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仃是東北人,卻喜歡結交南方畫家,如張光宇、張正宇、李可染、葉淺予、李駱公、吳冠中、丁聰、黃永玉、廖冰兄、陸儼少、林風眠等。但也有例外,比如韓羽,就是河北保定人。
這令人想起“北人南相”的說法。當年,魯迅先生曾分析過這種性格結構,對其中的優勢互補——“厚重而又機靈”很是稱贊。在張仃的藝術圈里,張、韓是特別的一對:身為北方人,卻與南方畫家打成一片,而且都有“大巧若拙”的藝術神韻,堪稱“北人南相”的典范。
韓羽小張仃十四歲,出生那一年,正是“九一八”爆發的年頭,不愿當亡國奴的張仃,第二年就背井離鄉,投入抗日救亡的時代洪流。他們的人生經歷各不相同,對藝術的癡迷卻如出一轍。
張仃、韓羽何時訂交?推想起來,應當是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韓羽身在保定,心向北京,一有機會就往那兒跑,求師問道。他的才華,很快得到京城眾多畫家的青睞,他也成為他們的座上客。1962 年,韓羽為上海作家任大星的童話集《大街上的龍》作插圖,一問世,就引起時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張仃的關注。張仃后來這樣回憶:“這是一本普及讀物,我把它列入珍本書架上,偶爾取下來翻翻,每次都有新鮮感,像聽孩子講故事——我喜歡,我的孩子也喜歡……”
畫界都知道,張仃愛才,有時可以達到忘乎所以的程度。他喜歡韓羽,本不奇怪,分析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韓羽天資不凡,好讀書,通雜學,文心畫眼,隨機生發,且性情淡泊天真,布衣自足,不慕榮利,不黨不官,畫風近乎天簌。——所有這些,都令終日羈絆于“院長”的雜務政事,想當“業余畫家”而不得的張仃深為向往。
1974 年初,張仃結束三年下放勞改生涯,回到北京,為躲避京城的滾滾紅塵,于這年夏天在京郊香山櫻桃溝附近覓得兩間廢棄的農舍,過起以畫養病的隱居生活。深秋某日,忽有不速之客上門,因穿著威嚴,令張仃虛驚一場,妻子陳布文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中午,正睡午覺,有人推門入,后跟一軍服青年。拜(即張仃)直視而問:“我不記得你姓什么……”那人只管笑而握手,忽然拜對我說:“韓羽……”我連忙笑曰:“我是近視眼,這么熟悉,也發矇……”真可嘆。此人頂誠懇真摯,拜最珍視者之一,竟說不記得,一定使韓不快,那青年也會奇訝。(1974 年10 月30 日)
據韓羽自述,那時他剛由邢臺唐莊返回保定,正處于失業狀態。而筆者好奇的是:韓羽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探望隱居中的張仃,是否出于某種特殊的考慮?闊別重逢,兩位老友又談了些什么?可惜日記中均無記載。然而,一句“此人頂誠懇真摯,拜最珍視者之一”,已將張、韓惺惺相惜之情表露無遺。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此后數年,直到張仃正式平反,是張、韓交往史上過從最密的時期,理由也簡單:彼此都有閑暇,且心情相同,志趣相投。其中,又數1976 年十月金秋最令人難忘,正如陳布文回憶的那樣:“慶祝的游行隊伍洶涌如潮,口號聲、歌聲、鑼鼓聲、鞭炮聲,夜以繼日,張仃也異常興奮與激動,有一天,他從樓窗前轉過身來說:‘我要畫漫畫了,‘四人幫’是絕好的漫畫題材。’”
于是,張仃撂下正在興頭上的焦墨山水探索,畫起已擱筆二十年的漫畫來。不久,一組以魯迅的“立此存照”為題,諷刺“四人幫”的漫畫問世,深邃的思想與高超的技藝,使它熠熠生輝,在當時汗牛充棟的同類題材漫畫中顯得卓爾不群。這個過程,韓羽有幸親眼見證,不僅親眼見證,而且參與其中,他還為此漫畫冊題字——“鐵筆伸正氣,辣手拘群魔。”多年后,韓羽這樣回憶:“每翻看《張仃畫集》,至漫畫《女皇夢》,往事浮現心頭。張仃先生創作《女皇夢》時,我常去他家,侍立于側,看其運筆揮毫,遇廢棄之稿,即納入衣袋中,集腋成裘,常自竊喜,傲然自謂:誰藏有《女皇夢》初稿?我有。”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這種得意很自然,也很應當。作為張仃的同道知音,韓羽對這組漫畫的理解,有常人難及的深刻眼光與專業精準度,不妨讀一讀他對《女皇夢·呂后》的評點:“其勾線、設色、服飾陳設儼然就是出土的漢墓壁畫……時空穿越,撲朔迷離,似此似彼,如夢如幻,恰是這最荒唐之荒唐,才使之觸摸到最真實之真實。尤妙的是設色,紅、黃、藍三色涂抹所形成的斑駁脫落之狀,誘發人的通感,視形類味,似乎嗅到了年深日久的墓穴中的潮霉氣。”d 可謂入木三分。
這組漫畫中,有兩幅《孫悟空三戰白骨精》。有趣的是,早在兩年前,韓羽也創作過一幅以毛澤東詩詞的意境“金猴奮起千鈞棒”為題材的中國畫。誰料兩年之后,此畫的主題突然獲得了另一種象征意義而大受世人歡迎。兩幅《孫悟空三戰白骨精》形成有趣的對比:一幅是畫孫悟空手持金箍棒,瞪大眼睛,審視喬裝打扮、拎著花籃、長袖善舞的白骨精,準備給予精準打擊;另一幅是白骨精反串黑頭金錢豹戰孫悟空,此時白骨精已現原形,披頭散發,袒胸露背,臉戴大墨鏡,手揮三岔戟,張牙舞爪直撲孫悟空,而孫悟空則連金箍棒都收起,閉目養神之間,輕揮一拳,直擊白骨精的要害。這兩幅漫畫,張仃給韓羽寄贈了前一幅,卻不肯寄后一幅。不肯的理由,他在1977 年3 月28 日致韓羽的信中說得明白——
韓羽同志:
你為漫畫冊的題字很有味,謝謝。
寄上漫畫二頁,請論正,另一幅仍畫的是老構圖。因為反串金錢豹的一幅,我以為略近黃色,不想復制送朋友——因為對“四人幫”是嚴肅的斗爭,不知以為然否?
此信讀來不免令人慨嘆。張仃認為此畫“略近黃色”,但細審此畫,實在看不出什么“黃色”——色情意義上的“黃色”,充其量戲謔成分多些,不夠“嚴肅”而已。思忖再三,忽然想到:這是否反映出張仃身上特有的矛盾呢?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畫家、藝術家,張仃是自由開放、勇敢無畏的;作為中央工藝美院的領導、院長,張仃是自我約束、服從命令的。
張仃是時代造就的“大美術家”,幾十年來,他在藝術與政治、畫家與院長、革命工作與個人興趣充滿矛盾張力的境遇中,左奔右突,協調適應,發揮自己的才干,取得了一個個引人注目、具有開創性的藝術成果,因此而成為新中國美術史上一座絕無僅有的“立交橋”。對此,韓羽有獨到的理解,在《不讓土壤,不擇細流》一文中,他這樣寫道:
雖然張仃先生在形貌上瞧不出有任何近似農民之處(他和我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是農民),可是卻有著和農民一樣的好胃口。
農民的胃口,無論生冷軟硬、酸甜苦辣一概接納,一概吸收,就是生鐵蛋子也能給化了,而且大得令人肅然起敬,一頓能吃五個窩窩頭,再搭上五大碗粥。“要看能干不能干,先看能吃不能吃。”正是這樣,才長得一身好筋骨,放下叉把,拿起掃帚,耪耕犁耙,樣樣來得。
張仃先生的像農民一樣的好胃口,是專門來對付藝術的。或土或洋,或今或古,通通拿來,通通消化。即便毒草,亦能轉為良藥;縱使糟粕,也要提取精英。正是廣征博引,張仃先生的藝術才如此奇偉精湛,而且涉足于眾多的領域,國畫、漫畫、壁畫、裝飾畫、宣傳畫、年畫、工藝美術。
我每翻看老前輩的畫冊,總不免想到他的好胃口,想到李斯的那句話: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韓羽極贊張仃的好胃口,其實,自己的胃口又何嘗不好!否則,又如何能在詩文書法、漫畫插圖、電影卡通、戲曲人物畫眾多領域縱橫馳騁,成績斐然?不過,韓羽的好胃口,筆者以為更多表現于“文”上。他的博覽群書,他的古典學養,尤其是“故事新編”的能力,當今畫壇袞袞諸公幾人能及?張、韓不同的好胃口,孕育出不同的藝術之果,如果說張仃是寫生通靈,畫眼含情,巧奪造化之功,韓羽則是讀書養氣,文心催畫,寥寥數筆含納大千古今,可謂“各還命脈各精神”。
韓羽畫過一幅《戲寫它山先生》,是筆者見過的張仃造像中最傳神、最精妙的一幅。它以簡練輕松的線條,畫出了一個質樸瀟灑、童趣十足的老藝術家,穩重厚實而不失靈慧,形體夸張“幾乎達到荒謬的程度”(張仃評韓羽戲曲人物畫之語),卻令人感到異常的真實、親切,非如此不可;臉部神態的表現,明顯參考了張仃的自畫像,而表情生動的帽子、煙斗、圍巾,還有那支奇幻的手杖,則純出韓羽自己的匠心。看得出,韓羽是懷著深摯的感情與默契會心創作這幅畫的,其中也投射出韓羽自己的身影與風采。
——好一對“北人南相”、惺惺相惜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