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與牛僧孺

杜枚有一首《贈別》：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這詩寫得真是形象。看來當時人稱他為“小杜”，以區(qū)別于杜甫之“老杜”，還真是有道理的。這首詩寫了一位十三歲多一點的揚州女子，前兩句寫女子體態(tài)婀娜曼妙，就像二月初枝頭上含苞待放的豆蔻花，清新、美麗、神秘而令人向往。唐代的揚州富庶繁華，娛樂業(yè)很發(fā)達，美女如云。杜牧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他在揚州城最繁華的十里長街上，雖然看到有許多臨街的窗戶卷上珠簾，露出一張張好看的面孔，但相對于這位十三歲多一點的少女，真是沒有一個比得上的。

我沒有理由懷疑杜牧的審美能力，因為杜牧的閱歷確實豐富。我想說的是：說起杜牧，揚州、佳麗就一定是他的關(guān)鍵詞，而由這兩個關(guān)鍵詞又必然要帶出另外一個人——牛僧孺。

牛僧孺是誰？中晚唐時候，政治生態(tài)比較糟糕，政壇上的牛、李黨爭非常有名，“李”就是指李德裕，是“李黨”的領(lǐng)袖；牛就是牛僧孺（780—848），是“牛黨”的黨魁。這兩個人都當過宰相，手握大權(quán)，但在政治上因為觀念不同而互相對立。如果因為觀念的不同而求同存異，為了國家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從不同的方面共同努力，其實也無所謂。但他們恰恰不是如此，彼此爭斗不已，導(dǎo)致政壇上長期混亂。

李德裕，我今天不多說。牛僧孺是中晚唐時一位非常重要的政治人物，他進士及第后，又登賢良方正制科，在唐穆宗長慶三年（823），44 歲就做到了宰相，當然這個宰相當?shù)每隙ú惶健Ｄ阆胝味窢幠敲醇ち遥攤€太平宰相注定只能是夢想了。而在這種不太平之中，他遇到了杜牧，從而在政治紛爭之外，獲得了一份十分真摯的友情。這份友情不僅伴隨著杜牧的成長，也對杜牧在政治上的發(fā)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正因如此，杜牧（803—約852）對牛僧孺的崇拜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開成四年（839），這一年60 歲的牛僧孺再任宰相，并出任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而這一年的二月，杜牧才回到京城，任左補闕一職，牛僧孺出任襄州刺史則是八月份，也就是說有近半年的時候，杜牧與牛僧孺都同在京城做官。這半年的交往，想來是很密切的。

杜牧很清楚，牛僧孺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過，在出任襄州之前，他已經(jīng)借口腳不好有一段時間不上朝了，這讓文宗很生氣。唐文宗對下官說：“如果他還是不肯上朝，那就看他本人的意向如何吧！”所以這牛僧孺雖然帶著“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官銜，還是被要求到地方上任職，他去襄州的背景就在這里。

在牛僧孺即將赴任襄州前夕，杜牧來到牛府。杜牧是熟客，牛僧孺也就不客氣了，斟了一壺茶，遞給杜牧說：“我此行去襄州，也許就在那里終老了，不想回來了。朝中是非實在是讓我心力交瘁，我還是到地方去管理一方民眾，也享受一下清靜的人生。”

杜牧其實是個很能說的人，對著恩人這一番情緒消沉的話，居然一時找不到話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相公心事我豈能不知？換換地方，也就會換換心情。相公去了襄州，一定會在那里大有作為，您的功勛一定會被當?shù)孛癖姾蜌v史記住的。”

牛僧孺聽了仍是不答話，只苦笑了一下。

杜牧走到牛僧孺的書桌前，拿起筆寫下了這首《送牛相公出鎮(zhèn)襄州》：

盛時常注意，南雍暫分茅。

紫殿辭明主，巖廊別舊交。

危幢侵碧霧，寒旆獵紅旓。

德業(yè)懸秦鏡，威聲隱楚郊。

拜塵先灑淚，成廈昔容巢。

遙仰沉碑會，鴛鴦玉佩敲。

這就是現(xiàn)存杜牧送給牛僧孺的最后一首詩。這首詩最關(guān)鍵的兩句就是“德業(yè)懸秦鏡，威聲隱楚郊”，贊美了牛僧孺非同尋常的道德、事業(yè)和威望。

開頭兩句說，因為您長期致力國家大事，所以獲得了大家的高度贊賞，現(xiàn)在您去襄州——南雍就是指襄州，不過是暫時去管理地方而已。顯然這個“暫”時，隱隱地包含著對牛僧孺回朝的期望，相信這不過是牛僧孺人生的一個過程，并非最終的落腳地。

“紫殿”“巖廊”都是代指朝廷。所以三四句寫您剛剛辭別了圣明的皇帝，現(xiàn)在又與老朋友到了話別的時候，這兩句帶著淡淡的感傷。

“危幢侵碧霧，寒旆獵紅旓。”其實是想象牛僧孺出京時送別的陣勢，高高的旗幟一直伸到了薄霧當中，寒氣中只見到紅紅旗幟上的飄帶在飄動。這兩句寫什么呢？就是寫牛僧孺的地位以及由這種地位帶來的威儀。

接下來“德業(yè)懸秦鏡，威聲隱楚郊”兩句，杜牧要表達的是像牛僧孺這樣享有威名的人，也一定會把這種威名帶到楚地，襄州屬于楚地。“秦鏡”是有典故的，傳說秦王朝宮中曾經(jīng)有一面鏡子，能照見人的五臟六腑，如果人有邪心，就能看出膽張心動的樣子。這句其實是安慰牛僧孺，雖然在頻繁的牛李黨爭中，牛僧孺也飽嘗攻擊和詆毀，但即便被秦鏡映照，也是德業(yè)輝煌、毫無邪惡之心的。安慰之中，也包含著為牛僧孺辯解的意思。

最后四句：“拜塵先灑淚，成廈昔容巢。遙仰沉碑會，鴛鴦玉佩敲。”寫什么呢？這里用了不少典故，如“拜塵”是用了晉代初年潘岳、石崇等人因為要拍當時赫赫有名的權(quán)貴賈謐的馬屁，希望引起他的關(guān)注，多多提拔，所以每次等著賈謐外出，都事先在門口等著，等到車駕一動，就在路邊拜送。“沉碑”用了晉代杜預(yù)的故事，說杜預(yù)這人特別希望名傳后世，考慮到地理變化太大，有時高山會變?yōu)槠降兀焦纫矔兂缮椒澹匀f一一塊石碑被地殼運動弄得不知去向，后世就不知道以前還有杜預(yù)這個人了。怎么辦呢？為了確保自己永垂不朽，他專門將自己平生的功業(yè)刻在兩塊石碑上，一塊放在沈萬山的山谷，一塊放在峴山的山頂。并對別人說：“以后無論地殼怎樣運動，記載我功勛的石碑總有一塊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

這兩個典故本來都帶有一定的貶義，潘岳拜塵，無非是為了諂媚權(quán)貴，杜預(yù)沉碑的本義也是諷刺那些過于追求名聲的人。但杜牧在這里反著來用，怎么個反法呢？“拜塵先灑淚，成廈昔容巢”，杜牧是說我滿懷著感激的眼淚向您拜謝，因為您當年在揚州是那樣的重視我、照顧我、提攜我，尤其是我年輕時放浪的心還在躍動的時候，你默默地在后面保護我。你看這個“拜塵”已經(jīng)與潘岳基本上沒什么關(guān)系了，就是拜謝的意思了。這是反著用吧。“遙仰沉碑會，鴛鴦玉佩敲”，是說若干年后，您的功勛一定會被后人廣為傳頌，您不用像杜預(yù)那樣擔(dān)心石碑會被埋沒，兩塊石碑一定會不期而遇，就像鴛鴦一樣不會分離，兩碑會共同見證您的卓越功業(yè)和道德。

這首詩當然寫出了杜牧對牛僧孺的無限敬佩之意。其核心意思，我簡單概括一下，應(yīng)該主要包含下面幾點：第一，牛僧孺高尚的道德和輝煌的業(yè)績必將永垂青史。第二，表達了與牛僧孺依依惜別的情緒。第三，特別追懷了當年在揚州受到牛僧孺的知遇之恩。

杜牧的這首詩歌大部分是用各種方式贊賞牛僧孺的德業(yè)與威望，但其中“拜塵先灑淚，成廈昔容巢”兩句，是寫了牛僧孺當初在揚州對自己的接納和辛勤培育之功的。杜牧這么動情地感謝牛僧孺昔日提攜之恩，那么當年在揚州，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

杜牧與牛僧孺在揚州發(fā)生了什么故事？我等會兒說。因為我要先說清楚杜牧為什么去了揚州，才能明白牛僧孺為何在揚州對杜牧刮目相看。

杜牧是大和二年（828）春考中進士的。這一年的考試不是在長安而是在東都洛陽舉行，當年的主考官是禮部侍郎崔郾。

據(jù)說在考前有個叫吳武陵的人向崔郾說：“閣下為國家選英才，是功德事，我必須把我了解的情況跟您匯報一下，以備你綜合考察。前幾天我看到十幾位太學(xué)生圍在一起十分興奮地讀書議論，我走近一看，原來他們在讀杜牧的《阿房宮賦》。杜牧這人我了解，這文章我也讀過，這人絕對是王佐之才。知道您兼管各方，未必讀過他的文章吧！”

崔郾聽有這么一個出類拔萃的人，還有這么一篇異常出色的文章，趕緊讓人取來朗讀一遍。崔郾一聽完，連聲贊嘆，非常震驚這世上居然有這么好的文章，他對吳武陵說：“此人在何處？我想見他。”

吳武陵說：“見他可以緩一緩，這么厲害的角色，應(yīng)該是狀元吧！”

崔郾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說：“狀元已經(jīng)有人選了，實在是沒辦法了。”

吳武陵不依不休地說：“狀元不行，這樣的才華弄個第五名總可以吧？”

看崔郾好像還有點猶豫的樣子，吳武陵就說：“您如果能找到比這篇《阿房宮賦》更好的文章，不錄取杜牧我也沒意見。如果找不到，卻不錄取杜牧，就很難說您有多大的公心了。”

這崔郾本來就沒有私心，他只是權(quán)衡一下的意思而已，沒想到吳武陵步步緊逼。再說以吳武陵的地位和眼光，他不可能隨便推薦什么人的，所以就答應(yīng)了。

據(jù)說后來有一次在酒席上，有人就問起吳武陵推薦這事，但只知道他推薦了一個人，不知道具體推薦的誰。崔郾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吳武陵推薦了杜牧為第五名進士。”

那問的人一聽被推薦的是杜牧，就馬上說：“杜牧？這人有才是有才，但據(jù)說經(jīng)常流連風(fēng)月場所，名聲有問題。”

崔郾這時候倒變得十分堅決了，說：“吳武陵德高望重，他的推薦是值得信任的，別說經(jīng)常流連風(fēng)月，即便杜牧是一個殺豬的或者賣酒的粗人，我也要錄取他。”

后來，杜牧當然是如愿考上了。（參見《唐摭言》卷六）接著在三月份又在長安應(yīng)制舉考試，考上后被授弘文館校書郎。唐代的科舉考試非常重視權(quán)貴人士的推薦，這是歷史的情況，雖然這種預(yù)定名次的做法，好像有些不公平，但比一考定終生的做法，畢竟也多了一種參考。

話說回來，這吳武陵當時其實也不認識杜牧，就是覺得這個人才華過人，擔(dān)心被忽略了，所以才直接向主考官推薦。杜牧的才華名聲在外，這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例證。

杜牧雖然考中了進士，接下來的仕途其實并不順暢，先是在朝廷做了一段時間小官，后來又在江西幕中待了數(shù)年。在他31 歲這年，經(jīng)人推薦，他來到了揚州。牛僧孺當時擔(dān)任淮南節(jié)度使，見到此前就在江湖上很有名聲（這個名聲包括出眾的才華、放蕩的個性）的杜牧來了，很是器重，讓他當了掌書記。掌書記的官階不高，但位置重要，節(jié)度使府上一些重要的文字都由掌書記來寫，沒有一點思想、眼界和才華的人是無法勝任這個工作的。

唐代的揚州繁華富庶，是很多人神往的地方。因為位居長江與運河的交錯地，這種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帶來了交易的發(fā)達，當時的揚州商家云集，貨物充沛，國際貿(mào)易也很紅火。你說一個地方人口眾多，物質(zhì)豐富，商業(yè)繁榮，自然就帶來了娛樂業(yè)的發(fā)達。詩人徐凝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憶揚州》）當時詩人張祜怎么說？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縱游淮南》）

禪智山可能因山上的禪智寺而得名，傳說隋煬帝曾經(jīng)在那里修建行宮，風(fēng)光之美當然沒得說。這詩簡單來說，就是活要活在揚州，死也要死在揚州，把揚州說得仿佛是天上人間最美的樂園。

杜牧來到揚州，就好像是一個對的人來到了一個對的地方。他本來就是個富貴公子，長得帥，“風(fēng)情頗張”（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六），聲色歌舞、紙醉金迷都是他喜歡的。白天上班必須著正裝，但每當夜幕降臨，杜牧就換了便衣到燈火迷離的青樓楚館冶游，跟歌伎們交往密切。所以這杜牧早年還真是一個問題青年。這些游樂場所也不乏尋釁滋事之徒，杜牧這身板，估計碰到這些事情，肯定要吃虧。牛僧孺覺得杜牧是一個好苗子，是一個以后可能對國家發(fā)揮作用的棟梁之材，萬一惹出什么禍來就會毀掉前程。但他也不好直接阻止，怎么辦呢？他就讓幾十個軍人喬裝打扮后悄悄跟在后面，一旦杜牧出現(xiàn)什么問題，他們就會突然出現(xiàn)幫他解圍。杜牧大概玩得很投入，也幸好沒出現(xiàn)什么事情，所以居然一直不知道后面有跟蹤盯梢的。

后來杜牧應(yīng)召去做監(jiān)察御史，牛僧孺沒辦法跟著去了，他專門擺了宴席為杜牧餞行。杜牧按時而至，牛僧孺對他說：“你才華橫溢，性格豪邁，若好自珍惜，自然鵬程萬里。你在揚州如果有什么行為不檢點，我還有能力幫你把事情平了，現(xiàn)在你去京城任職了，如果再放浪自己，身體虧了不說，還可能釀成很嚴重的后果，千萬千萬引以為戒。若實在有看中的，可以想辦法娶回來，你這樣天天晚上在外面放蕩不羈，萬一出事了，你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杜牧一聽，雖然臉唰地一下紅了，但還是強自辯解說：“我，我平時很檢點！沒有給您惹什么麻煩啊！”

牛僧孺笑了笑說：“我還是請你看些東西吧。”說完，讓丫環(huán)從里面取出一個竹框，往地上兜底倒出里面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紙條。杜牧隨手拿起一張來看，只見上面寫著：“某夜，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夜，杜書記無事。”“某夜，杜書記平安。”等等。這都是當年杜牧外出時跟蹤的人寫下的，都是在看到杜牧平安返回后寫給牛僧孺以報平安的。

杜牧當年年輕放浪，一出門就像放飛的風(fēng)箏一樣，哪里知道后面還跟著這樣一群人，更不知道這些人原來是牛僧孺因為怕自己出事，而特意安排的。

杜牧讀得既感動又羞愧。他緊緊握著牛僧孺的手說：“晚生年少無知，多虧大人細心監(jiān)管，才沒有出大事。如今去京城，我一定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牛僧孺見自己費心關(guān)注的人終于走上了正道，也深感安慰，連聲說：“沒事沒事，誰都有年輕無知的時候，現(xiàn)在你明白了做人的道理，相信你一定會前程遠大。”（參見《唐語林》七、《太平廣記》卷二七三“杜牧”篇引《唐闕文》）

杜牧雖然當著牛僧孺的面，因為愛面子，還在拼命掩飾，其實他的詩歌已經(jīng)暴露了他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他有一首《遣懷》是這樣寫的：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說落魄江南，無非是當時官階很低，不如意而已。一個不如意的人到了花花世界的揚州，如果再缺乏意志的話，往往就沉淪了。所謂“楚腰腸斷掌中輕”，其實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說楚靈王喜歡細腰女子，所以宮中的女子紛紛節(jié)食，結(jié)果很多宮女餓死了。一個是說趙飛燕身姿輕盈，能立在手掌上跳舞。不過這兩個典故其實說的是一個意思，就是江南有太多身材苗條婀娜的女子。杜牧來到這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揚州，也真沒閑著，認識的青樓女子很多。杜牧當然很有魅力，長得帥不說，又解風(fēng)情，還會寫詩，但他生性浪漫，這注定了他不會把興趣放在某一個女子身上，這當然被杜牧迷上又被杜牧冷落的女子抱怨了，杜牧“薄幸”的名聲也就從此傳開了。

這名聲居然在牛僧孺嚴密的看管下還傳開了，如果牛僧孺放任不管，也不知杜牧?xí)櫬涑稍鯓印Ｄ憧矗笥丫褪且谙嗷チ私獾幕A(chǔ)上，既維護其尊嚴又暗中保護其身體，這才是無私的友情。更何況，牛僧孺既是為了保護杜牧的身體更是為了保護國家的棟梁。于私于公都值得尊敬。

從此，杜牧對牛僧孺一直感懷不已。“拜塵先灑淚，成廈昔容巢”，杜牧這一份濃烈的情感現(xiàn)在我們能充分理解了。

杜牧在揚州的故事差不多家喻戶曉，但杜牧第一次拜見牛僧孺是什么時候呢？要說清這個問題還真不容易，但在揚州肯定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了。

現(xiàn)在杜牧寄贈牛僧孺的最早的詩是作于大和四年（830）的《寄牛相公》一詩。李宗閔是牛僧孺當初以賢良方正對策時候的同門生，牛僧孺因為李宗閔的屢次推薦，終于由武昌節(jié)度使入京拜相，當時杜牧在江西幕中寄詩賀之。這說明至少在此之前，兩人就已經(jīng)認識。我覺得杜牧在江西幕中去鄂州（鄂州是武昌軍節(jié)度使的治所）拜訪的可能性居多。否則分居兩個地方，此前沒有交往，寫這個贈詩就令人費解了。《寄牛相公》如下：

漢水橫沖蜀浪分，危樓點的拂孤云。

六年仁政謳歌去，柳繞春堤處處聞。

牛僧孺是這年正月進京的，從最后一句“柳繞春堤處處聞”來看，這詩應(yīng)該是寫于三四月份，那時牛僧孺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鄂州了，所以這詩不是寄到鄂州，而應(yīng)該是寄到武昌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首詩還有一個標題是《寄牛相公赴黃鶴樓崔侍御宴》，從鄂州去京城要從武昌走，而在武昌則有一個姓崔的朋友在黃鶴樓設(shè)宴為牛僧孺接風(fēng)。所以這詩并不是寫鄂州的景象，而是武昌的景象。

前兩句寫武昌的景色，宏闊而有氣勢。漢江與長江在漢口交匯，漢江的水流非常洶涌，與長江形成一定的角度，所以杜牧用“橫沖”來形容兩江交匯的壯觀景象。“蜀浪”也是寫長江，所謂“蜀浪分”，就是漢江與長江交匯后，長江的濁流與漢江的清流，形成了分流的景象。江邊的危樓是指黃鶴樓，古代的“危”字是“高”的意思。什么叫“點的”呢？古代把女子臉上點綴的紅點叫“的”。這句詩的意思是黃鶴樓高高的樓頂點綴在空中，非常奪目，好像要碰到天上正飄過的孤云了。因為黃鶴樓比較高，所以這兩句寫景非常開闊高遠，應(yīng)該是為了突出牛僧孺即將到來的高遠前程。

第三句是說牛僧孺在武昌軍的六年，以仁政管理一方，贏得了當?shù)匕傩盏馁澝馈ＥＩ鎻膶殮v元年（825）到大和四年（830），前后正好六年。最后一句看上去是直接寫景，寫春日江堤上楊柳環(huán)繞，到處傳頌著牛僧孺的美名，但其實暗中用了典故。

東晉大將陶侃，也就是陶淵明的曾祖父在鎮(zhèn)武昌時曾下令植柳。《晉書·陶侃傳》記載說，陶侃要求在各個營地都種植楊柳，大概這楊柳特別美，特別有味道，當時的一個叫夏施的都尉，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挖了一些官柳，把它們移植到自己門口，后來陶侃有次經(jīng)過夏施，看到這柳似曾相識，就停下車問夏施：“這是我們種在武昌西門前的柳樹，怎么被偷偷移植到了這里？”夏施可能萬萬沒想到這陶侃居然認得自己種的柳樹，趕緊叩頭謝罪。當時的人都認為這陶侃不得了，真是明察秋毫。

杜牧在這里特別說到“柳繞春堤處處聞”，一方面是說牛僧孺在武昌的美政被廣為傳播，津津樂道；另一方面也是說牛僧孺眼光精準，沒有什么事情能夠隱瞞住他，其實更重要的是相信牛僧孺出任宰相后也必然會給這個國家?guī)硇碌臍庀螅８５囊馑肌?/p>

所以簡單總結(jié)一下，這首詩從三個方面說出了牛僧孺非常突出的政治能力：第一，目光高遠，不甘平庸。第二，施行仁政，美名遠揚。第三，涇渭分明，明察秋毫。

前兩點應(yīng)該不用再分析，說得已經(jīng)比較明確了。這第三點要再補充說明一下，第一句“漢水橫沖蜀浪分”就包含著清流與濁流的明確區(qū)分。

杜牧稱牛僧孺是當時政壇上的一股清流，其實也真是得到歷史證實的。在中晚唐的時候，宦官勢力比較大，基本上掌控了官員升遷等命脈，所以有許多想入朝做官的人，紛紛向宦官或權(quán)貴行賄。據(jù)說有個叫韓弘的人入朝為官時，他的兒子曾帶著一大筆錢去賄賂宦官和其他權(quán)貴，這其實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后來韓弘父子都去世了，皇帝派人去他家清理財產(chǎ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本子，上面詳細記載了歷次行賄和受賄的記錄，里面幾乎把當朝宦官、權(quán)貴都囊括了，但在牛僧孺的名字之下，記錄的是什么呢？“某月日，送錢千萬，不納。”（參見《新唐書》牛僧孺?zhèn)鳎┻@種光明磊落、正派正直的清氣在當時顯得非常可貴。據(jù)說當時的皇帝唐穆宗看了以后大受感動，在討論宰相候選人時，第一個就把牛僧孺的名字圈了出來。

這是現(xiàn)存杜牧寫給牛僧孺的第一首詩。其實這個時候，他與牛僧孺的個人交情還談不上深厚，但因為了解牛僧孺的為人，也聽聞了他許多政治上的作為，非常欽佩。所以這時候的杜牧雖然并不在牛僧孺身邊，還是專門寫了這首詩去贊美牛僧孺的政治品德和政治才干。這也為三年后，杜牧來到牛僧孺幕府奠定了基礎(chǔ)。

因為對牛僧孺的這一層崇拜，而這層崇拜在揚州他們共事時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杜牧后來的政治發(fā)展，其實也與牛僧孺在政壇上的沉浮有比較直接的關(guān)系。中晚唐時候的牛李黨爭基本上是你死我活的，兩個黨魁各持立場又互相對立。牛黨重視的是科舉，李黨重視的是門第，牛李黨爭說到底就是一場主張科舉的新權(quán)貴與維持舊秩序的世族之間的斗爭。具體的斗爭過程一浪接著一浪，我就不去細說了。

杜牧因為在揚州與牛僧孺的這一段情分，自然屬于“牛黨”了。但杜牧這人是有自己立場的人，他在政治主張上其實更認同李德裕，譬如他認為本朝進士而成為權(quán)貴的，很多就是出自世族家庭，所以他對牛黨的科舉要特別對寒門子弟多開放的主張并不贊同。李德裕當政的時候，曾經(jīng)很重視杜牧過人的才華。李德裕主張堅決鎮(zhèn)壓藩鎮(zhèn)叛亂，杜牧是支持的，但因此大力排擠牛黨，他又不同意了。這意味著什么呢？杜牧很可能兩邊不討好，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了。這可不能理解為政治上的騎墻，而是堅持自己的人格操守。這有點像宋代的蘇軾，雖然總體屬于“舊黨”，但他對舊黨的一些做法也不滿，也要反對，結(jié)果新黨上臺，他被貶；舊黨上臺，他也難獲重用。這樣的人其實本質(zhì)上是在政治集團之外的人，他們追求的是政治上的合理性，并不是毫無原則地維護集團的利益。我覺得像這樣以國事和公平為原則的人非常值得敬重。《新唐書·杜牧傳》說他“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齷齪小謹”，歷史學(xué)家的眼光真是精準。

牛僧孺去世后的第二年，杜牧為牛僧孺寫了墓志銘，對牛僧孺“忠厚仁恕，莊重敬慎”的品德做了高度評價，尤其對他提攜后進之心進行了大力的贊美。他在墓志銘中說：

每暇日宴語寮吏，必言古人修身行事，旁誘曲指，微警教之，不以己所長人所不及裁量高下，以生重輕。

牛僧孺不僅在政治上高度自律，更對手下官員進行修身、行事方面的教育。他用委婉的方式指導(dǎo)部下行穩(wěn)致遠，讓他們不要放松道德修煉，更不要以己之長衡人之短，造成評判人的時候輕重失衡。

牛僧孺這些為人為政之道，不用說，杜牧就是其中重要的受益者。平靜的敘述中其實包含著杜牧深深的敬意。如果沒有牛僧孺對杜牧人格的重塑，杜牧也就無法成為今日歷史上的杜牧了。

據(jù)說杜牧臨死之前，心里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為自己寫了一篇墓志銘。墓志銘寫好了，杜牧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他把自己一生寫的文章收集起來，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絕大部分被他一篇一篇扔進火堆里燒掉了。這個在公眾場合一向表現(xiàn)得豪健俊朗的人，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一種非常深沉的悲涼的。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牛僧孺去世；大中六年（852），杜牧也因重病去世，其間不過差了四年。記憶中的友情畢竟比不過現(xiàn)實中的友情，更何況當現(xiàn)實中的友情因為牛僧孺的去世而告終之后，當政治上的挫折接連到來時，便再難有溫暖的聲音響在耳旁。他即便是想“拜塵先灑淚”，也不知到哪里去拜了。哪里還能找到如在揚州時牛僧孺照顧下那溫暖無比的“廈”和“巢”呢？

我一直覺得，牛僧孺去世后，杜牧的心便基本枯萎了，只是他的身體又多活了四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