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大象無形：記業師孫欽善教授

我自1990 年在北大古典文獻專業碩士畢業以后，便負笈海外，從讀書治學環境到飲食習慣等，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就治學而論，中西學術傳統各成體系，這些年來雖僥幸棲身于西方漢學界，卻與昔日專業漸行漸遠，每次回國都承蒙業師孫欽善先生和師母的垂愛，感念之余常懷愧疚，既辜負了老師當年的諄諄教誨，又難以從專業角度評述老師在古文獻學領域的卓越貢獻。幸得同門漆永祥教授點撥，讓我只須從自己學術成長的角度，“寫出老師的真樣子就好”。此話令我豁然開朗，因為我從一個懵懂的北大學生成長為今天的大學教授，其間跨越了大洋，跨越了學科，跨越了年代，而老師的影響，如靜水流深，始終綿延不絕。

一

我接到永祥的約稿信息后，便花了一個周末翻箱倒柜，找出來北大七年學習期間的論文、作業、日記、成績單，孫老師訪美在我家小住的照片，老師親筆簽名送給我們夫婦的著作，以及回國跟老師、師母以及同門歡聚的照片……當各種各樣的材料在電腦旁堆成小山時，我不禁啞然失笑，這種動筆前必“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考證癖”，固然是歷史學者的本能，但追根溯源，“病根”從古典文獻專業學習時就已經深深地種下了。

我中學就讀于外語附校，學了七年西班牙語，高考的時候本該像其他同學一樣，順理成章地報考外語學院，我卻因為熱愛語文課，又剛巧在周末回家的332 路公共汽車上看到一個年輕人佩戴的北大校徽，羨慕不已，就腦子一熱，決定報考北大中文系。選了古典文獻專業，是因為語文老師說中文系三個專業里，只有古文獻才是真學問。在20 世紀80 年代百廢待興、求知若渴的大環境里，什么是訓詁考據、目錄版本、文字?？保柯牰紱]聽說過，而全國的招生簡章里，只有北大開這個專業，必須得去學?。?/p>

開學伊始是專業的迎新會，我在當天的日記上記載老師們各展風采，或引古博今，或妙語連珠，唯獨孫師平鋪直敘：“古文獻專業方興未艾，人才緊缺，樹立起專業思想是我們的第一步。”老師此言，恰如他北大七年里留給我們的印象，嚴肅有余，活潑不足。迎新會不久，每個同學就收到了專業提供的中華書局16 開豎排本《十三經注疏》，上下兩冊，近三千頁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在北大逼仄的宿舍里，這兩冊磚頭般的典籍便安駐在了每個同學的床頭，它們與老師質樸無華的言語一起，給我們傳承了古文獻專業的莊嚴與厚重。畢業之后，很多同學，包括我在內，由于各種原因離開了專業領域，但我們對古文獻學的敬重之心始終未改。而那些堅守在專業領域的諸位同學，無一例外，都成了中國古文獻學研究、管理和出版業的領軍人物，古文獻學也從一個鮮為人知的冷門學科變成了人才輩出的顯學。以今思昔，古文獻學的繁榮，孫師與專業前輩們厥功至偉。

真正跟老師系統學習，始于大三那年的古文獻學史課。這門課被安排在每周六早晨，瀕臨周末，課堂例行地人心浮動，時有人晚來，時有人早走，但不論下面人多人少，老師講課永遠是氣定神閑，按部就班。哪怕我們在最后一分鐘走神兒，都可能漏下關鍵的知識點。1987 級學弟胡玉冰數年后對這門課的回憶，道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

這門課程，既沒有“文學賞析”課程的文采飛揚，激情澎湃，也缺乏“中國通史”課程的情節曲折，跌宕起伏……但孔子、孟子、戴震、王念孫，一個個或略有耳聞或完全陌生的先賢名字，先生娓娓道來；《論語》《史記》《五經正義》《讀書雜志》一部部傳世經典文獻，先生一一細說，以意逆志，今古文經，乾嘉學派，一個個學術名字，先生言簡意賅。古文獻學的魅力，連同先生舒展大氣而密密麻麻的板書，越來越多地印入我腦海之中。

老師的課縱橫上下三千年，貫通了大學四年各門專業知識的歷史脈絡，其涵蓋之廣、立意之深，令初窺門徑的我深感學海無涯，嘆為觀止，因此學習起來絲毫不敢懈怠。翻檢舊日成績單，這門功課的最后成績是95 分，說明當時還是很努力的。如今課上學的具體內容已多半還給老師了，但這門課淬煉出的學術態度卻讓我受益終生：無論是“文采飛揚，激情澎湃”，還是“情節曲折，跌宕起伏”，所有文史哲的浪漫都必須植根于最樸素嚴謹甚至枯燥的文獻研究和材料分析。

在美國這些年，我先后任教于三個院校的歷史系、語言系和宗教研究系，始終秉持著從原始文獻出發的治學準則。在喬治·華盛頓大學，我每年開儒學史課，總是帶領學生從《論語》和《孟子》的英譯本讀起。課堂經常是個小“聯合國”，除了美國各地學生，也有中國、法國、阿根廷、土耳其、肯尼亞、韓國等四大洲五大洋來的留學生。值得一提的是，每次讀到《論語·子路》篇中“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時，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們總會激烈爭辯，有的說孔子認為父親犯罪，兒子必須包庇；有的說法律至上，父親偷羊，兒子不能姑息；有的則困惑于如此大儒，怎么會容忍父子徇私？會當此時，我便援引老師《論語本解》中的注釋：“孔子關于直的觀念不是絕對的直率，而是有條件的，即必須符合禮的規范，尤其是不可違背禮的根本——孝悌?！睂W生們通過課堂閱讀和討論已經深諳禮和孝在孔子思想里的核心地位，所以老師的注釋一經翻出，馬上得到“聯合國”的全票贊同，大家既而轉向進一步查證探討《論語》里其他關于禮和孝相輔相成的有關章節。十年多來，《論語本解》是我的鎮課之寶。

如果說古文獻學史這門課幫我樹立了治學態度，那跟隨老師進行《全宋詩》整理，則培養了我良好的學術習慣。1986 年5 月21 日的日記里，我懊悔地寫道：“抄宋詩教訓頗深，只顧速度忽略格式，以致全部返工；查閱詩集翻得太快，又恐遺漏，只好重頭再翻一遍，欲速而不達?！睆倪@樣的浮躁狀態開始，在老師的指導下撰寫本科畢業論文，以《景定建康志》為對象進行宋詩的輯佚考證，從版本搜集、源流考辯到底本遴選，從詩人背景和詩集流傳稽考到佚詩比對論證，整個過程中，老師幾乎是手把手地指導每一個步驟。當最終看到老師給我“用心之細，考證之詳”的評語時，我嘗到了戒除浮躁、踏實做學問的成就感。

研究生階段，我和其他學生一起，經常會為考訂《宋詩紀事》里的一個人名花費幾天的工夫，為了確認某首宋詩是否已被現有詩集收錄，便逐頁翻大部頭詩集，繁復如沙里淘金。而老師往往是言簡行豐，看到我們的成果，只是點頭說好，但交上的稿子，老師花費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規范?？迸c標點，糾正考證和注釋，指導研究方向。老師的高標準嚴要求促使我在研究能力上有了極大的提升。研二那年，我動了出國的心思，便一邊做《全宋詩》的工作，一邊準備考托福GRE，還到北大漢語中心兼職教留學生漢語。這般“不務正業”的行為，老師知道了，既沒有阻攔，也沒有批評，還是一如既往地指導我做洪適著作生平和佚詩的研究，畢業時，老師在論文評語中特別肯定了選題的“開創性”，稱贊我對洪適詩集的考述“尤見功力”，集外詩考辨“創獲尤為可喜”。畢業以后暫時出國無果，老師又親自寫信給幾家北京的出版社，推薦我去工作。老師治學之嚴與待人之寬，給予了學生自由成長的最大支持空間。

古文獻學的專業訓練，成為我在異國他鄉安身立命的根基。1990 年底初到美國，人地兩生，所幸遇到了研究宋代文學的艾朗諾（Ronald Egan）教授，我介紹自己參加過《全宋詩》整理，并呈給他我的碩士論文，艾教授第二天把論文看完還給我的時候，微笑地說：“Very impressive（很不錯）！”我當時英文生澀，特意查了字典才明白這是個褒義詞。顯然，我整理《全宋詩》的經歷，讓艾教授對我另眼相看，他不厭其煩地幫我修改英文論文，提高英文寫作能力，最后推薦我去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在美執教多年，我出版了幾本英文專著，或論證古代狐仙信仰，或探討現代文藝作品，沒有一本是和古典文獻或宋代文學有關的，但每一本書都秉承了古籍整理的嚴謹精神，以至于前不久在幾個公眾號上忽然看到我第一本書的中譯本再版，有我不知道的刪改時，感到文責不能自負的無奈與惶恐。如今數字技術讓資料檢索變得快捷起來，但我仍然認為，學術研究是“慢”功夫，就像當年在老師的指導下輯佚《全宋詩》那樣，唯有耐得住寂寞，方能見得真章。

三十多年來，老師的寬仁之道與無形之教猶如參天古木，將我們幾代弟子如枝椏般緊密相連。我每次回國，從文獻查考到田野調查，總能獲得專業老師和同班同學的幫助。在同門中，永祥幫我寫推薦信聯系外地的學者和圖書館，讓我不僅收集了可貴的第一手資料，還得到了向著名學者黃正林教授學習探討的機會。在北大查閱資料的半年，我“霸占”了學妹陳曉蘭的宿舍床位，享受學姐王嵐每天同吃同住同去圖書館的照顧，現北大《儒藏》研究中心工作的張麗娟學妹，當時還在北大圖書館工作，也曾為我答疑解惑。更有緣的是，艾朗諾教授夫人陳毓賢是位才女作家。經由我和我先生王威牽線，在北大出版社就職的學姐張弘泓將陳老師的大作《洪業傳》引入國內出版，之后此書一版再版，傳為學界佳話。近年來，微信“孫門師友群”更將天南地北的同門凝聚一堂，雖然許多學弟學妹都素未謀面，但每次在群里交流，都如歸寧故里，倍感親切。老師庇蔭下的同門家園，給了我們溫暖，幫我們向上，讓我們在思想的蒼穹下無限生長，枝繁葉茂。

二

在北大學習期間，平日與孫老師接觸，多在課堂與《全宋詩》辦公室，我們這些弟子總懷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敬畏之心。1995年春，時過境遷，我和王威二人同在紐約求學，剛好趕上老師來訪美國，順道來紐約，在我們位于紐約上城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公寓小住了幾天。這幾日的“近距離”接觸，讓我們發現老師做人做事不光嚴肅認真，而且可親可近。

一般來美國訪問的人，大都要游山玩水，可老師游覽之意卻不在山水之間，而在人文底蘊雄厚、收藏豐富的美東地區博物館與圖書館。老師不僅細覽紐約地區的大都會博物館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還和我先生驅車百里，專訪位于波士頓哈佛大學的哈佛燕京圖書館。老師對這些地方所藏東亞古籍了解之精深自不必說，然而給我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老師對一切人文現象和文化遺產的學術好奇心和敏銳觀察力。記得我們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逗留了整整一天，老師對每個館內的陳列都細細梳理，細微之處也不放過。館內所陳列的不同時期的埃及木乃伊在大多數人看來相差無幾，老師看過之后，卻問了好幾個我看了英文解說也回答不上來的問題。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心里的感觸：觸手所及即能看到問題所在，這才是大學者的風范。從那以后，每當走進圖書館、博物館，或者接觸到陌生的學術話題，腦子里有意無意間經常會閃回一番當年大都會博物館的那些木乃伊，于是也嘗試著去多想，多看，多問幾個問題。

另一個讓我們眼界大開的是老師的廚藝。那時候我們兩個窮學生，吃飯行，但做飯不行，家里來了老師這樣的貴賓，我們當然要盡力招待，碩大的龍蝦買來直接扔鍋里白水煮，各種蔬菜放在一起“亂燉”。實在看不下去我們“暴殄天物”，老師決定親自下廚。做了一次三鮮餡兒水餃——韭菜、大蝦和豬肉，不僅招待了我們夫婦，而且還有其他在哥大就讀的北大同學，那個三鮮餡兒今天想起來還讓人直流口水。最難忘的菜當然是紅燒魚。那天老師自己去附近超市買了一條活魚（我們后來才知道那叫紅鯛魚），那是我們家廚房第一次有活魚光臨，老師一邊做，一邊把做紅燒魚的要領、步驟和佐料的調放耐心地講給我們兩個聽。迄今為止，我們夫婦倆共認這是吃過的最好吃的紅燒魚。這一點記得尤其清楚，是因為當時感覺太好了，所以老師走后，我們馬上決定自己復制一次。去同一家店，買同一種魚，用同一個鍋，準備好同樣的佐料，采取同樣的步驟，一切都平安無事，直到放醬油的一步，我們產生了致命的分歧，一個說老師放了這么多，一個說老師放了那么多，一多一少，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只好妥協成一魚兩吃：把魚和鍋里的料都一分為二，各做各的，各吃各的，最后兩個人都堅定地認為自己做的跟老師做的最像。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功夫在“魚”外，老師的廚藝我們兩個加起來也難以超越，只能讓老師笑我們孺子不可教了。

這幾年回國，老師和師母已到耄耋之年，師母依然精神矍鑠，老師有些不良于行，但仍然筆耕不輟，也比當年我們在北大讀書時更健談了。每次造訪老師藍旗營的家，留下的都是親切溫馨的回憶。當初圍在老師身邊參與《全宋詩》項目的這些學生，也都到了花甲之年?；仡櫼酝蠋煆奈匆浴澳銘撊绾稳绾巍钡男问接栒]過我們，但他嚴謹的治學態度、溫和的待人方法，多年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如春風化雨，似大象無形，在我們這些弟子看來，這就是老師的真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