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張瑞璣先生年譜》出版后,在學界和社會上引起一些反響。
《中華讀書報》《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及中國作家網、光明網、澎湃網等做了報道。諸多師友和讀者撰寫書評,賦詩道賀,跟帖點贊。后又獲得山西省第十二次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一等獎。
人們忽然發現,近代山西還有這樣一位“民國巨子”,一個風骨凜凜、大才槃槃的“奇人”!
之后,《張瑞璣先生年譜》的責編韓玉峰約我寫傳。
起初打算寫一本故事類小冊子,讓更多讀者走近張瑞璣。退休后,再寫一部大傳或評傳。梳理脈絡、構思框架時發現,故事類小冊子分量太輕,遠不能承載傳主瑰奇壯闊的人生,應該寫一部完整的傳記才是。
怎么寫呢?
我在學習思考中,決意遵守中國史傳傳統,寫一部“實錄”。傳主天縱奇才,中年后作《像贊》自嘲:“文士之筆,辯士之口。循吏之心,酷吏之手。狂士之詩,豪士之酒。俠士之揮霍,廉士之操守。北美洲之思想,南非洲之紫首。”觀其一生出處大節,無不攸關國事蒼生,攸關民主共和的政治理想。尤可稱者,臨危難而不茍,大智大勇,能進能退,絕然不同于歷史上那個“事四姓十君”的“長樂老”馮道。
“ 設其身以處其地,揣其情以度其變。”寫作中,我把戴名世《史論》中的這句話奉為圭臬。依此探尋傳主參加科舉,由仕清而革命,兩度隱居誰園,撫松盤桓,以及經歷許多重大事件──維新變法、庚子國變、清末新政、國會請愿、辛亥革命、癸丑之役、洪憲帝制、護法運動、南北議和、北京政變、五卅運動、北伐戰爭──的人生選擇和思想軌跡,竭力探究其“跡”和“所以跡”。
我陸續研讀了范文瀾、陳旭麓、章開沅、桑兵、羅志田、蔣廷黻、郭廷以、張朋園、費正清等海內外史學大家的相關著述,期能以一個較為寬廣的視野,認識和把握近代中國歷史,寓宏觀于微觀,最大限度地復原傳主所處的歷史現場,復原時代風云投射在傳主身上、心上的影像。
二
史學重實證,個案研究尤其如此。
多年來,我在國家圖書館、國圖北海古籍館、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山西省圖書館、山西大學圖書館、山西博物院、陜西省圖書館、陜西省檔案館、陜西歷史博物館、洪洞縣博物館、臨猗縣圖書館、平遙中學圖書館等處,查找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又查閱了1912 年《臨時政府公報》,1912—1928 年中華民國《政府公報》,打印、摘錄了相關內容。逐日閱讀、抄錄、整理了《申報》1919 年2月至6 月有關張瑞璣赴陜西監視停戰劃界的報道和時評;參以中華民國《政府公報》、南方《軍政府公報》、長沙《大公報》、上海《民國日報》、天津《益世報》、北京《公言報》(林白水任主筆)等。檢索總目、閱讀、摘錄相關內容的有:中華書局《辛亥革命回憶錄》(一至六集)、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民國檔案》(1985 年至2017 年)、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合訂本(一百五十七輯)、山西省政協《山西文史資料全編》(一百二十輯)。
此外,搜讀了十余種有關晉陜辛亥革命、陜西靖國軍始末的重要著述。翻閱了上百種與傳主有過交際的重要人物傳記、年譜、日記、著述、紀念文集,這些人物包括:孫中山、黃興、袁世凱、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錢能訓、岑春煊、朱啟鈐、唐紹儀、唐繼堯、林森、宋子文、章太炎、田桐、劉成禺、于右任、井勿幕、張鳳翙、陳樹藩、胡景翼、郭希仁、張季鸞、張鈁、閻錫山、溫壽泉、趙戴文、谷如墉、景耀月、景梅九、李岐山、續西峰、南桂馨、賈景德、劉盥訓、孫奐侖、趙炳麟、郭象升、吳庚、趙意空、韓坰、尚小云、俞瘦石、樊增祥、易實甫、羅癭公、王壽彭、盧永祥等。
傳主遺存的幾部手稿,其哲嗣張爾公(字筱衡、小衡)裒輯的六冊十二卷《誰園集》,一度被查抄,“文革”后幸得珠還。彼時爾公已歿,其生前友好為保存遺珍,與爾公長子、傳主長孫祖望商量,由古舊書店一位高先生出面,作價兩千元,悉數歸藏到陜西省博物館,計有:《張老衡詩稿》一冊、《?窟野人詩稿》一冊、《張瑞璣函電底稿》一包、《誰園集》六冊、《誰園藏書目錄》一冊;另有張爾公《華夏語文通釋》等手稿。爾公是西北大學教授、古文字學家,論者謂他“在商周金文研究領域與陳進宜、侯外廬、郭沫若、徐中舒、唐蘭頡頏”c。20世紀80 年代,傳主外孫王作霦教授,在陜西省博物館文史資料庫查見這批藏品,隨手列了一份《先外祖父張瑞璣及先舅父張小衡稿本存陜西省博物館清錄》,d 總共二十九種、一百四十五冊。離奇的是,當1996 年陜西某好事者冒充張瑞璣后裔,炮制所謂“西安發現《孫武兵法》八十二篇”的鬧劇落幕后,山西省圖書館組織出版《張瑞璣詩文集》,派人到陜西歷史博物館(前身即陜西省博物館)查閱那批手稿,竟無蹤影!七八年前我去西安,偕傳主曾孫張七先生到該館查詢,無果。帶著揮之不去的遺憾,離開這個素負盛名的博物館。
張七先生陪我在碑林區第三愛心護理院,拜訪了他的父親、傳主長孫、九十歲的祖望老人。老人念過教會學校,交談時偶爾夾雜英文詞匯。他曾受過刺激,許多珍貴的記憶已封存心底。
幸運的是,那個傍晚,我在張七先生家中──陜西師范大學長安校區住宅樓——得見幾種珍貴資料:
(一)兩幀傳主照片。一為第一屆國會《參議院議員錄》中的肖像,一為做臨潼知縣時在華清池的集體合影。另有傳主發妻劉氏夫人晚年肖像。
(二)一部張爾公《先君事略》手稿,朱絲欄,六十二頁。應是章太炎撰寫《故參議院議員張君墓表》用作參考的那一部。
(三)三本民國政要和各界名流吊祭傳主的哀挽簿(原稿)。有黎元洪、宋子文的挽詞,閻錫山的祭文,張鳳翙、趙戴文的挽聯,田桐、溫壽泉的挽詩等。
(四)一件公函。張爾公捐獻的誰園藏書一萬六千七百余冊“全部運省”后,山西省人民政府文教廳1952 年5 月31 日所發感謝函。另有爾公應邀赴并,主持整理誰園藏書前后,有關人士寫給他的書信八通。
隨后,我又相繼得到傳主幾位后裔──蘭州王憲先生、北京郝偉先生、西安梁翔云女士、長春張梅女士、洪洞王素云女士──提供的口述資料和張氏宗譜。
傳主的蹤跡,我去尋訪過的有:北京國會舊址、上海外灘“南北議和”舊址、廣州大元帥府、雨花臺、南京浦口火車站、陜西韓城縣古城、韓城縣衙大堂、臨潼縣驪山等;山西咨議局舊址、山西大學堂大公堂、太原首義門、太原文廟、靈石縣韓信嶺、鄉寧縣吾園、洪洞縣趙城誰園、廣勝寺、女媧廟、羅云山、七佛峽等。
上述種種,大都寫進《張瑞璣先生年譜》了。還有不少資料,是在年譜出版后、傳記寫作過程中陸續發現的。AI 時代,我學會了用強大的搜索引擎,在國內權威的學術數據庫中追蹤遨游。線上線下,也得到王開學、孫灝東、趙中亞諸君的熱忱相助。
傳主是杰出的詩人,兼擅書畫,“自謂書不如畫,畫不如詩,詩不如其為人”。腕底風云,蒼雄奇恣,筆墨中見才情、見智慧、見風骨,蘊藏著豐富的思想資料。涵泳其間,時而眼前一亮,陶然于以詩證史、以詩明史的樂趣。
缺憾自然是有的。最大的缺憾,要數前面提到的傳主的幾部手稿,怎么就“失蹤”了?再者,數十年“上窮碧落下黃泉”,未能發現傳主與“五四”相關的任何記載,生活方面的資料也少得可憐。
只能付之闕如了。
三
我年輕時喜歡讀人物傳記,至今仍有興致。
多年來,我對自己偏愛的諸多中外傳記經典,一讀再讀,如魚飲水。自知在謀篇、布局、敘事、剪裁、語言、筆調、審美等方面,積累了不少心得。等到自己要動手寫一部人物傳記了,仍不免發怵。寫作過程艱苦備嘗,仿佛眼前橫著一座大山,溝壑縱橫,奇峰迭出。常自念叨:“這樣寫行嗎?”想到賈平凹先生年前來山西采風,我送過一冊《張瑞璣先生年譜》,他看后表示欣賞;便把寫了半截的傳稿,摘出傳主在陜西為官、參加辛亥革命的章節,托朋友轉去,請他看看。承賈老師青睞,很快就在他主編的《美文》上,以“長篇散文連載”登了三期,每期一萬多字。這使我心里踏實了許多。
接下來,寫得也苦。
尤其是1919 年南北議和,張瑞璣受雙方總代表公推,赴陜西監視停戰劃界,由此進入其政治生涯的高峰那一段。當其時也,北京政府與南方軍政府開啟的南北議和才談到第四回,便因陜西戰事而陷于停頓。齊集上海的雙方代表,能否重新回到談判桌上?國人翹盼的南北議和,能否繼續開議?《申報》時評稱:“和議之進行與否,懸于陜事之手;陜事之能了與否,懸于張瑞璣之手。
傳主此行,關系極大!
而陜西那邊的情形,極為錯綜復雜。一則,“南北主客駐陜軍十三萬,集八省之兵,合數省之匪,星羅棋布于關中一隅,縱卸甲坐食,秦已不堪。……此電入覽,八百萬呼吁之聲隱隱紙上矣”g !兩軍相接,隨時都有引發戰事的可能。二則,兵匪不分的問題十分嚴重。三則,對立的雙方——一方是陜西督軍陳樹藩,一方是陜西靖國軍總司令于右任(南方軍政府亦任命為“陜西督軍”)──與張瑞璣都是老朋友;北京政府派去的援陜總司令、奉系軍閥許蘭洲,入關前就有竊據陜西督軍寶座的圖謀。在如此嚴峻、復雜、危急、緊迫的局勢下,傳主“騎虎”西行,雖說置個人安危榮辱于不顧,然欲不辱使命,又談何容易!
梳理這段歷史,我深感力不從心,擔心自己能否爬過去。
大哥建民是散文家,多年研究孫犁,有閑靜之氣。他在電話里說:“先寫完,寫完再說。”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想到賈平凹老師談陜西作家群的那句話:“對自己狠。”說起來,我一向對自己也算狠的,每遇重要關節,會生出一股蠻勁來。狠點,再狠點,哪怕寫完了病一場!
吊詭的是,新冠疫情頭幾年,我僥幸躲過了,后來卻陽了又陽。書稿一拖再拖,到2024 年最后一天的凌晨兩點才殺青。總算趔趄著爬過來了。
寫作過程,是一個不斷發現、考證、補充和深入的過程。譬如傳主名作《誰園記》里有一句:“昔李廌記洛陽名園一十九。”李廌系李格非之誤。傳主博古通今,怎么會錯?早些年,我看到明代毛晉有個著名的刻本——汲古閣本《津逮秘書》——就弄錯了,那里面收有《洛陽名園記》,將作者誤植為“宋華州李廌撰”。誰園十萬卷書樓該有汲古閣本《津逮秘書》吧?我查了山西省圖書館藏的《誰園書目》,沒有。但我推測,《誰園記》里這一處“硬傷”,應該出自三百年前的汲古閣,《張瑞璣先生年譜》中便說:“譜主藏書極富,誤當本此。”h兩年前,我在平遙中學發現了鈐著“誰園”“誰園藏書”“誰園十萬卷書樓”“趙城張氏藏書”“老衡鑒定”“?窟野人”等藏書印的五千多冊誰園藏書,里面果然有汲古閣本《津逮秘書》。這回寫傳記,就把“誤當本此”改作“誤即本此”了。
復旦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系副主任張仲民先生,應出版社邀請,拂暑審讀了全部書稿。我以前讀過張著《葉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其中《南桂馨與劉師培》《南桂馨與閻錫山》兩篇,抉微發幽,揭出背后的真相,讓人佩服。審稿過程中,張老師的嚴謹、細致、謙厚、熱忱,以及不疑處有疑的學人風范,益我良多。
出書在即,賈平凹老師慨予推薦,感何如之。
一切歷史都是寫出來的。(錢乘旦語)
我們今天做歷史研究,就是挑戰我們的智商,看一看我們有沒有本事通過這些片面的、零碎的資料復原出真實的歷史。(葛劍雄語)
如果從1996 年撰寫長文《張瑞璣其人》(發表于1997 年3 月7 日《文匯讀書周報》)算起,我業余研究張瑞璣三十年了。我把三十年來搜集的歷史碎片,一點一點拼接起來,期能寫出歷史現場的張瑞璣,寫出在我心中已然復活的張瑞璣,向讀者呈現出他那一身的骨氣、豪氣、奇氣、清氣和逸氣。
我盡了全力。
我用文字給他塑了一尊雕像。在這過程中,也漸漸體驗到聚精之后真能會神的那樣一種境界。
至于這尊雕像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歷史的真實,今天塑這樣一尊雕像又有多少現實意義,就只有聽候各位方家和讀者諸君的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