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詩教體系中,“詩言志”作為中國詩學的核心命題,自《尚書·堯典》提出以來,歷經兩千余年的闡釋與發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詩學傳統。這一命題包含兩個相互關聯的維度:從創作論角度看,強調詩歌是作者情志的表達;從功能論角度看,則突出詩歌的社會交往價值。一直作為春秋時期重要的用詩方式被認知的“賦詩言志”,實際上在后世詩學活動中承擔了詩學訓練的作用,也更多承載了社會交流的功能,“具有交流符號的意義”a。葉嘉瑩先生的學術生涯,堪稱是對這一詩學傳統創造性轉化的典范。她早年浸淫于古典詩詞,深得傳統詩教精髓;中年遠渡重洋,在跨文化語境中重新審視中國詩學價值。古典詩詞學養讓她不斷涵泳“詩言志”的命題。她本人對古典詩詞寫作結習深遠,“賦詩”早已成為一種自我紓解的方式。她曾于夢中偶得“獨陪明月看荷花”的斷句,便用三句李商隱的詩集成一首七言絕句(《夢中得句雜用義山詩足成絕句》,1971),雖是“斷章取義”,再造詩境卻精準地展現了她朦朧幽微的自喻心境,可以說深得“賦詩言志”之精髓。20 世紀80 年代,她懷著“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的赤子之心回到祖國講學,在“賦詩言志”——用詩句言說自己報國之志的背后,實際上還蘊藏著另一個具有現代開創性意義的詩學活動。如果說“賦詩言志”代表了她對傳統詩學“詩言志”價值的領悟與繼承,那么她開創的“說詩言志”模式則實現了詩教傳統的現代轉型。通過面向大眾講學授課這一行動,一方面實踐了儒家傳統詩教中關注人生、回應困境的人本主義精神,更是成為儒家詩教知識、思想、學術、行動為一整體系的現實注腳。說詩言志,用她的原話來說,即“透過詩詞來介紹和弘揚中華之優秀精神文化為職志”(《古詩詞課·序說》)。
在歷次授課整理而成的講稿《古詩詞課》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簡單的詩句引用或典故闡釋,而是通過深入淺出的講解,將古典詩詞轉化為現代人可以理解、感受和運用的精神資源。她講李商隱的無題詩,不僅分析比興手法,更引導學生體會那種“欲說還休”的復雜情感;她解蘇軾的《定風波》,不僅講解文字技巧,更啟發學生思考如何面對人生逆境。這種“說詩言志”的實踐,使古典詩詞真正活在了當代人的精神世界中。
言志與感發:葉嘉瑩詩教的倫理維度與審美實踐
葉嘉瑩的《古詩詞課》整理自其歷次詩詞講稿,新版“特地還原為授課時的樣貌”,起自《詩》《騷》,終于南宋詞人王沂孫。這個背景決定了《古詩詞課》作為著述的獨特結構。每一篇篇幅受課時所限,整書的篇幅則受學時所限,三十六課古詩詞大致可覆蓋大學通識課兩學期的課程。這意味著講授者高效的選題能力和卓越的選詩(詞)眼光。全書分為詩、詞兩大板塊。以詩的部分為例,從《詩經》到晚唐李商隱的脈絡選擇,體現了葉嘉瑩“截斷眾流”的學術視野——她將盛唐作為中國詩歌精神的制高點,此后的詩作不過是“余波嗣響和別干新枝”。這種大膽的斷代正是基于對詩歌本質的深刻把握。
值得關注的是葉嘉瑩在《古詩詞課》中為詩、詞精心選取的“名言”題解,恰似打開中國韻文精神世界的兩把鑰匙。她為詩引《毛詩序》“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為詞擇王國維“詞之為體,要眇宜修”的經典論斷,這一看似簡單的文本安排,實則蘊含著葉嘉瑩詩學理念的深層思考。在解構主義盛行的后現代語境中,葉嘉瑩以其特有的學術勇氣,重新激活了這些曾被簡單歸為“傳統教條”的詩學命題的生命力。
《古詩詞課》以《詩經》為起點,不回避也不囿于傳統的經學闡釋框架,而將“興”“比”“賦”這一古老的詩學概念轉化為現代讀者可以把握的審美鑰匙。在講解過程中,她既引述了鄭玄、朱熹等經學大家的權威注釋,又以平易曉暢的現代語言重新詮釋,接著輔以《小雅·苕之華》《魏風·碩鼠》《鄭風·將仲子》三首典型詩作的對比分析,層層揭示出這三種表現手法不同的情感觸發機制,讓抽象的詩學概念化為可感可知的審美體驗。這樣讀者既能掌握分辨三種表達方法的知識,又能具備運用形象與情意契合的體悟能力。葉嘉瑩還多次用“語碼”來解釋古典詩歌中的固定聯想,比如闡釋《古詩十九首》時,她以“晨風”與“蟋蟀”為例,揭示了這些意象如何從《詩經》的原始語境中抽繹出特定的情感內涵,又在后世創作中形成穩定的聯想網絡,從而具備更深一層的含義。這種解讀方式不同于新批評派將文本視為封閉系統的立場,也有別于傳統箋注過分坐實的穿鑿附會。她再次援引《毛詩序》的解釋,并非簡單回歸經學傳統,而是要說明中國詩歌特有的“溫柔敦厚”之美——那些看似寫景詠物的詩句,往往蘊含著對時政的幽微寄慨與對命運的深沉思索。葉嘉瑩所說的“語碼”,實則是中華文明數千年積淀的情感密碼,是詩人在歷史長河中形成的默契對話。這種將微觀文本分析與宏觀文化視野相結合的闡釋方法,在當下傳統文化素養缺失的詩教環境中不失為一種回應。
在詞的講授方面,引王國維的“要眇宜修”“在神不在貌”,就是在肯定其對詞的審美判斷的同時,又揭示出詞體幽微處的人性深度。葉嘉瑩用“歌辭之詞”“詩化之詞”與“賦化之詞”勾勒詞的三個發展階段,這一創見不僅梳理了詞條演變的文學史脈絡,更深刻解釋了詞與詩在抒情特質上的異同與審美共性。這是對詞令“潛能”(potential effect)的理論注解,也是對王國維“詞之為體,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命題的回答。
回看《古詩詞課》這兩處引文,前者指向詩歌的倫理價值與社會功能,后者強調詞體的審美特質與表達優勢。葉嘉瑩先生通過這種文本安排,巧妙地重建了詩詞教育的雙重維度:既要培養“興觀群怨”的人文素養,又要發展“要眇宜修”的審美眼光。葉嘉瑩先生用“興發感動之作用”來說詩的論點并非空乏虛渺,她的說詩實踐打破了現代文學教育中常見的二元對立——要么將古典文本簡化為道德訓誡,要么為追求“純粹審美”而抽空其思想內核。葉嘉瑩先生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將《毛詩序》的倫理關懷與王國維的審美判斷,都統攝于“興發感動”這一更具包容性的詩學框架之下。當貼著文本細讀“苕花青青”何以憔悴的自然意象時,又能跳出文本思考“人可以食鮮可以飽”的普遍價值;當逐字分析《東坡高且長》豐富的象喻時,又能在感情上表現出與古人精神相通的嚴肅與尊重、真摯與深厚。在她口中,“動天地,感鬼神”不再是神秘的讖緯之語,而是與宇宙攸關的現代意識;“要眇宜修”也不僅限于形式美感,更指向人類幽微情感的精確表達。她示范了一種“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闡釋智慧,說詩情感的內外真實彌補了當代人理解傳統的“素養缺失”,同時也矯正了看待古典的“眼光偏差”。
融通與超越:以詩解詩的智慧
葉嘉瑩先生詩教方法的另一顯著特征在于其跨越古今、融匯中西的學術品格。這種獨特性源于她特殊的學術軌跡:早年受業于顧隨先生,深得傳統詩教的精髓;后赴北美任教,系統接受西方文學理論的訓練。這種雙重學術背景使她的詩教實踐呈現出鮮明的復合特征。
在具體的說詩實踐中,由于受過傳統詩學的訓練,加之西方新批評派的“細讀”方法,葉嘉瑩的解讀展現出了扎實的文本理解力與解釋創造力。在解讀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一膾炙人口的名句時,她展現出了學者特有的耐心與智慧。不同于尋常賞析者停留于意境感悟的層面,也并不因為其耳熟能詳就含糊其辭,葉嘉瑩先生帶領讀者深入詩句的構造機理。她指出了“池塘”與“園柳”、“春草”與“鳴禽”特殊的對偶關系,一旦與前文“潛虬”“飛鴻”意義相反的對偶,“初景”與“新陽”意義相近的對偶進行對比,就可發現其特殊性在于不工整處透露出的輕松與舒緩——一種熟練而松弛的藝術技巧。這種抽絲剝繭的分析,最終讓讀者明白,所謂名句的“自然天成”,實則是詩人匠心獨運的藝術結晶——那些看似隨意的詞語組合,恰似精心調制的和弦,在不工整處展現出最動人的韻律。
當葉嘉瑩先生解讀曹植的組詩《贈白馬王彪》時,又用宏觀把握的方法,從章法結構處切開一個大開大合的視角。她既能看到曹植詩“思索鋪排”的藝術構思,又能捕捉到此篇獨具的情感脈絡。這種既見森林又見樹木的解讀方式,彌合了傳統詩評中形式分析與情感體驗的二元對立。
在解釋阮籍“薄帷鑒明月”(《詠懷》其一)一句時,葉嘉瑩先生認為“薄薄的簾子被月光照亮”的釋義背后,值得關注的是“鑒”字的詞性活用。由此可見她將語言學家的敏銳發揮到了極致——指出“鑒”字隱含的被動語態不僅是一種語法現象,更是詩人主觀感受的藝術外化。這種被動句式的妙處正在于表達了心與物之間“主觀感受”而非“客觀的現實”的微妙關系,月光穿透帷帳的物理過程,經由這個精心選擇的動詞,轉化為心靈被照亮的詩意瞬間。
葉嘉瑩先生的文本細讀之所以獨具魅力,在于她完美融合了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訓詁學的嚴謹與詩性感悟的靈動。這種跨語言的闡釋策略,讓她從章句的嚴謹中反哺出解詩的靈活性,能夠在保持傳統訓詁學嚴謹性的同時,更容易為現代讀者理解。就像她概括李商隱詩最大的特色在于“用理性的章法結構來組織非理性的、緣情而造的形象”,她的說詩也是一種理性與非理性的結合。語言學的嚴謹讓她具備了解剖文字的鋒利之刀,涵泳的傳統讀書方法又培養了她感悟詩意的通透靈魂,而真正的詩評家本應在文本分析與詩意感悟之間保持平衡。
西方現代文學理論的框架并沒有成為葉嘉瑩先生說詩的束縛,而成為她進行比較文學的參照,她對西方文學理論的借鑒與轉化展現出獨特的學術智慧。在比較詩學的視野下,她敏銳地把握到了中西方文論傳統的根本差異——正如宇文所安所指出的,西方詩學傳統始于亞里士多德《詩學》對詩歌制作技藝的體系化定義,而后發展出系統的解釋學方法;而中國詩學則發軔于對《詩經》等經典的闡釋實踐,在解經過程中逐漸形成獨特的理論體系b。這種起源差異導致西方批評慣于通過概念界定來建構理論大廈,而中國傳統則更注重在具體文本闡釋中呈現詩學思想。面對這種根本性的文化差異,葉嘉瑩先生采取了一種極具創造性的應對策略。她雖熟諳西方文論中“意象”(imagery)、“象征”(symbol)“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等繁復的概念體系,卻始終保持著清醒的反思態度。在《古詩詞課》中,她直言西方批評“立有許多名目”“產生多姿多彩的術語”,這種理論建構雖然使文學批評顯得細密嚴謹,卻往往因過度關注技巧分析而“忽略了詩歌中的感發本質”。葉嘉瑩先生詩學闡釋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創造性地將西方文論的精密分析方法轉化為一種方法論自覺,卻始終不讓概念框架束縛詩性感悟的鮮活體驗。比如在解析嵇康“目送歸鴻”(《贈秀才入軍》其十四)時,葉嘉瑩先生既沒有陷入西方意象理論的術語迷宮,也不滿足于傳統評點式的印象描述,而是另辟蹊徑地構建了一個跨越時空的詩歌對話場域。她將李白的“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下獨酌》)與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并置觀照,揭示出中國詩人面對現實困境時共同的精神超越之路。在這三重奏般的文本互讀中,“歸鴻”“云漢”“青山”這些看似各異的自然意象,實則都是詩人在理想受挫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詩意見證。葉嘉瑩先生的闡釋讓我們看到,當嵇康目送飛鴻消逝在天際,當李白舉杯邀約縹緲的云漢,當辛棄疾與嫵媚青山相對忘機,這些不同時代的詩人都在完成同樣的精神儀式——將現世的失意轉化為審美的超悟。這種“以詩解詩”的說詩策略可以避免西方意象理論常有的概念固化傾向,也超越了傳統詩話的隨意印象。葉嘉瑩先生通過精心選擇的詩例組合,讓讀者在具體詩句的相互映照中,直觀把握到了中國詩歌意象生成的獨特機制。“目送歸鴻”一例說明,中國傳統的意境之美,不在于可以條分縷析地定義,而在于它能喚起我們對類似李白“云漢”、辛棄疾“青山”的聯想記憶,在于這些意象共同構成的中國文人精神圖譜。
葉嘉瑩先生對《毛詩序》“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理論的闡釋更加典型地體現了其“以詩解詩”的批評智慧。她不像宇文所安那樣進行概念史的比較考察,而是通過多角度的闡釋體系進行觀照。在這個體系中,她通過詩人情感態度的類型學分析,揭示出中國詩歌精神的兩大源頭:一是《莊子》式的曠達超然,二是《離騷》“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著求索。這兩種精神原型不斷變形重組,最終外化為各具特色的詩性語言,像蘇軾的“何妨吟嘯且徐行時”(《定風波》)、杜甫的“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奔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等,這些看似迥異的詩句正是這兩種用情態度的精神延續。葉嘉瑩先生還通過捕捉“仕”與“隱”這一中國文人的永恒困境如何轉化為詩意的語言,來區分山水詩品格的高下。所以謝靈運言山水而包名理、以儷采見長的詩篇難掩其“失意無聊”和“清高寂寞”,王維豐美深厚的藝術才情難掩其厭薄塵世與干求名利的兩難矛盾,而從陶淵明“俯仰宇宙”的躬耕生活可見其“傍素波干青云”的真誠人品。她還通過比較陶淵明的自然節制與李煜的縱情奔放,來呈現“真知”與“真情”兩種情感質地的獨特魅力,通過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理性沉思與歐陽修“群芳過后西湖好”的人生回甘來展現中國儒官不同人生際遇下的修養與襟抱。葉嘉瑩先生還從傳統詩論中抽繹出“天工”與“人巧”的對照,指出二者各擅其美的審美特質,無論是蘇軾“春花散空,不著跡象”的自然天成還是周邦彥巧于思力的勾勒鋪排,最終都要回歸到作品“感發生命質素”的深淺厚薄這一根本標準。這種批評標準既尊重藝術創作的多樣性,又直指詩歌最本質的感發力量。正如她在分析韋莊與馮延巳的作品差異時強調的:前者是在寫“感情的事件”,而后者進一步打破了局限,上升為“感情的境界”,這才造成了藝術價值的高低。通過類型化分析、文本互證、對比闡釋的一系列“以詩解詩”的方法,葉嘉瑩先生最終完成了對“詩言志”命題的現代詮釋:在中國詩歌的長河中,“人之意志所之適”(孔穎達:《詩大序正義》)可以有無限多樣的表達方式,但最動人的永遠是那些能夠將個體生命體驗升華為人類共同情感的詩句。葉嘉瑩先生的詩學實踐啟示我們,有效的比較詩學研究不應停留在理論概念的簡單比附上,而要在尊重各自文化傳統的前提下,尋求深層的對話可能。她將西方理論的細密分析與文本細讀轉化為方法自覺,用中國傳統的感悟批評保持對詩歌本質的忠誠,從而超越了形式批評的局限。
詩教即人學:學問為己與學術為人的統一
葉嘉瑩先生對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兩句的意境闡釋,暗合了她對蘇軾人格境界的推崇。說到底,這反映出她本人對“有諸中而無待于外”的超然態度的欣賞,以及她對儒道互補精神傳統的深刻理解。這種不假外求、自我實現的生命境界,不僅成為她解讀古典詩歌的重要視角,也深深浸潤了她的學術人生。
葉嘉瑩先生詩教思想的核心在于始終將詩歌研究與生命體驗緊密結合。她在《古詩詞課》自序中坦言:“詩歌研讀不是終極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道出了其治學的根本立場——學術研究應當成為滋養生命的源泉。這種“學問為己”的治學態度,恰恰成就了她“學術為人”的社會價值,形成了個人修養與社會貢獻的良性循環。葉嘉瑩先生學術實踐的重要特色在于辯證地處理了兩組核心關系:解釋與解惑的張力,探秘與探索的互動。在詩歌闡釋中,她既注重字句的精確解析,又致力于啟發讀者獲得精神領悟;既深入探究文本的本義,又開拓詩歌的現代意義。以她解讀杜甫《秋興》為例,她考證“香稻啄余鸚鵡?!钡恼Z法結構,最終是以揭示其中蘊含的盛衰之感為目的。通過“解釋與解惑”“探秘與探索”兩組不同層面的學術行為,葉嘉瑩先生在尊重傳統與創新闡釋之間,在個人體悟與公共傳播之間,在學術嚴謹與思想啟發之間,最終在學問求索與學術建構之間,找到了恰當的平衡點。
就解釋與解惑而言,葉嘉瑩的實踐超越了傳統訓詁學的局限。以古典詩歌最重要的創作要素意象為例。艾青將意象定義為“具體化了的感覺”c,而“感覺”并不能僅靠字義、詞義的詮詁。這一洞見揭示出詩歌意象的本質困境——語詞作為形式工具,其字面釋義往往無法抵達詩意的核心。當學者執著于就詞釋詞時,解釋很容易淪為自說自話的文字游戲,不僅無法疏通詩意,反而會制造出更多困惑。葉嘉瑩先生敏銳地意識到,要避免新批評派布魯克斯所批判的“標簽化”d 陷阱,就必須讓意象重返具體語境,重新參與詩人情意的藝術創造。比如她在解釋李商隱《燕臺詩四首》與《海上謠》這類意象朦朧的詩歌時,除了比較此前各家說法之外,最注重的仍然是聚焦詩人“直接給的感發”。而這種感發,就作者而言是心物交感而引發的動念,對讀者而言則是閱讀時刻“思接千載”(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的瞬間。能夠具有解惑的學術力量,就能夠引導讀者之“興”、對接作者之“興”,正如袁枚所言“古文章所以流傳至今,皆即情即景”e。而“即情即景”的偉大生命力,不僅在于作者本人的“化工肖物,著手成春”,更在于讓偉大的詩歌意象成為“切此人、此事”的獨特存在;既不能被簡化為程式化的標簽,又能超越特定語境成為永恒的藝術資源。葉嘉瑩先生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將解釋的精確性(學問為己)升華為解惑的啟發性(學術為人),使個人化的文本細讀轉化為可共享的審美方法。
在探秘與探索的維度上,葉嘉瑩的學術實踐展現出更為豐富的層次。探秘指向對詩歌本義的追尋,是學者對文本的深度開掘;探索則是對詩學可能性的開拓,是思想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以她對李商隱無題詩的闡釋為例:當葉嘉瑩說“薄帷鑒明月”一句不能變為“明月鑒薄帷”,因為原句才體現了主觀情感的流動時,這是在完成學者的探秘工作;而當她將這種修辭智慧與人類情感的普遍困境相聯系,引導讀者思考詩歌如何表達“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的情感時,這才是在展開詩學的探索。她解杜甫《秋興》八首時,耐心地揭開如“織女機絲”“石鯨鱗甲”此類的意象詩謎,這是探秘;還原杜甫“物性固莫奪”的基本意識形態,贊頌他對國家和人民纏綿不渝的忠愛,這是探索;分析李商隱的《錦瑟》時用圖解來說明整詩的情感結構,此為探秘;鼓勵讀者用形象、典故去感受人生悵惘的時刻,此又為探索。這種探秘與探索的辯證運動,使葉嘉瑩先生的學術既扎根于文本細節,又通向廣闊的人文關懷。
葉嘉瑩先生“說詩言志”的學術實踐表明,真正的詩學研究應該有夠尊重文本的嚴謹態度,這是對自我負責的解釋性工作,也要開啟意義的現代性與開放性,這是面向公眾的探索性任務。這種辯證統一的學術品格是其研究成果富有鮮活生命力的原因之一,也讓她本人最終實現了“成己成物”(《禮記·中庸》)的修身目標。在這個意義上,葉嘉瑩先生的學術道路為我們重新思考古典文學的當代價值提供了重要啟示:傳統要成為活的傳統,就必須在嚴謹的學術研究中獲得新生,在創造性的現代闡釋中延續生命。
朱自清先生在《〈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中曾深刻指出,當時青年對古詩興趣的消退,源于過度追求“知識的真切”而忽視了“情感的真切”f。百年后的今天,我們欣喜地看到古典詩詞熱潮再度興起,但百年前溫徹斯特(C.T.Winchester)的洞見依然發人深?。骸霸姼桦m以情感共鳴為旨歸,其智性內涵也可啟發眾議?!眊 葉嘉瑩先生的《古詩詞課》及其“說詩言志”的圓融境界啟示我們,無論是在學者個人的書房,還是在公共講堂的教學現場,抑或在面向大眾的文化傳播中,都應當追求這樣一種飽含著“知識真切”與“情感真切”,指向“情感共鳴”也未曾拋棄“智性內涵”的詩教理想。她的“說詩言志”,既守護學術研究的嚴謹品格,又葆有詩意解讀的靈動智慧;既能深入文本的字句肌理,又能照亮當代人的精神世界。一種“無私無我”的同情與理解,正是需要在對知識全面的掌握中、一種廣泛的自我擴大中、在對過去純粹的投入中、在與當下切實的關聯中慢慢地培養起來。唯有如此,古典詩歌教學才能真正實現其現代價值,讓千年詩心在新的時代煥發永恒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