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的“心性轉向”及其價值

不同于此前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等針對特定時期與對象的思想史著作，王汎森的新著《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以下簡稱《心量》）是一本兼有通識意味與專業(yè)視野的史學理論書籍，在面向普通讀者的同時，仍具相當?shù)膶W術前瞻性。這本書的寫作緣起與當下歷史學的危機有關：19 世紀以降西方學界“歷史無用論”的濫觴——歷史甚至被視為疾病或包袱；由于對社會需求的過度迎合，史學研究變得策略化或庸俗化；人類世界的無限可能性與不可定律性造成了“歷史規(guī)律”的失效……為了應對上述危機，并回應學界種種悲觀論調(diào)，王汎森從歷史思考、歷史意識、歷史與個人生命，以及如何讀史等具體問題出發(fā)，最終提出“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的觀點。

“心量”一詞多見于佛學典籍，指內(nèi)在生命主體的質(zhì)地與容量。宋儒受佛學影響，偶爾襲用之，《朱子語類》中就有三處使用“心量”的例子。近人如梁漱溟、熊十力、湯一介等，也慣用此概念。王汎森以“擴充心量”言史學之用，自有其特定的學術淵源與問題意識。本文擬從“心性轉向”角度出發(fā)，談談《心量》一書的理論價值。

一

“五四”之后，中國的史學研究主要為三種觀念所左右：其一，是由胡適、傅斯年、顧頡剛等所主導的“史學即史料學”觀念，追求史學的科學性與客觀性，力圖在研究過程中整合跨學科資源；其二，是由李大釗、范文瀾所主導的唯物史觀，運用階級分析與辯證法研究歷史，重視發(fā)掘歷史規(guī)律，關注農(nóng)民問題和土地問題；第三，是由柳詒徵、錢穆所主導的，注重智識、心性的史學觀念，傾向于治通史而非斷代史或專門史，并在研究中寄托文化情懷。總體看來，在近百年的史學發(fā)展過程中，第三種觀念的影響似乎較弱，僅看學界對通史的普遍輕視即見一斑。就學術淵源而論，王汎森所以強調(diào)“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從近處說，是對錢穆史學觀念的回歸——當然，此處所說的“回歸”是有限度的，錢氏的治史方法已很難應用于今日的學術環(huán)境，故只能從觀念層面入手；從遠處說，則是對宋儒心性之學的重訪。說到這個問題，我以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錢穆1951 年在新亞書院所做的一次演講（后來講稿被整理收入《人生十論》），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從前中國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仙人，用小籠子裝鵝，籠子小，只像能裝一只鵝，但再添裝千萬只鵝進那籠子，也盡不妨，盡能容，那鵝籠子能隨鵝群之多少而永遠容納進。卻并不見那鵝籠子放大了。今天人類的心量，也正如那仙人裝鵝的小籠。別人心里之所有，盡可裝入我心里，上下古今，千頭萬緒，愈裝進，心量愈擴大。

錢穆關于“心量擴大”的說法顯然來自朱子，后來他作《朱子新學案》，對朱子的讀書法推崇備至，也與對“心量”的認知有關。我不清楚王汎森寫《心量》時是否想到了錢穆的這段話，但其思路可上溯至朱子則確定無疑，《心量》中多次引用朱子的話，借以闡釋相關概念。但是，朱子畢竟是理學家，對于讀史的功用不免有所保留。《朱子語類》中談及時人“讀史成誦”的風氣，譏為“玩物喪志”；又批評呂祖謙聰明卻文理粗疏，認為其根源在于讀史多而不能“以經(jīng)為本”。朱子希望在義理與史學之間找到平衡，使其交相為用，借史事以明理，補救理學家“記事多誤”之弊，且通過義理生發(fā)史識，匡正讀史之人的功利心。王汎森對于朱子這種“理學家的史學觀”十分熟悉，他在《心量》中談到宋儒對離經(jīng)言史可能造成的價值相對主義的警惕，書中說：

朱子以為所有“理”，都是人性本有的，只是因為“隔”，所以未曾開顯，讀書、格物就是使底片顯影的顯影劑。我則認為讀史一方面是可以“窮理”，但同時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個個潛在的或無限的空間，里面有許多空間，要用知識、經(jīng)驗去充填，它才會撐開，否則它會皺縮在一起，而這兩者都是擴充量的工作。

這段話可理解為對朱子讀史方法的去中心化，亦即去掉“以經(jīng)為本”的前提，同時，又保留“窮理”與“盡心”的目的，此即我所說的“心性轉向”。有趣的是，現(xiàn)代史家大都對傳統(tǒng)史學濃重的倫理趣味不以為然，王汎森卻對此另有看法，他引用了三種觀點，逐次深入這一問題：首先，是呂祖謙的“機栝說”，讀史當然首先要尊重客觀證據(jù)，但不能僅僅滿足于此，曲盡事實之后，就應看出機栝，知其所以然。其次，是龔自珍的“大出入”說，讀史既要深入歷史內(nèi)部，洞燭幽微，又要置身其外以觀大體、察局勢。最后，是柳詒徵所“夫史例經(jīng)例，皆本于禮”，此處的“禮”，可理解為“永恒性的道德價值與原則”，有了禮的束縛，讀史者才不致墮入相對主義的陷阱。

傳統(tǒng)史學之外，還有從赫爾德、克羅齊到柯林伍德這一脈歐洲思想家的影響。《心量》中提到赫爾德的教養(yǎng)觀：“歷史的探索是通向自我知識（selfknowledge）與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的道路。”而《心量》中所說的過去與現(xiàn)實的關系，以及歷史意識如何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現(xiàn)在，則很接近克羅齊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王汎森的史學觀念受柯林伍德影響更深，他不僅強調(diào)古今對話，更強調(diào)史家個人心智與想象力的重要性，這一點大約也與他的老師余英時有關。余氏曾比較中西史學思想，認為乾嘉考據(jù)學重史料、輕義理的傾向，與蘭克史學觀念中對“主觀判斷”的排斥頗為相近；而章學誠對“史意”的重視，則與柯林伍德的“過去經(jīng)驗之重演”的說法極為相似，二者皆認同邏輯推理與主觀想象的作用。余并不輕視實證研究，但是，如果將研究歷史比作下廚，那么在他看來，實證材料只能算作食材，好的食材當然是制作美食的首要條件，但如何掌握火候、搭配葷素、使用調(diào)料，則需要依靠掌勺者的經(jīng)驗、品位與天賦。這就像柯林伍德所說，歷史學家必須在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心靈是主觀的、個人化的，它可以賦予史料以動態(tài)性與有機性。當然，余英時史學思想的重要淵源還是在錢穆，錢穆曾區(qū)分“歷史材料”與“歷史智識”：“材料累積而愈多，智識則與時以俱新。歷史智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xiàn)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lián)絡。”此處所謂“親切之聯(lián)絡”，幾與柯林伍德所謂“問答邏輯”完全相同。

二

按照《心量》所述，史學研究的心性轉向可包含如下三點內(nèi)容：

首先，在認識論意義上，反思現(xiàn)代史學“不攖人心”的特點，強調(diào)歷史與人生的互動，進而重塑歷史學的學科定位與價值。這么說看似尋常，但是，史學研究若要觸碰人的心性又不悖乎自身的客觀性要求，并不容易。稍逾分寸，就不免有違“史德”，甚至亂人心術，比如《心量》中就提到龔自珍“大出入”一說的潛在問題：“如果讀史只是為了現(xiàn)實的機用，而不隨時與一些人類比較永恒或普遍性的價值原則相涵化時，則所謂‘大出入’，便往往成為奸雄的工具。”其實不必說奸雄如何，只需要看市面上流行的種種所謂讀歷史察人心的暢銷書，就可發(fā)現(xiàn)其危險性，這種懸置了價值判斷的實用主義讀史觀，最終只能批量制造出外飾歷史之表的成功學手冊。

基于上述考慮，王汎森引入“關聯(lián)呼應”的概念來重思歷史的功用，比如像演講、誦詩、引用、演戲等人類活動，均包含著古與今、事實與價值之間的訊息傳遞：“過去與現(xiàn)實的境況成為一個立體的有機連續(xù)體，事實與價值合而為一，不必任意扭曲改造，既敘述過去也傳達了現(xiàn)代的訊息，這是人們談論歷史功用或歷史教訓時長期忽略的一種方式。”因此，歷史的學科邊界既不像胡適、傅斯年等人所設想的那般清晰——它不僅僅是關于既成事實的史料挖掘與梳理，也不像許多暢銷書作者或大眾讀者所理解的那般“滿眼所見都是現(xiàn)在”——淪為當下現(xiàn)實的注腳，而是應在堅守實證基礎的前提下，盡可能容納種種復雜的觀念、認知，并始終貫穿倫理關懷。歷史的內(nèi)部包含種種矛盾：義理與史實，過去與現(xiàn)在，公共性與個人性，長時段與短時段……就像《心量》中所說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許多偶然、隨機、手忙腳亂的部分，并不像史書所呈現(xiàn)的那般井井有條。如何使這些彼此矛盾的內(nèi)容發(fā)生關聯(lián)呼應，成為彼此注水的池塘，只能存乎史家一心。

其次，在方法論意義上，圍繞“擴充心量”之說，綜合運用古今中外的種種史學方法與概念，從而掙脫對特定理論或方法的依賴。近年史家已開始關注讓“人”回歸歷史研究的課題，其學術思路大致可歸為三類：第一類是擴大史料的范圍，通過史料創(chuàng)新帶動研究的進展，比如李在全提到可借助《唐烜日記》《余紹宋日記》等材料研究晚清民國法律史，從而將彼時法律界的社交生態(tài)納入學術視野；第二類是受到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采用日常史觀與微觀視角，這在王笛的一系列史著中皆有體現(xiàn)；第三類則是引入情感史、心理史等視角，結合跨學科資源，探討歷史中的“情感政治”以及歷史人物的“心理動因”等。

王汎森的史學研究并不囿于單一的方法，比如他對明末清初的人譜與省過會的研究，對清初講經(jīng)會的研究，或對汪士鐸《乙丙日記》的研究，走的是擴大史料范圍一路；對中國18 世紀初期社會心態(tài)的研究，對清代文獻中自我壓抑現(xiàn)象的研究，或對“五四”之后青年群體煩悶情緒的研究，則運用了情感史、心理史的方法。不過，我更加關注的是王汎森對某些學術概念的發(fā)掘與運用，《心量》中引入了諸多冷門的概念，諸如前文所提到的心量、機括、大出入、關聯(lián)呼應，以及劉咸炘的“察勢觀風”、柯林伍德的“封裝”（encapsulate）、赫爾德的“歷史的引會”等，這些概念不僅啟人心智，且都被有機地糅合進了具體的研究過程當中。

最后，在實踐意義上，提出“歷史的思考”一說，以紓解專業(yè)史學的大眾接受困境。關于歷史的實踐功用，在“五四”之后，有兩種看法特別值得留意：一種是胡適所謂“歷史的眼光”，指的是將一切事物史料化，比如他批評金圣嘆只知“作史筆法”而無歷史眼光，又稱贊《醒世姻緣傳》是詳細豐富的文化史料；另一種我愿稱為“黑暗史觀”，這種看法似乎尚未引起學界的注意。比如魯迅在字里行間讀出的“吃人”，雖系小說筆法，也透露出真切的感受。再比如周作人曾說過一句話：“好思想寫在書本上，一點兒都未實現(xiàn)過，壞事情在人世間全已做了，書本上記著一小部分。”而歷史的功用，就是讓人了解書本上所記的這一小部分“壞事情”。

以上兩種看法，前者太“歷史”，后者太“文學”，都很難在實踐層面對大眾發(fā)生作用。王汎森所說“歷史的思考”，或能收補偏救弊之效。根據(jù)《心量》所說，在日常生活中，“歷史的思考”可表現(xiàn)為五個面相：第一，培養(yǎng)歷史想象能力與提高對事情的認知復雜度；第二，形成對歷史事件的全景式掌握，避免孤立的、點狀的理解方式；第三，雖不必強求所謂“歷史規(guī)律”，但可以把握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事件類型或演變趨勢；第四，歷史思考可使人的思考不局囿于一時一地，而形成“長程的眼光”；第五，歷史的思考可幫助人了解世界的流動性與多變性，了解我們所看到的“現(xiàn)在”是由無數(shù)個過去層層疊壓而來。

三

前文已經(jīng)提到，在近百年的史學發(fā)展過程中，柳詒徵、錢穆的史學思路影響較弱。但是，若從民間視角觀察，他們那種注重讀史閱世的治史風格，仍隱隱占據(jù)著主流，這在近年電視臺面向大眾的一些讀史節(jié)目中，或者非專業(yè)性的暢銷歷史類書籍中，都可看出端倪。總之，無論學界如何強調(diào)史學的科學性，又或者引入后現(xiàn)代理論以解構史學的傳統(tǒng)價值，大眾讀者始終希望從歷史中獲取閱世的經(jīng)驗與識人的智慧，這是我們觀察當下史學研究必須注意到的一種割裂性困境。從《心量》的內(nèi)容來看，王汎森希望應對當下史學所面臨的危機，并彌合專業(yè)史學與大眾接受之間的鴻溝，使得歷史學能夠在更深、更廣的層面發(fā)揮作用，這是“心性轉向”的重要出發(fā)點。

近年史學研究所遭遇的危機，首先體現(xiàn)在史料方面。正如《心量》所說，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發(fā)展，各種文獻數(shù)據(jù)庫的不斷搭建，以及電子信息檢索能力的增強，史料的獲取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除非是初次發(fā)現(xiàn)的史料，或極為稀見且未及上傳至數(shù)據(jù)庫的史料，否則，研究者都可以憑借關鍵詞檢索等手段，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信息收集。而普通讀者如欲了解某件史事或某個歷史人物，只需要通過搜索引擎檢索相關資料即可，不必再費心翻閱相關史籍。在這種情況下，回想傅斯年在20 世紀20 年代所作的種種關于歷史學之未來的斷言，比如：“史的觀念之進步，在于由主觀的哲學及倫理價值論變做客觀的史料學。”又如：“著史的事業(yè)之進步，在于由人文的手段，變做如生物學地質(zhì)學等一般的事業(yè)。”我們不免唏噓感慨：科學的發(fā)展并未使得一切學科、知識或學術研究的標準都變得科學化，反而劃出了一道清晰的界線，界線的這邊是科學可以“代勞”的，那邊則是科學永遠無法取代的。

科學無法取代的是什么呢？恰恰就是傅斯年所鄙棄的主觀哲學、倫理價值與人文手段。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達造成了一些問題，比如，許多人變得越來越“博學”或“有思想”，他們甚至可以在毫無相關積累的情況下，僅僅依靠信息檢索能力，迅速就某個專業(yè)問題做出像模像樣的回答——這是我們在“知乎”等信息平臺上常常可以看到的一種現(xiàn)象。拿歷史問題來說，許多人可以征引種種史料，利用二手信息，就諸葛亮北伐或永樂靖難提出某種看法與猜測。但是，反過來看，知識與思想也從未像今天這般廉價，人們對歷史事件與人物的理解，漸漸被縮小進這種“一問一答”的模式中。復雜的歷史變成了可以片言解惑的問題。王汎森在《心量》中使用的一個比喻很有意思，他說“歷史是心量中的積貯”，這種積貯不同于數(shù)據(jù)庫中儲存的信息，也不同于人工智能所進行的搜集、整理與組織，而是建立在個人經(jīng)驗、思想、情感基礎上的一種前提視野，歷史學家對一切史事、人物的理解，都被安放在這個前提視野之下。如果說今天我們還有必要去閱讀專業(yè)史籍的話，那么其原因就在于，我們可以通過閱讀去了解一位史家的前提視野，并立足這種視野，“從歷史中重新獲得智慧、意義與勇氣”。

《心量》中還注意到現(xiàn)代史學研究存在的兩種常見現(xiàn)象：“第一，是過度屈歷史以就當代；第二，是過度屈歷史以就其他學科。”前者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過度迎合學術潮流，為制造易于發(fā)表的學術成果而進行研究。這類研究者通常精于學界流行的概念、話術，且很懂得如何“選題”。另一種是過度迎合大眾的接受需求，造成歷史的戲說化、碎片化、庸俗化，這類研究往往不是幫助受眾“在史中求史識”（陳寅恪語），而是選擇歷史中某些片段以迎合大眾的既有認知。以上兩種研究都是“只顧聽來悅耳”，缺乏真切的歷史關懷。后者則是廣泛存在于當下文史研究中的一個突出問題，過度理論化的實質(zhì)是學科自身的主體性危機——今天的人文學科分類貌似嚴密復雜，實則是在知識、思想之間人為地制造阻隔，久而久之，內(nèi)里空疏，似乎不另尋某種理論作為骨架，就不能夠證明學科存在的合法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心性轉向”就是要在“心性”層面重建專業(yè)史學與大眾接受之間的關聯(lián)，進而扭轉現(xiàn)代人文學科的“去人格化”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