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誤解,認為越是讀不懂的詩越有深度。針對此觀點,老詩人高平曾經直言:歷史上從沒有一首讀不懂的詩能夠流傳下來。郭新民的詩不存在讀不懂的問題,但真正讀懂也絕非易事。他的詩就像他的心一樣紅潤、飽滿、激昂,情真意切得有點憨態可掬,這種狀態最適合寫愛情詩。榮獲首屆艾青詩歌獎的《花開的姿勢》,就是一部以愛情為主旋律的詩集,讓我們分享到春天的風和日麗,也領略到嚴冬的寒風呼嘯,更體味到盛夏的蓬勃生長和金秋的豐收喜悅。四季輪回,冷暖交替;日月旋轉,天地澄澈。唯有愛情,以它特有的光芒,照亮塵世的晦暗,溫暖炎涼的世態,為無數卑微的生命加冕。
距離太近容易產生審美疲勞,導致很多愛情詩不是寫給配偶的,這是詩界公開的秘密。我國臺灣詩人洛夫也認可這種詩歌現實,曾坦承他的情詩《因為風的緣故》就是在自己81 歲生日前被妻子陳瓊芳逼出來的。在這一點上山西詩人郭新民有點“另類”,“另類”得讓人刮目相看。他炙熱如火、溫婉如水、冷靜如鐵的愛情詩,是內心迸發出的天籟之音,是獻給妻子最珍貴的禮物,充分彰顯了一位詩人心靈的柔和、思想的純凈和境界的高遠。
《你的味道》是郭新民愛情詩的巔峰之作,以情感的真摯和純粹、藝術的豐富和深廣匯入人類愛情詩歌滔滔不絕的長河。“生活似席,妻子的味道是多么可口”,一個充滿人間煙火味的比喻,形象地比出妻子不可替代的價值。“可口”,飽含詩人對妻子無限的欣賞和贊美,但不局限于物質層次,更多的是精神氣味的相投。“可口”是味覺效果,詩人用“視覺聽覺幻覺”去體悟,這與波德萊尓的“應和”論不謀而合,即我們通常所說的通感。視覺中出現的“醇酒”“盛開的玫瑰”“古典的云”“現代的雨”都是幻覺,醇酒隱含味覺,“盛開的玫瑰”隱含嗅覺,雨隱含聽覺,多種感覺的交織把妻子精神的完美多維度地呈現了出來。妻子獨一無二的味道,為什么二十年持久不變?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的《傷逝》,子君與涓生的愛情為什么像閃電一樣消失于茫茫夜空?除了時代的原因外,還有愛情本身的因素。愛情要想保持長久,需要不斷地充電。妻子用“語言和情緒”調味,“一個熱吻一絲微笑一抹眼淚/ 成為炒燉命運不可缺少的油鹽醬醋”,這種“可口”已經升華到精神高度。妻子為什么具有“好香好香的味道”,其根本原因在于自我多方面的苦修:“用深及祖先的甘泉浸泡/ 以仁義道德的火炭熏蒸/ 拿恩愛忠貞的作料烹調”。詩人情不自禁地贊美道“你是咱家妙不可言的美味佳肴”,并強調“對任何佳肴我不屑一顧”的忠貞不二。讀了這首詩,我對魯迅先生“無情未必真豪杰”有了更深的理解。
愛情是美好的,讓人心靈震顫。《蓓蕾》寫愛情的孕育:“看見我時/ 臉兒羞紅了/ 輕輕點個頭/笑出淡淡的矯情……讓我的心兒呀/ 在迤邐的繚繞中/ 甜甜地思考”。《花開的姿勢》寫愛情的綻放:“在神秘的伊甸園/ 我第一次聽到了/ 玫瑰花的歌聲/ 與生俱來的驚駭/ 刻骨銘心的瞬間呵/ 我看到了/ 花開的姿勢/ 真美”。詩人沒有去精雕細刻,而是側重于心靈豐富而深刻的體會和感悟。《無弦琴》彈出塵世最美的愛情旋律:“溫柔于膝上/ 我以你為無弦琴/ 十指躍躍/ 彈一首/ 今晚的小夜曲// 望而悠悠/ 撫而悠悠/ 你從頭至腳/ 充盈著/ 躍躍的音樂細胞// 心鼓驟起/ 情譜驟起/ 乘夜色燦爛登臺/接下來,將是我/ 幸福的演奏”。沒有真愛,就不會產生如此美妙的想象。“ 彈”“躍躍”“望”“撫”“充盈”“驟起”“登臺”“演奏”等眾多普通的動詞運用得活靈活現、出神入化。有些現代詩歌給人支離破碎、聲東擊西、故弄虛弦的感覺,這首詩營造出邏輯清晰、結構緊湊、情感濃郁的整體意象,克服了新詩嚴重的散文化傾向。《意識流》是一首具有現代色彩和氣息的詩歌:“想從你黑眼睛的深淵/ 走進去/ 把珍藏在密室里的/ 珠寶/ 盜些出來”。“深淵”突出深邃,“密室”突出神秘,“珠寶”突出價值,“盜”突出急切,用詞的大膽讓人瞠目結舌,取得了傳統詩歌難以取得的藝術效果。詩人輾轉多地任職,像一只風箏一樣漂浮,但“不管走到哪里/總有愛把你緊緊牽掛”。妻子的愛仿佛那根牽著風箏的線,“有你方知道高遠/ 有你可領略深邃”。愛情不是束縛,而是放飛,但沒有那根線,命運的變幻莫測就難以想象。在《體驗死亡》中,詩人把自己比作神圣愛情的探險者, 并“受到了美的驚嚇/忽然失去了知覺”,深度體驗到愛情不知不覺的幸福。《被一個愛徹底》是詩人人生經驗的詩學提升,凸顯了愛情超凡脫俗的境界。詩中這樣寫道:“一生想愛很多人/ 那很容易/ 一生只愛一個人/ 并不是簡單的事情……一生被許多人喜愛/ 也許非常幸運/ 一生被一個人愛徹底/ 那就是幸運中的幸運”。物質時代,聲色犬馬的誘惑容易使人迷路,誤入愛情的歧途,那是對愛情的褻瀆。詩人堅守愛情的諾言,忠于愛情的品質,在當今時代閃爍著至善至美的思想光芒。
很多詩人寫愛情盡是陽光燦爛,刻意回避烏云風暴,郭新民敢于直面現實的沖突。《夫妻戰爭》是他這方面的代表作,讀后令人動容。很多夫妻因為一點小事反目為仇,兵戈相見。怎樣看待這一現象?詩人客觀冷靜地思考:“這是頭腦失常的對峙/這是怒不可遏的傾瀉/ 這是失去理想的偏執”。理智的堤壩容易被失控的情感沖垮。詩人繪聲繪色地描摹了戰爭的場面:“語言的炮火相互猛攻/ 唾沫四濺,亂語橫飛/ 偶爾顯露拳腳的威懾”,以及可能出現的惡戰:“若揭去斯文的面紗/ 也許會領略和動物一般的牙齒/ 火線上的眼睛都是圓睜的槍口”。在硝煙彌漫、怒火沖天的嚴重時刻,詩人的理智最終戰勝了情感的偏激:“萬不可傷及對方的短處和痛處/ 用毅力去克制沖動與狂暴/ 除非讓這個家庭不再溫暖而完整”。進而用兩個反問反思戰爭可怕的后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種下唾罵會收獲什么/ 種下巴掌能收獲什么”,確為警策之語。退一步天寬地闊,風雨過后見彩虹。“嗔你怨你就是親切/ 打你罵你也是親昵/ 哎,誰叫你我是一對冤家”。一生相敬如賓的夫妻,關系不一定正常。夫妻戰爭是人生的一個插曲,也是對愛情智慧的考驗。如果戰爭連年不斷,天天刀槍相見,婚姻恐怕已經危機四伏。
愛情不可能一帆風順,即使是心心相印的夫妻也要經歷無數風浪的洗禮。《一個漆黑的夜里》相對于《夫妻戰爭》,硝煙散盡,刀槍收起。寫由于“幾句碎語”導致妻子“大發雷霆”,自己“備受冷落”的孤獨,“天為何這么悲戚/ 哭聲越來越緊/ 我設想咬掉一截指頭/ 來驗證自己純真的感情”。詩人的“幾句碎語”也許無意,但引發了情感地震,造成被動局面,因而他滿是后悔。意念中用自殘表達忠貞雖不可取,但也見證了詩人的真誠。《等你的電話》相對于《一個漆黑的夜里》寫得更加含蓄和委婉。雖然沒有雷鳴電閃,但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這首詩妙就妙在“等”,好不容易等來了妻子的電話,電話那頭卻一聲不吭。這頭握著電話,焦急萬分。由“本該有親切的問候/ 本該有綿綿細語”,退到“哪怕只道一聲/ 你好或晚安”,由“想傾聽濃濃的鼻音/ 想聆聽深深的感嘆”退到“哪怕大聲罵我一句/ 你混蛋”,節節敗退,感到“度時如年”的痛苦。詩人把“度日如年”改為“度時如年”,這是詩人身臨其境的直覺,雖一字之差,情感卻有天壤之別,突出了詩人心靈的煎熬。妻子為什么這樣呢?詩人故意回避原因,不是說不清,而是專門不說清。如果把原因講出來,詩意就會大打折扣,變得寡淡無味。這就是懸念,這就是空間,這就是藝術。說不清與不說清有本質的區別,說不清是問題,不說清是技巧。說不清是糊涂,不說清是含蓄。這首詩在處理詩歌的虛與實上也展現了詩人卓越的智慧。新詩最大的問題不是實得拘泥,就是虛得脫骨。郭新民取長避短,虛實結合,實現了藝術騰空而起的飛躍。詩人也目睹了社會上一些變質的愛情,比如《籠中黃鸝》屬于被豢養的“愛情”,悲在黃鸝的麻木不仁和得意洋洋:“有本事/ 你也進來/ 來啊/ 你進來啊……”這就是魯迅先生一生都在批判的劣根性。詩人對此投以極大的悲憫,其社會意義超越了愛情本身。
虎頭蛇尾是詩歌的大忌,很多詩歌敗在結尾上。郭新民詩歌的結尾常常有神來之筆。如《小偏方》,古人把身體比作藥材,詩人高旭旺把愛人比作藥,郭新民把愛人比作小偏方,比喻在不斷深化,結尾“治我的病/ 唯你最好”,猶如畫龍點睛之筆,把愛情的妙手回春表達得淋漓盡致。《讀你》把“你”比作一本書,凸顯“你”的高雅。與一般書相比,“你”也不同尋常,詩人才有了對“多少書籍不屑一顧”的淡漠。《懷念》的開頭和結尾都是:“啊,懷念就像鑰匙/ 往事如鎖”。這個比喻放在特定的環境中讓人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感覺。創新不一定非要標新立異,就像一個詞放在不同的場域,效果就迥然不同。修辭也一樣,往往與它的場域相映才能生輝。把往事比作鎖,說明塵封已久,懷念像鑰匙,能夠打開記憶的閘門,既然形象又貼切,而且還情意綿綿、意味深長。《我對你說》,面對病入膏肓的“你”,詩人在情感鋪墊到適當的時候,迸發出肺腑之言:“我愿我充滿中藥西藥味的詩句/ 深入你沉默的筋絡無言的骨髓”,不難體味詩人治病救人的善念。沒有這個結尾,整首詩便會籠罩在沉悶壓抑的氛圍之中。有了這個結尾,精神得到慰藉,生活重燃希望,情感實現了多云轉晴。郭新民詩歌結尾的鮮明特色就是平中見奇,有突變但不突然,不生澀又接地氣,言已盡而意無窮。
古今中外的優秀詩人在語言運用上幾乎達到了神奇的妙境,他們用自己心靈的語言創造出一個無比廣闊和遼遠的精神世界,即波德萊尓所說的“第二現實”。“握”是一個尋常的動詞,郭新民在《握》一詩中賦予了它不尋常的精神色調,握出一個撲朔迷離的情感世界,特別是“用手緊緊握你的情感/ 用心狠狠握你的靈魂”,增加了情感的黏稠度,升華到靈魂的高度。“握”接近于“紅杏枝頭春意鬧”中“鬧”字的妙用。《內涵》中寫道:“男人的內涵/ 注定被女人/ 紛紛戳穿”。“戳穿”本來帶有貶義,用在這里卻力透紙背、別開生面,使整首詩熠熠生輝。《給妻》中寫道:“就愛你一個人/只愛你一個人/ 把所有真情做抵押/ 將全部摯愛當籌碼”。詩歌一般忌用副詞,但也不是絕對的。這首詩中“就”和“只”用得恰到好處,體現出愛情的專一。“抵押”和“籌碼”運用得惟妙惟肖,彰顯了詩人駕馭語言的能力。“好心流不盡鮮艷的責任”,責任有了顏色,有了亮度,愛情的意義和價值特別醒目。詩人在學習現代詩歌的手法,但不是照搬照抄,而是從中汲取精髓,結合實際創造出屬于自己的語言。《忽然》中寫道:“忽然有手拉你/ 你忽然從忽然中/ 醒來”。三個“忽然”使詩歌獲得了一種獨特的抒情調性。細細品味,第一個“忽然”是“你”帶給我的驚喜,第二個“忽然”是自我意識的瞬間覺醒;第三個“忽然”是過去夢牽魂繞的情狀。相同的詞語有不同的內涵,把情感的山重水復表達得柳暗花明。《飲》把“你”比作一杯酒并不新穎,新穎在把“飲”分為“初飲”“酣飲”“飽飲”,情感螺旋式上升,從“一醉方休”到“意味無窮”再到“死而無憾”,把愛情的魅力寫得波瀾起伏。《愛你沒商量》見證了詩人語言上的迂回曲折:“在你的峽谷里/ 唯一的選擇就是跋涉/ 此生遺憾我愛你/ 答案卻是:沒有錯”。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是更加有力的肯定。好的詩歌離不開語言的錘煉鍛造,更離不開奇妙而精美的想象。有些詩人的想象奇但不妙,還失真,不具備美學價值。波德萊爾認為:“想象是真實的王后,可能的事也屬于真實的領域”。郭新民的想象來自生活和心靈,比如,《在下雪的時候》中寫道:“我想,這個時候/ 沒有什么能比得上/ 妻子給我披上一件棉衣/ 溫暖”。不是想象的想象勝過天馬行空的想象,質樸得讓人肅然起敬。《你的名字》中寫道:“你的名字/ 烙進我的肺葉/ 一呼一吸/ 都是親切”。想象又奇特無比,產生了“一呼一吸”與“你的名字”血肉相連的藝術效果,表達了情感的相濡以沫。《還有什么要墜落》寫一片樹葉:“從枝頭顫顫墜落/ 叫深秋的良心/ 隱隱作痛”。由落葉想到良心,這是從未有過的,自然獲得了深廣的社會學意義。沒有敏銳的感覺,就沒有獨特的詩。感覺是一個詩人的生命,郭新民的詩大多是有感而發,這個感不是蜻蜓點水的感,而是透徹心扉、深入骨髓的感。比如被很多詩人寫爛了的“吻”,他都能獨辟蹊徑,寫得風生水起:“瞬間起風/ 靈魂觸電/ 熱流滾沸”,不是單打獨斗,而是將聽覺、視覺、觸覺融合于一體,展現出情感強勁的爆發力。通感是郭新民最擅長的手法,凝聚著詩人豐富的想象力和打通感覺邊界的敏銳,也是詩人新詩現代化最鮮明的藝術特征。比如寫紫丁香的香:“香從黃鸝的甜嘴唱出來”,香得有聲有色。《有許多話》,“從眼睛之海蔚藍地溢出來”,“通過嘴唇合成演變/ 化為糖化為膠化為電”,聽覺轉化成視覺,表達思念的深切、情感的如膠似漆以及觸電般的甜蜜。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即使是傳統修辭,詩人也總是別出心裁。比如,《寂寞》中寫道:“寂寞像貓,踮著腳走來/ 與獨坐黃昏的人攀談”,比喻與擬人交織在一起,十分形象,以攀談反襯寂寞,更勝一籌。《某年某月某日》中寫道:“回憶是一道深淵嗎/ 人們常常不可自拔”,把比喻與反問結合在一起,突出深陷愛情的無可奈何。把愛情比作一架天平:“你坐在那邊/ 我坐在這邊/ 兩顆心互為砝碼”,我們想到的不是誰輕誰重,而是愛情的此起彼伏,一顆心隨著另一顆心跳蕩。
在郭新民愛情詩的海洋中暢游,我們無時不在為詩人心靈的純凈和人性的美好而感動,又恍惚覺得這不單單是一個人的愛情,而是人類美好愛情的升華和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