沒有下雪,氣溫宜人。附近一些庭院里,灌木叢和棕櫚樹郁郁蔥蔥,但你仍然知道今天是平安夜。沿街房屋的門上掛著圣誕節(jié)的花環(huán),有些還亮著燈。許多窗戶被紅、綠、藍三色燈光照亮。透過一些窗戶,你能看到圣誕樹閃爍的光芒。當然,音樂也不可缺少,你能聽到從一些房子里傳來熟悉的老歌,像《白色圣誕節(jié)》《圣母頌》《平安夜》。
這些都很正常,因為佛羅里達州的圣誕節(jié)和其他地方一樣,是一段溫情脈脈的美好時光。哪怕你是一名警察,哪怕你在平安夜要值班,無法陪伴在妻子和孩子們身邊,也本應如此。但如果你和四名同事一起執(zhí)行任務,而且要去抓捕一個逃犯并把他送回監(jiān)獄,情況就不一樣了。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你不得不把他擊斃,因為他被判了無期徒刑,根本就不會乖乖回去。
和我同坐一車的麥基是名三級警員,才離開巡警崗位幾個月時間。他很年輕,眼睛清澈明亮,臉頰緋紅,典型的美國大男孩模樣,對待工作一絲不茍。我們停下車,這里離博根太太和她三個孩子租住的房子不遠。
那所房子另一側同樣距離的地方停著一輛轎車,莫泰爾探長和一級警員思拉舍坐在里面。莫泰爾是個說話尖酸刻薄,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眼睛里看不到什么人情味。他是今晚行動的負責人。
博根家屋后的街上也停著一輛轄區(qū)警車,里面坐著兩名一級警員,名字叫多迪和菲施曼。他們守在后門,以防厄爾·博根從我們手中逃脫,穿過一些院子逃到另一個街區(qū)去。我不認為他能得逞。
過了一會兒,麥基說道:“我在想北方是不是下雪了。我敢打賭肯定是的。”他挪動了一下身子,“沒有雪,真感覺不像是圣誕節(jié)。長著棕櫚樹的圣誕節(jié),什么鬼!”
“第一個圣誕節(jié)就是這樣的呀。”我提醒他道。
他想了想,“是啊,是啊,沒錯。但我還是不喜歡這樣的圣誕節(jié)。”
我剛想問他為什么會留在這兒,接著就想起了他的母親。他母親需要這樣溫暖的氣候,只有這樣的氣候才能讓她維持生命。
“你知道的,”麥基繼續(xù)說道,“隊長,我一直在想,博根這家伙肯定是瘋了。”
“你是說他還有人性?想在圣誕節(jié)見見老婆孩子?”
“嗯,他肯定知道自己可能被抓。如果被抓,那對他的老婆孩子來說豈不是更糟糕?他為什么不能給家人寄些禮物之類的東西,然后打個電話呢?”
“你還沒結婚,對嗎,麥基?”
“沒有。”
“你也沒有孩子。所以我無法替你回答這個問題。”
“我還是覺得他是個瘋子。”
我沉默不語,心里盤算著該怎么收拾那個可惡的告密者——就是透露厄爾·博根要回家過圣誕節(jié)的線人——既能讓他后面一整年不得安生,又不會惹禍上身。在我看來,那家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就算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我也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接著,我又想起一個小時前莫泰爾探長所說的話。“蒂姆,”他對我說,“恐怕你不是一個很稱職的警察。你太感情用事了。從警這么久,你應該知道警察不能感情用事。
博根上次搶劫那家金融公司時,把那個經(jīng)理弄成了終身殘疾,他當時動過感情嗎?他擔心過那家伙的老婆孩子嗎?別再犯傻了,好嗎?”
這就是我提議讓厄爾·博根進屋見見家人,過個圣誕節(jié),然后在他出來時再抓捕他所得到的回應。我當時說,這樣做又有什么損失呢。我當然知道莫泰爾探長不會同意這個提議,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想試一試。我知道探長也會和我一樣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博根離開的時候再抓捕難度會大大增加。
麥基突然問:“你覺得博根會帶槍嗎?”
他那帶著厭煩情緒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覺得會。”
“我很高興莫泰爾告訴我們不要對他抱有任何僥幸心理,要是他有一丁點像是要掏槍的舉動,我們就先開槍。莫泰爾真是個精明的老警察。”
“大家都這么說。可你留意過他的眼神嗎?”
“他的眼神怎么了?”麥基問。
“算了,”我說道,“有公交車到站了。”
我們知道厄爾·博根沒有車,也不太可能租車或打車——據(jù)說他手頭緊。一輛從市區(qū)開來的公交車在街角停了下來。要是他來的話,很有可能會坐這趟車。但這趟車上沒有他。一個女人下了車,然后拐上了大道。
我輕輕嘆了口氣,看了看手表,10 點50 分。
再過一小時十分鐘,就會有人來接我們的班;這樣的話,事情就不會發(fā)生在我們值班的時候。我希望是這樣。這是有可能的。那個告密者說不定在整件事上都搞錯了。又或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改變了博根的計劃,或者至少把他的這次探訪推遲到第二天。我往后靠了靠,繼續(xù)等下一輛公交車。
麥基問道:“你開槍殺過人嗎,隊長?”
“沒有,”我說,“從來沒有這個必要。
但我看見別人干過。”
“是嗎?那是什么感覺?”麥基的聲音里多了一絲興奮,“我是說對那個開槍的人來說,他當時是什么感受?”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他。但我可以告訴你他當時的表情,他看上去馬上就要嘔吐了。”
“哦。”麥基應了一聲,聽起來有些失望。
“被打中的人呢?他做了什么?我從沒見過有人中槍的場面。”
“他?”我說道,“哦,他尖叫了一聲。”
“尖叫?”
“是的。你聽過小孩子手指被門夾到時的尖叫聲嗎?他當時就是那樣尖叫的。他襠部中槍了。”
“哦,我明白了。”麥基說道,但聽起來似乎并沒有明白。我以為麥基將成為大家口中的好警察——一個友善、理智且完全沒什么感情的人。我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應該離開這一行。不是在今晚的行動結束后,不是下個月、下周或者明天,而是現(xiàn)在就走。如果能做到,那將是我送給自己和家人最好的圣誕禮物。可同時,我知道我永遠不會那么做。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害怕離開后無法謀生;害怕像父親那樣,到了晚年成為所有人的負擔——這些是一部分原因,但并非全部。如果我說,當了這么長時間警察之后,無論你有多討厭這一行,它已經(jīng)融入了你的血液。這聽起來很假。要是我說,我留下來的一個原因是希望我能彌補其他人的不足,時不時做點好事,那就更顯得虛偽了。
“如果我能開槍打中博根,”麥基說,“他不會尖叫的。”
“為什么?”
“你知道我的槍法。這么近的距離,我會一槍打穿他的眼睛。”
“是的,你能做到,”我對他說,“只不過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我們會悄無聲息地抓住他。在平安夜,我們可不想居民區(qū)發(fā)生槍擊事件。”
這時我們看到又一輛公交車的車燈在街角亮起。一男一女下了車。女人拐上了大道。
男人中等身材但十分消瘦,雙手拎著包裹,開始沿著街道走來。
“他來了,”我說,“下車,麥基。”
我們倆都下了車。那個從街角朝我們走來的男人還看不到我們。這條街道被沿著人行道栽種的一排排木麻黃遮得嚴嚴實實,光線很暗。
“麥基,”我說,“你知道行動指令。我們靠近他的時候,思拉舍先接近他,用槍抵住博根的后背。你抓住他的手,迅速給他戴上手銬。我會在后面幾步遠的地方掩護你。
莫泰爾在思拉舍后面保護他。明白了嗎?”
“明白。”麥基答道。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開始稍快,之后放慢了一點,這樣當我們靠近正朝我們走來的博根時,時機恰到好處,正好在他走到家人所在的那所房子之前,但又要在他走過了莫泰爾和思拉舍停車的地方之后。
當我們離博根只有幾碼的時候,他走過一片開闊地帶,一彎細月透過樹枝灑下清輝。
博根沒戴帽子,只穿著一件休閑夾克、襯衫和便褲。他手里拎著大約六個包裹,都不算大,用色彩艷麗的包裝紙或箔紙包著,還扎了絲帶。博根剪著平頭,和警方照片上的長發(fā)不一樣,還留了小胡子,但這些都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偽裝。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我們,腳步遲疑了一下,接著停了下來。思拉舍緊跟在他身后,差一點撞上他。我聽到思拉舍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命令道:“放下包裹,舉起手來,博根!”
他放下了包裹。包裹在他腳邊散落開來,有兩個還裂開了。一個包裹里是一輛玩具賽車。玩具車肯定還帶著點余勁,從包裹里掉出來后,小馬達嗡嗡作響,在人行道上躥出去兩三英尺遠。從另一個包裹里掉出一個小玩偶,仰面躺在人行道上,畫著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空。我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畫像玩偶;不管怎么說,它穿著一身新娘的衣服。從另一個包裹里開始有液體滲出來,流到人行道上,我猜那原本是博根打算和妻子一起喝的一瓶圣誕葡萄酒。
然而,博根放下包裹后并沒有舉起雙手。
他猛地轉身,肘部擊中了思拉舍的臉。接著,我聽到思拉舍出于本能扣動扳機,槍聲響起,但槍口噴出的火焰指向了天空。
就在博根把手伸進夾克口袋的時候,我舉起了槍,卻終究沒能扣下扳機。麥基開槍了。博根的頭猛地向后仰,就好像有人用手掌根部猛地擊打了他的下巴。他向后踉蹌了幾步,身體一扭,倒了下去。
我拿著手電筒走到博根身邊。麥基射出的子彈擊中了博根的右眼,現(xiàn)在右眼只剩下一個可怕的洞。鬼使神差地,我將光束移向麥基的臉。這家伙臉色煞白,但雙眼閃爍著興奮之情,看上去一點也不難受。他緊張地不斷舔著嘴唇,嘴里還一直念叨:“他死了。
你們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他死了。”
附近房子的前門燈接連亮起,人們走了出來。莫泰爾沖他們喊道:“都回屋里。沒什么好看的。警察執(zhí)行公務。回屋里。”
當然,大多數(shù)人沒有照做。他們還是過來看了,盡管我們沒讓他們靠近尸體。思拉舍向總部匯報了情況。莫泰爾對我說:“蒂姆,你去通知他妻子。并讓她過來一趟,給我們做最后的身份確認。”
“我?”我說道,“你干嗎不派麥基去?
他可不是那種心思細膩的人。要不你自己去?不管怎么說,探長,這一整套巧妙的行動可都是你想出來的,還記得吧?”
“你是在違抗命令嗎?”
此時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好吧,”
我對他說,“沒關系。我去。”
說完,我快步走向博根的家。博根太太開門的時候,我越過她能看到那間布置得簡陋且樸素的客廳,不知怎的,在裝扮后的圣誕樹彩燈的映照下,看起來變了個樣子。我能看到圣誕禮物整齊地擺放在圣誕樹周圍。從臥室的一個角落偷偷張望的,是一個約六歲的小女孩和一個比她大兩歲的男孩,他們睜大眼睛,滿是敬畏地張望著。
博根太太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絲驚恐。
“嗯?”她說,“有什么事嗎?”
這時我想到了報紙,心想,有什么用呢?
反正明天這件事就會登上報紙。接著我又記起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不會有任何報紙出版,而且很少有人會想著打開收音機或電視機。
“別緊張,”我說,“我只是來告訴附近居民發(fā)生了什么事。夫人,我們當場抓獲了一個正在行竊的竊賊,他順著這條街跑了。
我們在這兒追上了他,不得已開槍打死了他。
現(xiàn)在都結束了。我們不想有人再出來制造更多的騷亂,所以請回屋休息吧,好嗎?”
她張大嘴巴,瞪大了眼睛。“誰……是誰呀?”她用微弱而空洞的聲音問道。
“一個小混混而已。”我故作輕松地回答。
“哦。”她說道。這時我能看到她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我知道我的直覺是對的,博根沒告訴她自己要回家。他想給她一個驚喜。不然,她肯定能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我道了聲晚安,轉身離開,聽到她在我身后輕輕關上了門。
回去向莫泰爾復命時,我匯報道:“可憐的博根,白白地掉進了陷阱。他的家人甚至都不在家。我問了一個鄰居,她說博根太太回娘家了,圣誕節(jié)后第二天才會回來。”
“哎呀,真見鬼。”莫泰爾說道。
“是啊。”我回應道,心里卻在想莫泰爾遲早會知道我干的事——到時候不知會怎么處置我。不過此刻我已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博根太太和孩子們總算能按計劃過個圣誕節(jié)了。即便后天我登門告知噩耗,也奪不走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團圓時光。
或許我給的這點庇護微不足道,但終究是份心意。這么想著,胸口郁結稍緩——雖只一絲,卻也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