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求仙的熱情與氣魄,與他“第一個皇帝”的名頭很是般配。據說,他曾派徐福率數千童男女“入海求仙人”。結果不難推想出來:徐福一去不回,秦始皇的求仙夢破滅了。將近一千年后,唐人李白在“秦王掃六合”那首古風中,一方面推崇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一方面又嘲笑他求仙的虛妄愚蠢:“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求仙只能是一場終歸要破滅的夢,而歷代方士卻不知疲倦地用種種奇異的故事來論證這夢的真實性。有些故事編得頗為巧妙,比如東晉葛洪《神仙傳》中的《伯山甫》。故事旨在表明:仙人確實存在,仙人的特征是長生不老。為了坐實其長生不老,《伯山甫》設置了兩個相當雄辯的論據。第一,仙人因活得時間長,見得多,故明了“人家”前幾代的歷史:“到人家,即數人先世以來善惡功過,有如臨見。”第二,二百三十歲的女仙看上去比她八十歲的兒子年輕得多。漢武帝派使者巡行河東,忽見城西有位年輕女子正打一位老頭,老頭低頭受杖。使者感到奇怪,問女子,女子告訴使者,這老頭是她的兒子,因不肯服仙藥,以致早早衰老,所以打他。使者問其年歲,女子已二百三十歲,兒子才八十歲。
葛洪也許沒有料到,他的想象力不僅創造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也教會后人如何去假裝神仙。一些人根據葛洪的提示,在生活中扮演神仙,幾乎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比如五代王仁裕《玉堂閑話》記載的“目老叟為小兒”的表演。唐代的長安,曾有一位自稱三百余歲而面容如二十歲年輕人的道士,其“神通”之大,竟將王朝的許多官員騙得團團轉。一天,幾位朝廷官員來拜訪他,正喝茶,守門的來稟報說,公子從莊上來,想見道士。幾個朝廷官員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公子竟是一個老頭,鬢發如銀,腰背彎曲。老頭快步向前拜見,拜畢,道士喝令他進了中門,這才慢慢向客人們講述“真情”:小兒愚呆,不肯服食丹砂,以至于此;還不到百歲,就已這樣枯槁,平常把他趕到村莊上度日。官員們聽了,更敬佩這道士了得。
需要問一句的是,這老頭真的是道士的“兒子”嗎?非也。那其實是他的父親,為了行騙,故意顛倒父子關系,倒也夠豁達的。
男性的“道術人”豁達,“女道士”也不拘謹。北宋初黃休復《茅亭客話》中的“遂州女道士”即師“道術人”故智,僅人物關系的編排略有改變:她讓父親充當“遠孫”,讓丈夫扮演“侍者”。騙人的效果也出奇地好:“蜀城士民仰從之,至于納貨求丹,就師辟谷者如市焉。”
“長安道術人”與“遂州女道士”都“借鑒”“發展”了《神仙傳》中長輩容顏比晚輩年輕的構思,這種訴諸視覺的表演,聳動輿論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至于講述“人家”幾代的歷史以示活得久,閱歷多,其戲劇性既遜一籌,并且稍不小心就會露出破綻。后來的模仿者因而稍加變通,由家史轉向國史,對國史也不打算認真講述,只是用一件故物加以提示,點到即止,若隱若現,既免于失言,又造成一種深奧莫測的氣象。比如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那個試圖集仙、佛于一身的不安分的和尚:他隨身帶著一張兩百多年前頒發的度牒,需要時就拿出來給人看看,以示他至少已有兩百多歲,當然,有見識的人明白,這度牒可能是他的祖輩傳下來的。
《儒林外史》中的洪憨仙,他騙人的伎倆看來比不上長安道士和“遂州女道士”,甚至也比不上《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和尚。這和尚有兩百多年前的度牒,當不是偽造;洪憨仙自稱在南、北宋之際到過杭州,手頭卻沒有一件那個年代的故物,只好信口吹噓,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南渡年來此地游,而今不比舊風流。
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
他把這首詩用冰盤大的字寫出,掛在樓中間,后面一行署“天臺洪憨仙題”。一次,馬二先生見了,他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斷定洪憨仙是個神仙無疑。洪憨仙也帶著幾個“齊齊整整,都穿著綢緞衣服,每人腳下一雙新鞋”的長隨,那是他的一個兒子、兩個侄兒、一個女婿冒充的。這表演倒像“遂州女道士”,只是少了一個須發“皓然”的侍者,高明程度便有所不及。
富于諷刺意味的是,洪憨仙的伎倆雖然有限,馬二先生卻深信不疑。甚至在洪憨仙病死后,他還大惑不解地向洪憨仙的女婿求教:“你令岳是個活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歲,怎么忽然又死起來?”
馬二先生何許人也? 他是浙江的著名選家——八股文的大行家,而八股文的宗旨是“代圣賢立言”。這樣推論下來,馬二先生應該具備儒家學者的品格和識見才是。論品格,他倒也不愧是讀四書五經的人;可論識見,無論多么偏愛馬二先生的讀者,也不敢隨便恭維。孔子信過神仙嗎?孟子信過神仙嗎?程子信過神仙嗎?朱子信過神仙嗎?義剛向朱熹問鬼神的事,朱熹教他且“理會眼前事”,那個鬼神事,無形無影,莫要枉費心力。這與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態度是一致的。在朱熹看來,圣人也難以講清鬼神之理,說鬼神存在不一定正確,說鬼神不存在也不一定正確;對這種人所無法看見或無法弄清底細的事最好不要上心。朱熹說鬼神“無形無影”,其實已否定了它的可實證性。馬二先生敬仰孔、孟、程、朱,卻相信眼前存在著“有形有影”的神仙,這樣的八股行家,孔、孟、程、朱是不會滿意的,說不定會鑿他的頭皮、打他的手掌。
八股時代的儒家信徒,其見識比孔、孟、程、朱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