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0年,葉嘉瑩先生接到邀約,對方希望葉先生為“中華文化集粹叢書”撰寫有關詩歌的文稿。因早已定好赴各地講學開會的日期,時間不允,先生與邀稿人商議,決定由安易、徐曉莉、楊愛娣三人根據(jù)其近年在各地講授詩詞的錄音整理成文,自己最后做審定。三位同學接受此一提議后,這一項整理編寫的工作便開始了。一年多的時間里,先生因開會與講學奔波于加拿大、美國、中國等多地,但始終與三人在書信往還中討論選目、審定文稿。終于在三人辛勤努力之下,按時交稿。
“中華文化集粹叢書”旨在“幫助海峽兩岸青少年能比較深切地了解中華文化的壯美、博大和淵深”a,共有15種,統(tǒng)一以篇命名,分別是《風云篇》《山川篇》《哲人篇》《先賢篇》《英烈篇》《睿智篇》《詩馨篇》《文馨篇》《藝苑篇》《工巧篇》《薪傳篇》《恪守篇》《明恥篇》《砥礪篇》《神異篇》,1991年10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其中《詩馨篇》就是葉先生負責的介紹中國古典詩詞的一種,分上下兩冊,上冊講詩,下冊講詞。
1978年,客居溫哥華的葉嘉瑩先生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寄出志愿回國教書的申請,后申請得到批準,于次年3月自加拿大返國,先后在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講學。在南開大學講學期間,有天津師范學院(今天津師范大學)的學生旁聽,旁聽生中安易、徐曉莉、楊愛娣三人此后持續(xù)追隨葉先生聽講、與葉先生通信,建立了綿延四十余年的師生情誼,得到葉先生信賴,協(xié)助葉先生整理詩詞講稿多種,今從當年葉先生與三人的通信中摘錄與《詩馨篇》一書相關的內(nèi)容,以見其成書之過程,同時略窺葉先生詩詞理論之演進及其詩教實踐。
一
葉嘉瑩先生在1990 年5 月2 日寫給三位同學的信中首次提及此事,征求三人的意見:
你們大家好,許久沒給你們寫信,實在太忙了,因為我已決定暑期后退休,而五月中我就要去美國,所以必須趕在五月中以前把一切事情結束。……
不久前范曾先生和我聯(lián)系說他要編一套中國文化叢書,要我撰寫詩歌的部分。我說我太忙了,沒時間寫,但我講詩的音帶可請學生整理,我向他推薦了你們幾個人,不知他與你們聯(lián)系過沒有。你們看情況,如愿意做就答應,如不愿做或沒時間做就拒絕,不必因為是我推薦的而覺得不好意思,反正我的音帶一時也無法帶回。我五月中前先去看小慧一家,然后轉(zhuǎn)去美國哈佛大學,八月中回來,九月中去臺灣,十一月可能回國參加南京大學主辦的唐代文學會議。屆時定與你們聯(lián)系,可以暢談一切,我也可能那時才會把音帶攜回,即使不整理發(fā)表,給你們聽聽也不錯。幫我搬書的學生已經(jīng)來了,不多談。
(1990 年5 月2 日。閆注:此一批書信的內(nèi)容均整理自原件或復印件,僅標注落款日期,下同)
在同一天另紙寫給安易的信中,葉先生介紹了構想中該書的內(nèi)容來源:“我現(xiàn)在有一套七十幾個小時的講詩錄音,從漢魏到晚唐,可以從其中選重要部分整理……這事你看情況決定,不必因為是我提出的感到不好拒絕。”
三位同學接到葉先生的信后,很快回信,不僅表示愿意承擔這項工作,還根據(jù)多年聽葉先生講課的體會列出了大綱,其中講詩的部分包括自《詩經(jīng)》《楚辭》直到晚唐李商隱、杜牧等重要詩人詩作。葉先生離開溫哥華前收到回信,隨即開始了輾轉(zhuǎn)研究治學的旅程,在渥太華小女兒家中寫信答復,進一步說明現(xiàn)有70 卷新錄音帶的情況,并對信中所列講詩部分的整理大綱逐條標注意見:
你們好,我已于昨晚來到我女兒渥太華家中,臨離開溫哥華時收到你們的信(差一點就錯過了),我非常高興你們愿承擔這工作,而且把撰寫大綱整理得這么好,看來多年來你們聽我的課確實有些心得,你們的設想很合乎我的理想,至于其中尚缺失的一些部分,等你們收到我的新音帶時大概可以補足。我的新音帶70 卷目前不在我處,已被溫哥華的“中華文化中心”于不久前借去,他們原答應九月還我,我可以帶去臺灣再轉(zhuǎn)帶去大陸。我看了你們的大綱以后覺得要補足的地方很多,若等我十一月時帶回音帶來你們再整理,可能時間太匆促了一點。我現(xiàn)在有個想法,就是先請“中華文化中心”做一份復制音帶寄給你們,不過寄給你們可能不方便,而且他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不過他們都認識范曾先生,我昨天臨走前倉促給他們打了一個電話,他們說如果范先生要,他們請范先生給他們一封信,他們就寄上,我現(xiàn)在把他們的地址、電話與聯(lián)系人的名字寫在下面:
……
我另給范先生一封信,請你們轉(zhuǎn)交給他。還有我對你們的大綱的意見寫在另張紙上,請參考。
又:信寫好,又想起北京我家中存有不少我講課的音帶,其中有曹氏父子、稽、阮、王維、陶淵明等多人,可持我信去一趟北京,幫助我家人把所存音帶全部找出,由你們登記一下共多少卷音帶,然后全部攜至天津,作為你們的參考。 又及
又:范曾先生前在電話中曾言及如《詩馨篇》字數(shù)過多,或可分為上下篇(兩冊)。如此則詩可自成一冊,詞曲可另成一冊,請與范先生商議決定。
對整理大綱之意見
1. 詩經(jīng)、楚辭及漢樂府
以上三種我的音帶都有介紹,但沒有個別作品之詳細評賞
2. 古詩十九首 在音帶中有詳細介紹,且有個別作品的評賞,希望增入《東城高且長》一首之評賞
3. 稽康、阮籍 在音帶中有詳細介紹,且有個別作品賞析
4. 陶淵明 應無問題
5. 謝靈運 可與王維、孟浩然、柳宗元等作者結合,對山水田園詩的幾種不同風格做整體評介
6. 南北朝樂府 音帶中未介紹,僅簡略提及
7. 陳子昂 音帶中有詳細評介,個別作品對登幽州臺與感遇等詩有詳細講評(可附張九齡)
8. 邊塞詩 音帶中有專門評介,可選高適、岑參及王之渙、王昌齡等人簡評
9. 李白 無介紹,音帶可參考,另外我想增入其《遠別離》之詳細評述,此外可錄入《梁甫吟》一詩
10. 杜甫 無問題
11. 白居易 音帶中無詳細介紹,可按你們自己意見寫,我再加以補正
12.韓愈、柳宗元 ( 柳詩可結合入山水詩一節(jié),韓愈可結合孟郊等人做簡單介紹,但音帶中無詳細資料)
13. 李商隱 應無問題,但附錄詩應收入《行次西郊》一詩
14. 杜牧 可做簡介,但音帶中無資料
以上詩的部分,簡介時可參看其他文學史等書,選注之詩也可參考其他選本注本,但評賞的不可抄錄《評賞詞典》等書,注釋資料應核對原出處。
此外詞的部分應無問題,曲的部分等我回來再講。
(1990 年5 月18 日)
收到反饋意見后,三人便開始了整理工作。葉先生在渥太華短暫停留后赴美,這一年的5 月至8月在哈佛大學訪學,與海陶瑋先生合作研究。9 月,應我國臺灣清華大學之邀赴臺講學一年,其間在臺灣大學和輔仁大學講學。在寫于10 月的兩封信中,葉先生提到在臺工作的忙碌,也告知擬于11 月參加在上饒舉行的“紀念辛棄疾誕辰850 周年學術研討會”,屆時將有見面的機會:
你們大家好,我從九月中來到臺灣已經(jīng)一整月了,除在(臺灣)清華大學專任客座外,還在臺大與輔仁兩校兼課,又有不少人找我講演和評審詩歌,所以極為忙碌,一直沒來得及給你們寫信。
現(xiàn)在有個見面的機會,就是我將于十一月三日至十日到江西上饒參加一個辛棄疾誕生850 周年紀念會,會后將回北京探親,大約十一月十一日至十六日會在北京,我將把我在溫哥華講詩的六十多卷音帶和你們整理的幾家詞稿都帶回來,屆時我們可以仔細討論。不過我也可能會去南開一趟,探望各位老師,只是尚不知是否有空去天津。總之,我回去后會盡快和你們聯(lián)絡,相見不遠,一切面談。
(1990 年10 月17 日)
你們好,我已決定十一月一日回國,經(jīng)上海赴江西上饒參加辛棄疾誕生850 周年紀念學術會議。十日會議結束后,將由南昌乘火車經(jīng)天津回北京,可能在天津停留一天,請與天津南開大學外事處逄處長聯(lián)系,便可知我何時抵津,我將把講詩錄音帶帶來。
(1990 年10 月30 日)
1990 年11 月,葉先生如期赴上饒參加會議,會后在天津、北京、成都等地停留。結束了大陸的行程之后,于次年4 月再度赴臺,繼續(xù)在臺灣清華大學的講學。抵臺后通過傳真或書信繼續(xù)與三位同學商討整理事宜:
《詩馨篇》目錄已收到,所要的有關詞的名言,請錄王國維《人間詞話》“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楊愛娣寄來文稿,現(xiàn)只有《論劉琨、郭璞詩》一篇,在此前曾收到二篇,上周赴臺北,隨身攜帶,不慎在車上遺失,請補寄,文稿審閱后,當盡快寄還,前言寫好后當即寄上。
我六月下旬回加拿大。
(1991 年4 月22 日)
你們好,日前已傳真?zhèn)魅ピ~的名言,托舍侄媳薰子轉(zhuǎn)給你們,想已收到。愛娣的文稿《論劉琨郭璞詩》已看完,因清華校慶,托陳省身教授去南開之便帶給你們,另有講演錄音二卷音帶,請安易有暇整理出來,將在臺發(fā)表(不忙),其中有英文字,如聽不清可留下空白,以后我自己填上。
(1991 年4 月28 日)
信中提到的名言是“中華文化集粹叢書”的體例要求,從書中每一冊前面都有一句或幾句引文,以概括和提示本冊的內(nèi)容。信中提到葉先生為《詩馨篇》下冊所選的兩條名言,但書出版前先生又有調(diào)整,將“詩之境闊,詞之言長”替換為“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為上冊講詩部分選的則是“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毛詩序》)。
1991 年5 月,葉先生完成序言的撰寫,從當月的信中,還可見先生對整理文稿的部分修訂意見:
《序言》(閆注:《詩馨篇》正式出版時,依“中華文化集粹叢書”體例稱為“序說”。)已趕寫出來,以傳真遞上,關于文稿需改正部分,分條寫在下面:(我寫得太潦草,也許要請你們再抄一遍)
1. 傅玄樂府詩文稿第9 頁,倒數(shù)第5—4 行,請改寫如下:“古詩十九首中有‘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的詩句,所謂‘燕、趙、佳人’只不過是一個傳統(tǒng)的習慣說法。”
2. 柳永詞文稿第1 頁倒數(shù)第9 行,請改寫如下:“只填小令,不寫慢詞的風氣。”(刪去“屑于”二字)
又:第3 頁倒數(shù)第5 行請改寫如下:“很露骨,因此就不易引起讀者的寄托聯(lián)想。”
3. 太康詩人文稿 ,陸機《赴洛道中作》第6 頁,第□行“永為世笑之”請改正為“永為世笑嗤”。
又:同頁第7 行,請改寫為“他之赴洛,是因為處在破國亡家者的地位”。
以上要改正的地方共有五處,此外論易安詞一篇文稿沒有需要改正之處,請你們看看我寫的《序言》,如有任何意見,請趕快通知我,全部《詩馨篇》清樣排出后請仔細校閱一遍,我六月下旬回加拿大。
(1991 年5 月16 日)
葉先生本擬于當年6 月從中國臺灣返回加拿大,后因事延期至7 月,在6 月的兩封信中提到先后托張國風、施逢雨二位將講詞的錄音帶帶回天津交予三位同學整理:
昨天接到張國風先生電話,他今天將來(臺灣)清華大學,我托他帶去十六卷南宋詞錄音帶,這是兩次課的音帶湊起來的,我重新編了統(tǒng)一的號碼,從a到!2 是“詞與詞學”一課的音帶,內(nèi)容從李清照、朱敦儒、張孝祥到辛棄疾。以下!3 到@3 是“南宋詞”一課的音帶,內(nèi)容有辛棄疾、姜白石和吳文英,我想你們沒聽過我講南宋詞,可于便中一聽,并加整理。
我將于本周五(六月廿一)離臺返加,七月中去美國哈佛研究,九、十月間可能回國一行,見面再談。
(1991 年6 月17 日)
日前曾托張國風先生帶去錄音帶20 卷,其中有標明為“南宋詞”的一部分自!3 至@3 共十一卷,后面接臺大的“詞與詞學”9 卷。現(xiàn)在再托(臺灣)清華大學施逢雨教授帶回音帶31卷,其中標為“南宋詞”者為a—!2 共十二卷,與上次帶回之!3—@3 相接。另有標為“詞語詞學”的音帶自①—!9 共19 卷,與上次帶回之@4以下相接。
我原訂六月二十一日回加拿大,后因在臺事情很多無法及時處理完畢,所以已延期至七月六日回加,然后七月中以后去美國,九、十月間可能回國,屆時將來南開,可與你們相見,也許可商定以后較長時間的工作計劃。
(1991 年6 月22 日)
7 月回加拿大短暫停留后,葉先生又赴美國哈佛大學與海陶瑋先生繼續(xù)合作研究。在美期間獲知三位同學已完成全部書稿的校對并返回出版社:
你寄至美國康橋的信已于日前收到,獲知《詩馨篇》小樣你們已經(jīng)校完送出,我想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大約九月下旬可以回來,也許那時可以向他們把校好的小樣要來一看,另外你整理的關于花間詞與女性主義文論的文稿就留在你處,也等我回來后再看吧,因為我九月八日即將離開美國康橋去渥太華我女兒那里,在那里住一星期,然后于九月十五日回溫哥華,大約九月底可以回到北京。
(1991 年8 月27 日)
自1990 年5 月動議至1991 年8 月送出校對稿,歷時一年多,《詩馨篇》終于完成,并于1991年10 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正式出版。從1992 年2月的一封信中可知,葉先生出席了出版方于1992年2 月12 日召開的座談會:
中國文化集粹叢書將于十二日上午九時半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座談會,但限制甚嚴,我自己有一張請柬,可以參加……一切見面再談。
(1992 年2 月9 日)
二
從以上摘錄的書信內(nèi)容可知,《詩馨篇》是葉先生自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后開始的一項工作。退休后時間相對自由,理應輕松不少,但對葉先生來說,卻是更加忙碌了,講學、撰論、參加會議、指導論文、審閱整理稿……先生希望把發(fā)自內(nèi)心喜愛的也是支撐自己度過苦難的詩詞傳揚下去。
今日讀這一批書信,想象當年葉嘉瑩先生四處講學、研究的行程,仍會覺得甚為辛苦,其間確也難免出現(xiàn)疏失,如前引寫于1991 年4 月22 日的信中先生說到文稿在臺遺失之事:“楊愛娣寄來文稿,現(xiàn)只有《論劉琨、郭璞詩》一篇,在此前曾收到二篇,上周赴臺北,隨身攜帶,不慎在車上遺失。”
四川大學教授繆鉞先生在1991 年5 月3 日寫給葉先生的信中也曾提及:
來信說,遺失了一個書包,其中有你新撰的一篇長文稿以及我為你抄寫的《迦陵詩詞稿》,你的《論王國維詞》文剪頁,殊可惋惜。
……
我覺得,你到臺后實在太勞累了,太忙碌了。精神體力都消耗太大。你以前在溫哥華、哈佛教書、撰文時,不是這樣。而且忙了容易出錯,遺失書包即是一例。我希望你于臺灣講課結束,仍回哈佛或溫城,可以安定下來。
繆鉞先生與葉嘉瑩先生相識于1981 年成都杜甫草堂舉行的杜甫研究學會第一屆年會,此后開展合作研究,先后合著《靈谿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詞學古今談》(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2 年版)。二人通信論學之余,繆先生十分關心葉先生的生活,希望其能有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葉先生也希望能夠回國,更好地發(fā)揮自己所學,實現(xiàn)“書生報國”的理想,所以接受了南開大學的邀請,于1993 年1 月創(chuàng)辦中國文學比較研究所,后更名為“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雖然有了相對安定的根據(jù)地,葉先生依然不辭勞苦,到處講學,“透過詩詞來介紹和弘揚中華之優(yōu)秀精神文化”。
整理這批信件時,筆者注意到在前引寫于1990年5 月2 日的信中,葉先生曾經(jīng)提及“十一月可能回國參加南京大學主辦的唐代文學會議”。又見南京大學教授程千帆先生于當年3 月22 日寫給葉先生的信中專為此會發(fā)出邀請:
二月中旬曾上一函,并附小詞二首,計達左右。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及蘇州大學與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定于今年十一月在寧舉行唐代文學國際會議,東瀛北美群彥響臻,而前時寄呈請柬,尚未荷賜復,良以為念。比來大陸局勢穩(wěn)定,學術活動日益繁榮,先生神解博識,眾流仰望(會后擬為天臺、雁蕩之游,及鄭廣文所謫臺州而止。先生有濟勝之興,或所樂聞),倘蒙命駕,實所欣幸。
但當年葉先生并沒有參加此次會議,不知何故,待考。
三
2018 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重版《詩馨篇》,將原兩冊合為一冊,名為《古詩詞課》,至今發(fā)行已逾30 萬冊。三十余年間,從《詩馨篇》到《古詩詞課》,接引無數(shù)讀者體認古典詩詞中“綿延不已的、感發(fā)之生命的長流”。一本普及讀物有如此長久的影響,這當然根源于古典詩詞自身的魅力與價值,也與葉先生多年的研讀講授所形成的獨特的解詩學范式密不可分。
前文言及,《詩馨篇》每冊開篇各有幾句“名言”,對“詩”和“詞”兩種文體的特質(zhì)做簡要提示。葉嘉瑩先生以為這幾句名言可以作為賞讀體認中國古典詩詞的“門鑰”,所撰寫的《序說》,也是自闡發(fā)這幾句名言開始,從中國傳統(tǒng)文論及西方現(xiàn)代理論兩方面“對我們古典詩詞中的一些精諦妙義,略做現(xiàn)代化的理論的說明”。先生所述,均為自己多年來談詩論詞深造自得之言,此一篇《序說》也正是葉嘉瑩先生對自身理論體系的一次階段性總結,比較全面地概括梳理了自己的詩詞理論。
對于詩,先生主“興發(fā)感動”,無論創(chuàng)作過程還是欣賞過程,“詩歌之最可寶貴的價值和意義,就正在于它可以從作者到讀者之間,不斷傳達出一種生生不已的感發(fā)的生命”。《序說》中記錄了先生對“讀古典詩歌有什么用?”這一問題的回答:“讀詩的好處,就在于可以培養(yǎng)我們有一顆美好的活潑不死的心靈。
整理《詩馨篇》一書時,葉先生的主要研究對象是詞,此前與繆鉞先生合著的《靈谿詞說》將諸名家、大家置于詞學史中加以評賞,以見其在詞體發(fā)展演進過程中的作用。《靈谿詞說》出版后,二位先生相約撰寫續(xù)編,葉先生為續(xù)編撰寫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完稿于1988 年5 月的《對傳統(tǒng)詞學與王國維詞論在西方理論之觀照中的反思》。在此文中,葉先生完成了對詞之美感特質(zhì)的形成與演進的歸納,將詞的發(fā)展次第分為歌辭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三個階段。在1989 年8 月寫就的《論陳子龍詞——從一個新的理論角度談令詞之潛能與陳子龍詞之成就》一文中,先生“借用了一個西方接受美學的術語,將令詞中所蘊含的這種引人產(chǎn)生豐富之聯(lián)想的意蘊,稱之為令詞中之‘潛能’(potential effect)”。在《序說》中,先生將以上學理性的內(nèi)容流暢淺近地娓娓道出,帶領讀者認識詩詞之不同,并進一步了解詞這一種文體所蘊含的“潛能”。
葉先生的詞學研究并未停留在此,此后在1993年撰寫的《從艷詞發(fā)展之歷史看朱彝尊愛情詞之美學特質(zhì)》一文中提出“弱德之美”這一概念,完成了自身對詞之為體美感特質(zhì)的構建,日漸成為中國詞學史上一個重要的理論術語。
《序言》結尾處,葉先生號召青少年體認并投入詩詞長流中,使其永不枯竭。先生提倡學詩當從兒童開始,晚年更是將大量精力投入中國古典詩詞的普及,繼續(xù)推行此一號召。在2017 年為《古詩詞課》撰寫的《新版前言》中,葉先生說:
回顧我平生走過的道路,是中國的古典詩詞伴隨了我的一生,我也為它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我有兩個最大的心愿,一個是把自己對于詩歌中之生命的體會,告訴下一代的年輕人,一個是把真正的詩歌吟誦傳給后世。
這本《古詩詞課》,就是接續(xù)我的第一個心愿。
葉先生《鷓鴣天》詞有云:“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愿更多的人能夠體會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好與高潔,并共同努力,使得這生命之流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