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詩歌的星空中,李商隱的身影總帶著幾分難以言傳的悵惘與深情。大中五年(851),對他而言,是一個充滿悲慟與轉折的年份。相伴多年的妻子王晏悅溘然長逝,留下年幼的子女,讓中年詩人飽嘗家室飄零之痛。恰在此時,一份來自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聘書抵達長安——以三十五萬錢聘請他入幕擔任記室。這不僅是一份維系家計的職務,更是一次沉重的人生抉擇。當我們回溯唐代的俸祿制度,從初唐的以粟米為薪到宣宗時期節度使三十萬錢的年薪,便能更深切地理解李商隱在此際遇下“劍外從軍遠”的無奈與必然。在安葬妻子、托付家事之后,他踏上了奔赴三千里外梓州的漫漫旅途。這段旅程,不僅是地理上的遠行,更是一次深入其情感與詩藝核心的精神跋涉,沿途留下的詩篇,如同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映照出他內心最深刻的眷戀與孤獨。
柳仲郢是京兆華原(今陜西)人,大書法家柳公權的侄子。當時他從鄭州刺史剛遷任河南尹,又接到調令去任東川節度使(治所在今四川三臺)。唐朝建立時,正一品的年薪是七百石,九品的年薪四十石,當時薪水是以糧食為單位。高宗時有了月薪,武宗時薪酬基本固定了下來。到了宣宗時期,當時正一品的年薪是二百萬錢;正三品的六部尚書,相當于現在的部長、省長,年薪一百萬錢;節度使年薪三十萬錢。
在李商隱安葬妻子的時候,柳仲郢派人前往祭奠。李商隱的兩個孩子年紀尚小,要在家守孝服喪三年。柳仲郢在7 月先赴東川,囑咐李商隱安頓好家事后即趕去上任。李商隱處理完王晏悅后事,一直到了10 月才啟程。
長安距離梓州近三千里,路上需要五十多天。李商隱臨離開長安前,韓瞻攜著兒子韓偓送行,一程又一程,長亭更短亭。才到咸陽,已舉頭不見長安。李商隱作了《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
佳兆聯翩遇鳳凰,雕文羽帳紫金床。
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
烏鵲失棲長不定,鴛鴦何事自相將。
京華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陽見夕陽。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吉兆連連你我各遇鳳凰良緣,享受新婚之喜端坐金床羽帳。當年蟾宮折桂咱倆同時登第,如今柿葉翻飛我卻獨自悼亡。我似失巢烏鵲漂泊棲無定所,你們夫婦如同鴛鴦白首相望。自京赴蜀三千里程奔赴幕職,終有一別才出咸陽望見夕陽。
在送別晚宴上,十歲的韓偓即席賦詩,吟出了“連宵侍坐徘徊久”的佳句,才驚四座。韓偓出生于武宗會昌二年(842),小字冬郎。李商隱夸獎韓冬郎好比是《世說新語》里的袁虎。當年桓溫北征的時候,袁虎隨從,正趕上需要起草公文,桓溫召喚袁虎在戰馬前當場作文。袁虎手不輟筆,頃刻之間寫了七頁,文采橫溢,章法嚴謹。
后來韓瞻出任普州刺史,韓冬郎隨行。李商隱記起《詩經》:“鳳皇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大意是,鳳凰和鳴,歌聲飄過山崗。梧桐生長,身披燦爛朝陽。《山海經》記載,丹山多梧桐,是產鳳凰的地方,鳳凰非梧桐不宿。《晉書》說,陸云年幼的時候,尚書見到贊嘆說,這個孩子若不是龍駒,就一定是鳳雛。李商隱追憶此情此景作了《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其一)》: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冬郎十歲即席作詩倚馬可成,餞別宴席已近尾聲觸動離情。萬里丹山路上桐花覆蓋遍野,雛鳳鳴聲勝過老鳳清越動聽。
西行至大散關,遇到大雪。李商隱想起妻子已經去世,九泉之下對幼子和女兒怎不牽腸掛肚?李商隱夜間夢見自家熟悉的鴛機,看到寒衣絮著飽滿的棉花,針腳均勻細密,以為有家可歸,醒來倍覺陣陣凄涼,寫下了《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奔赴東川梓幕離家漸行漸遠,旅況苦辛人瘦衣單誰與寄棉?大散關上三尺積雪茫茫一片,夢中恍見妻子坐在鴛機旁邊。
從大散關開始,李商隱沿嘉陵江順流而下來到利州(今四川廣元)。嘉陵江穿利州城而過。傳說武則天的父親擔任利州都督時,母親泊舟江潭,感龍交受孕而生武則天。李商隱寫下了《利州江潭作》:“神劍飛來不易銷,碧潭珍重駐蘭橈。自攜明月移燈疾,欲就行云散錦遙。河伯軒窗通貝闕,水宮帷箔卷冰綃。他時燕脯無人寄,雨滿空城蕙葉雕。”
這首詩首聯以神劍的典故起興,神劍藏于龍潭,并非在利州江潭,這里也是李商隱一貫的借景手法。這首詩用比興手法暗喻龍與武則天母親的遇合,猶如雌雄雙劍之會合。
詩中既有悼念武則天、追懷當年帝業輝煌之意,也充滿了對自己身世飄零之嘆。龍攜明月之珠,足使燈火之光盡廢,這里也有詩人自負之意!李商隱生不逢時,未曾遇到明主,晚年漂泊西南,還不如前人給龍女獻燒燕,滿載寶珠而還。妻子已經去世,空城里秋雨中蕙葉飄零,如同自己的身世一樣。
李商隱披星戴月,越劍閣到了梓潼縣,再向西南,行至綿州巴西縣,順涪江東南下,十一月份抵達東川節度使治所梓州。當時梓州在蜀境規模僅次于益州。
七夕是神話傳說中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當初歸葬王晏悅時,正趕上七夕,李商隱作了《辛未七夕》。來到東川的第二年七夕,李商隱又寫下了《壬申七夕》。
李商隱以牽牛自況自己的一生,二十年幕府生涯,總是見不到織女。這一年閏七月,有兩個七夕。在第二個七夕之夜,李商隱又寫下了《壬申閏秋題贈烏鵲》:“繞樹無依月正高,鄴城新淚濺云袍。幾年始得逢秋閏,兩度填河莫告勞。”詩中寫牛郎織女一年兩度相逢,更反襯出自己和妻子終生不復相見的哀苦。他還寫了《銀河吹笙》: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悵望牛女相隔獨自吹奏玉笙,寒意浸透徹夜無眠直到天明。昔日同衾共枕轉眼成為舊夢,失偶雌鳥離巢悲鳴驚醒殘夢。觀月臺榭微雨散發陣陣余香,風動簾櫳殘燭映霜倍感凄清。何必輕易幻想羽化跨入仙境,湘靈鼓瑟秦臺吹簫自有真情。
來到梓州的第三年七夕,李商隱又寫了一首《七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此時,李商隱多么希望妻子就是那相隔著一條銀河的織女啊!一年雖然漫長,但總有一度相逢的機會,不像現在相見永遠無期。
柳仲郢看李商隱中年喪妻,十分同情,非常關心李商隱的個人問題。當時幕府中有一位容貌秀麗的歌舞樂伎張懿仙,柳仲郢有意撮合,準備賜予李商隱,幫助他料理生活起居。但是,李商隱感念亡妻,婉言謝絕了柳仲郢的好意。他說妻子已死,自己獨存,況且多病,兩個孩子尚小。他在給柳仲郢的信中,以柳下惠和阮籍自比,來說明自己不近女色。
柳下惠是春秋時期魯國人,魯孝公兒子公子展的后裔。“柳下”是他的食邑,“惠”是他的謚號,故稱柳下惠,為柳氏得姓始祖。柳下惠曾用身體溫暖避寒的女子,而沒有非禮的行為,后人稱“坐懷不亂”。阮籍是西晉竹林七賢之一,容貌奇美俊偉,博覽群書,尤其喜好《老子》《莊子》,又擅長彈琴長嘯。阮籍后來被司馬懿逼出竹林,只好借酒沉醉隱于朝廷。阮籍常常醉倒在酒肆女子身邊,女子丈夫觀察他醉后的行為,可什么都沒有發生。
張懿仙的容貌和技藝是第一流的。李商隱說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這是借用李延年《北方有佳人》來作比。李延年曾作詩:“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北方有位絕色女子,超俗出眾,卓爾不群。秋波一閃讓人放棄城市,美目再盼讓人放棄國家。即使明知傾覆城邦,哪肯錯過這個姑娘?
李商隱又寫了《李夫人》三首,借李夫人的事跡悼念妻子。李夫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被深深打動,當即冊封李延年的妹妹為夫人,即李夫人。李夫人遇上漢武帝真是幸事,可是自古紅顏薄命,李夫人如流星劃過夜空,不久就去世了。“紅顏”這個詞語就出自漢武帝悼念李夫人的文章。
李商隱用李夫人的典故,寫了《李夫人》三首。他在詩中說,妻子已死,再也看不見她的美目流盼。如今柳仲郢賞賜張懿仙,自然感激。可是就像月亮沒了,要叫星星來代替也是不行的。
李商隱說,自己在文章中曾有一些關于美女的描述,但在現實生活中并不是一個風流隨性之人:“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上河東公啟》)這也是李商隱一切情詩的最佳注腳。
大中十年(856)年底,柳仲郢以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轉運使。他奏請朝廷任命李商隱為鹽鐵推官,一起去揚州治所上任。
當時,有一位自由行醫的人通過關系交接宦官,宣宗任命他為鹽鐵補場官,負責管理鹽鐵轉運治所的錢糧。柳仲郢堅決頂了回去。
柳仲郢起用李德裕的侄子李從質為推官,讓其負責蘇州方面的鹽鐵轉運事宜,以便用俸祿維系李氏族人的生活。令狐绹為此很不高興,柳仲郢專門寫信給令狐绹予以解釋:“任安不去,常自愧于昔人;吳詠自裁,亦何施于今日?”
西漢滎陽人任安講信義,不趨炎附勢,曾為大將軍衛青舍人。衛青抗擊匈奴侵擾屢立戰功。后驃騎將軍霍去病抗擊匈奴有功,衛青地位下降,霍去病日益得寵。衛青門客多離去,投靠霍去病,只有任安不肯背離衛青。東漢吳詠為護羌校尉馬賢所提拔,后來成為太尉龐參的部下,龐參、馬賢相互誣告,兩人都指引吳詠為自己作證。吳詠面對兩位恩主彼此爭斗的局面,為剖白自己的心境,最終自刎而死。龐參、馬賢非常慚愧,自相和釋。
柳仲郢用這兩個典故,希望對李黨不要斬盡殺絕。令狐绹閱信后對柳仲郢表示理解,同意任命李從質為鹽鐵推官。
李商隱隨柳仲郢途經長安昭國坊南園,想起當年和王晏悅成婚沒有房子,暫時借住這里。一年又到盡頭,歲盡雪飛,出關奔波。這次重過舊地,一夜無眠。本來還可以在夢中與王晏悅相見,這次失眠,連夢中相見也不可得。
回思往事,李商隱寫下了《過招國李家南園二首》:“潘岳無妻客為愁,新人來坐舊妝樓。春風猶自疑聯句,雪絮相和飛不休。”“長亭歲盡雪如波,此去秦關路幾多。惟有夢中相近分,臥來無睡欲如何?”
柳仲郢、李商隱一路雨雪兼程,風塵仆仆,到了洛陽。
“安史之亂”以后,關中地區經濟衰退,糧食異常匱乏。唐朝中央政府軍國之用依靠東南糧運支撐,但是東南的糧食需要先運到洛陽,才能溯流入關運到長安,所以轉運使的任務非常繁重。由于糧食轉運耗費巨大,唐朝前期中央政府常常搬到洛陽辦公,以緩解長安及其附近地區的糧食壓力。洛陽是水陸運輸的自然中心,也是大運河的交匯點。一水穿城,洛河南岸的南市,有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貨物堆積如山;洛河北岸的北市,每當春水泛濫的時候,堤邊楊柳低垂,一眼望去,帆檣林立,絡繹不絕,停泊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小船只數以萬計。
從洛陽到揚州,本來可以走水路,可是此時大河冰封,只能擇日從陸路前行。柳仲郢要順道拜訪故交,李商隱也就回到崇讓坊舊居小住。
在崇讓坊,李商隱和王晏悅度過多少晨昏,度過多少多災多病的日子。這次,在舊宅,李商隱從白天到夜晚,由門外到室內,整日徘徊。人的一生,不是一種境遇,而是多種疊加。崔戎、蕭澣、令狐楚、王茂元、李德裕、盧弘止相繼去世,人生抱負不能施展。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岳父去世,妻子去世,子女幼小無依。
夜深了,李商隱還不能入睡,忽然聽到老鼠觸碰窗外檐下防鳥雀入室的絲網,還以為是妻子回來了。房間里的器具,還散發著妻子遺留下的余香,他仿佛聽到妻子在輕唱著樂府曲《起夜來》,寫下了《正月崇讓宅》:
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重門緊鎖深院掩映漠漠青苔,回廊樓閣人跡罕至獨自徘徊。月色含暈朦朧已然預知風起,夜寒露重花兒何時才能綻開?蝙蝠撞到簾子惹人輾轉反側,老鼠觸碰窗網令我陣陣疑猜。背對燈火呼吸殘香低聲私語,不禁唱起你喜愛樂府起夜來。
縱觀李商隱在東川幕府期間的創作,尤其是以《銀河吹笙》《正月崇讓宅》為代表的一系列詩作,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喪妻之痛已內化為他觀照世界的基本底色。他將個人的巨大悲慟融入了對歷史(如《利州江潭作》)、對自然、對神話傳說的感懷之中,使其情感表達獲得了超越一己之私的普遍性與哲學深度。無論是婉拒柳仲郢賜伎時所言“實不接于風流”的坦誠,還是詩中“背燈獨共余香語”的癡情幻象,都共同塑造了一個情感極盡執著、人格始終如一的詩人形象。
李商隱的愛情詩,早已超越了簡單的男歡女愛,成為對逝去美好的永恒追憶、對人生缺憾的深沉詠嘆。正是這種將個體命運與普遍人性相融合的非凡能力,使得李商隱的詩作歷經千載,依然能觸動我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讓我們在“悵望銀河”的孤寂里,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情感共鳴與審美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