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三百四十余通手翰……

一

一九八三年夏天，萊蕪由縣改市，我也從萊蕪縣第四中學調到了萊蕪縣教師進修學校，不用說，這兩個單位，也由“萊蕪縣……”改稱為“萊蕪市……”

萊蕪四中在萊城西南十五公里外，教師進修學校則在萊城，與萊蕪籍散文名家吳伯簫故居所在的吳家花園村僅隔著兩條公路，這對我走訪吳伯簫故家的親友，可就太方便了。

不僅如此，我還打算把我的研究范圍擴大到“萊蕪籍現代文化名人”，慢慢了解到了教育家田珮之、歷史學家王毓銓、詩人呂劍的一些情況。呂劍的通信地址，就是由新認識的市委辦公室秘書孔亞兵兄長提供給我的，因為他認識一位與呂劍有通信關系的老干部，就把呂劍的通信地址要來給了我。

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七日，我給六十四歲的呂劍先生去了第一封信。

但直到兩個多月后，寒假后的二月份，開學了，我才到單位收到了回信。

開始我也有點沮喪。那時剛開始嘗試與京城的文化前輩建立聯系，上一年五月份，曾給重病中的吳伯簫先生寫信，未獲回音；現在給呂劍先生寫信，也一時不見回復，就想：自己畢竟是無名小輩，想和文化名流取得聯系，談何容易呢！

可是開學后上班，竟收到了一封寄自“展覽路甲十二樓二門一號”的北京來信：信封很大，沉甸甸的，右下角有鋼筆劃掉的“中國文學”字樣，左下側還有一句“收到請回信”的囑咐。

信封是用訂書機釘起來的，仔細把釘子起開，打開封口，里面是折得整整齊齊、背面印著“中國文學”字樣的三張信箋，另有一冊裝在舊信封里的書《一劍集》，信的落款和《一劍集》的封面上都是“呂劍”這個名字。

懷著激動和急切的心情讀完了呂劍先生用藍色水筆豎寫的回信。

你的熱情的來信使我聽到了親切的鄉音，非常感謝。

你在授課之余，注意搜集萊蕪作者資料，陸續做些研究，此種做法比較扎實可行。聞正在初編《吳伯簫生平著作年表》（一九〇六——一九四九），我以為很好。據我所知，伯簫的后人正在編訂他的文集，你不妨和他們取得聯系，相信是能夠得到他們的某些幫助的。

這開頭兩段話，就讓我感覺到了老詩人暖人的鄉情和對晚輩后學實實在在的勉勵。

呂劍先生并附來了吳伯簫后人的通信地址，正與我一年前寄信的地址一樣。

不過，對我也要編訂呂劍著作年表的設想，老詩人卻謙遜地表示“是一件不太值得費力的事情”，建議我“緩議，即不必急于從事”，并誠懇地告訴我幾個方面的原因。在信的末尾，又安慰我說：“我小時和你現在同吃一片土地上的井中水，尤其我不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名人，甚至我還保留了不少萊蕪的土氣，因此不必感到不安?！?/p>

如今四十年過去，我也快到呂劍先生當年給我回信的年紀了，在更準確理解呂劍對一個家鄉后輩積極回應和悉心勉勵的同時，心中依然回蕩著當年感受到的陣陣暖意。

我也明白了回信為什么兩個多月后才收到，呂劍在這封信的最后補加了一句解釋：“因放寒假，恐你不在學校，此信有意稍遲寄發。”

原來如此！我寒假前的十二月十七日寫信，詩人于新一年的一月十九日寫好了回信，等到二月份估計學校開學了才寄出來，所以我收到信的那天已是二月廿六日！

從這些地方，我好像對做事“周到”有了與從前不太一樣的感覺。從前說“周到”，只不過就是一個概念，并沒有從一件具體的事情中體會什么是“周到”。也許老輩、師輩們對我“周到”過，可是限于自己的年齡、教養，或許常常就在一種渾然不覺的狀態中模糊過去了?！爸艿健笔且环N為人處世的負責態度，也是一種從成長里才能修到的教養，只有從他人的“周到”處感受到“周到”，才能慢慢懂得“周到”的內涵。

在和呂劍、趙宗玨老人交往的三十多年中，我固然也因為寫了一些關于呂劍的評論而得到了他們的信任，被他們視為忘年交，甚至認為我為他們做了不少事?？墒菑奈业慕嵌雀杏X，自己豈不是這三十年交往中最大的受益者？不說老人家為我介紹了更多我尊敬的文化前輩（呂劍從不說他要為我介紹誰，而往往是給我開個地址由我自己決定要不要寫信認識，卻會向他那位友人寫信或打電話介紹我的情況），不說老人家對我詩歌、評論寫作的指點與推介，也不說老人家對我“永不言棄”的接納與關懷，單說作為老一代文化人舉止言談、文字表述中體現出并悄悄滋養過我的包括周到、謙遜、寬容、禮數這類與人交往的修養，就有多少堪稱師表者賜予我的恩惠！

從當代詩歌史的角度對呂劍進行研究與論說是一回事，在交往中感受、學習老一代從文治學、為人處世的學養與修為又是一回事。在整理、輯錄呂劍三百四十余通手翰的時候，我曾經想過一個問題，即我們彼此的通信為什么會持續這么久？難道僅僅是作者與研究者之間的互相需求？冷靜思考的結果，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我覺得能讓我們持續三十年不中斷通信的真正原因是建立在相互信任基礎上對忘年友情的忠誠與承諾！

忠誠與承諾！是的，就是這樣的忠誠與承諾成全了我們的忘年交情。當我想到這兩個字眼時，我為自己沒有中途放棄而感覺欣慰！但我轉而想，呂劍、趙宗玨作為長我四十余歲的前輩而未放棄，是不是更難得、更不容易？呂劍不止一次在信中談到自己的老、病，三十年的交往中，他不知住過多少次醫院，我去北京看望兩位老人統共沒有多少次，倒有兩次是在醫院里與呂劍見面。照說他比我這個年輕人有更多的理由不寫回信，可是老人家從未不寫回信，一次也沒有！每次他在醫院中看到我的信，回信就由老伴趙宗玨代他寫！好像在他那代人看來，收到友人的信而不作回復簡直就是不可容忍的失禮之舉——不過反過來，如果是他寫了信而收不到別人回信，卻又并不嚴詞責備，而只在下次寫信時輕描淡寫地以“未得回音，想必甚忙”一句帶過。記得剛開始與呂劍通信時，曾于他寄書的大信封里看到一張寫了“請復數字”的字條，竟然不明白什么意思，還以為呂劍要我告訴他一個什么“數字”。后來在他的信里看到關于回復、復信的次數多了，才慢慢明白“請復數字”乃是希望我收到書后寫信告訴他一聲。

這就是那一代文化人身上共有的“禮數”！我很慶幸在與呂劍先生的交往中親自感受到這樣的“禮數”，讓我知道了他人所說葉圣陶、冰心有禮必還、來信必復的做法并非虛言。

二

呂劍先生去世快九年了，這九年雖然不可能再與先生通信，可我總覺得我與呂劍先生之間的聯系并沒有隨著他和趙宗玨阿姨的去世而中斷。就像我要以“還債”的方式把擱置多年的吳伯簫年譜、評傳重新撿起來完成一樣，最近幾年我也一直在考慮：我和呂劍三十多年忘年交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我們的友誼為什么會保持得如此之久？如何在呂劍、趙宗玨去世之后為此種交往留下一點印痕？當然，有時也會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可笑了，世界如此之大，世事過眼煙云，有誰會在乎你們自以為重要、難得、有意義的個人交往？不錯，三十年間寫下的數百通信件已然成了“文物”，可那又怎么樣？一百年間比這些文物重要得多的文物不也都隨風而逝了？即使僥幸留下來的文物不也免不了堆在博物館角落無人問津的命運？

疑慮歸疑慮，三十多年的忘年情誼卻無論如何“未能拋得”，我認為最好的選擇就是沉下心來把我們三十年的通信整理出來，爭取以書籍的形式呈現在人們面前。以我對這些書信的了解，我認為它們的意義絕不止于紀念我和呂劍兩個人的忘年交往，也許通信集印出來讀者就會判斷得出，它們或許還有關于交往、寫作、一些文學史人物甚至當代文學史本身方面的某種參照和參考價值。

我當初視呂劍為我的研究對象，寫信往往就成為和呂劍討論其詩歌寫作的一種形式，盡管不是有意識的，而一旦在信中涉及呂劍的詩作，總難免有點條分縷析的架勢。這樣一來，如果呂劍感覺我哪封信寫得還可以，他也就很認真地作復，就構成了一問一答的書信體詩話甚至評論，像一九八五年他關于《夸父》一詩寫作的回信，還有一九八六年被呂劍推薦給《黃河詩報》發表的我們二人《關于〈鳳鳥之夢〉的通信》就是如此。

呂劍是重要的“歸來者詩人”，也是現代不少文學副刊和期刊的編輯，對不少文壇舊事或文壇掌故了如指掌，故而我有時也會有意識地寫信向他了解一些文學史人物、事件的情況，他也總是盡其所知在復信中一一道來，對我了解當代文學史的某些背景有很大的幫助。

他在復信中談過他與吳伯簫的交往，并把吳伯簫寫給他的幾封信復印給我參考；他有一次應我之請在信中詳談他與李何林、艾青、蘇金傘、邵燕祥等人的交往，為我寫作《半分園主人的友情詩》提供了很多細節；又有一次，我向他了解另一位詩人蔡其矯的情況，竟引來他一封長信，以詩意的語言講述了他所了解的蔡其矯之不同常人的個性與風采，我也把這封信整理出來加上一個《也談蔡其矯》的標題寄給了福建晉江的朋友，被他們收入蔡其矯研究專輯中。他信中涉及的文學人物還有不少，比如浙江的冀汸、唐湜，香港的黎青，湖北的徐遲，天津的孫犁，安徽的公劉，甘肅的唐祈，北京的葉圣陶、冰心、吳祖光、牛漢、魏荒弩，四川的孫靜軒，以及當時已故的茅盾、戴望舒、李廣田、風磨、郭小川、聞捷等文學史人物。當然，他也會涉及另一些有爭議的人，甚至以《僅供參考》（一）（二）的形式洋洋灑灑寫出若干他親歷的當代詩歌事件，并囑咐我“不足與外人道”……但也有一些他覺得可以向外界透露的，會囑我整理成文寄《詩刊》或《新文學史料》發表，《〈詩刊〉創刊六問六答》發表后竟引出北京某報一篇表達不同看法的長文，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這種對于文學史料有意無意的回憶、摭拾，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我的文學史研究方法的調整，即由原先單一的評、論慢慢向文獻、史料整理方面傾斜，這個過程也確實讓我越來越看重文獻史料的價值。我之對于編撰吳伯簫、呂劍年譜的執著，除了早期受業師劉增人先生影響之外，與呂劍、蔡其矯、唐湜、牛漢等前輩通過書信了解文學史細節的過程無疑也起了某種強化作用。

三

寄上友人文章原件及復印件三份。一、韓青的《再讀呂劍》，沒有寄給你吧，今寄上一份。二、郭珍仁的《詩人呂劍》，是看了你的《風雨憂患六十年》之后有感而寫的，其中談到了我講的笑話。三、姜德明的《詩與斗爭》，文章中表述的對我那本小書的看法，與我今天的觀點完全一致。他這本《文苑漫拾》，一文一圖（主要是照片）或兩圖，堪稱圖文并茂，極為別致。

我已記不清在哪篇文章中說的了，“文革”后期，我曾在我的小屋子里，“練練字，讀讀舊詩，玩玩石頭”，所謂“玩玩石頭”，指的是篆刻。所治印章，大多數被我磨掉了，但有的還留下了印蛻，今撿出幾紙寄上，作個紀念。我自認為，當時刻的有些還算不錯。

這是呂劍1999 年8 月31 日來信中的兩段話，一段向我說明隨信寄來的三個附件并有所評價，比如對姜德明介紹呂劍早期文論集《詩與斗爭》的書話，以及收錄此文的書話集《文苑漫拾》，都談了他的看法；另一段是向我介紹隨信附來的十余方“呂劍印蛻”（印蛻者，直接鈐印在宣紙上的印章圖樣也），經他一說，我才知道呂劍于“文革”后期賦閑中寫舊體詩和刻印章的事。我不懂印章，但看了呂劍所刻的“魯迅”“原白”等名氏章和“故鄉泰山東”“生于古嬴”“糞土名物”之類的閑章，總覺得十分精美、雅致，所以就一直保存下來了。

我摘引這兩段話，就是想說明呂劍給我寫信往往并不只是信件本身，而幾乎每封信都有“附件”。常常是“附件”比主件更多，以致信封總是厚厚的、鼓鼓的，需要貼兩張甚至三張郵票。

除了供我參考的報刊資料原件、復印件，“附件”還包括呂劍的手稿、照片、書法或者他與親友的來往信件，印蛻當然也屬于這類附件，大大豐富了我的呂劍“資料庫”，讓我對呂劍和他的文學寫作有了更立體和全面的認識。他曾經為我手繪抗戰前萊蕪故里的林家莊地圖，也曾經把包括1947年詩稿《建水留別》在內的不少手稿原件寄給我參考。2002 年，為了幫助萊蕪一中建立“吳伯簫文學館”以及其中的呂劍文學成就展，他不但應約題寫了館名和萊蕪一中校名，更是寄來十數張他自己的老照片等資料讓我轉交。

他高興的時候也會揮毫寫字寄給我，最早寄來的是他自己的一首五言詩：“梁鴻歌五噫，乃觸明主忌。避跡齊魯間，易姓不易志。吾亦齊魯人，百代思同氣?！辈贿^我更喜歡他在一張小小宣紙上寫的“盡在不言中”五個字，真有些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味，似乎也是對我們忘年情誼的某種期許。

《忘年書》以2002 年下半年我出魯入浙為界，分成了卷上“京魯集”和卷中“京杭集”兩個部分，兩部分在地域色彩上也確實有些不同，說來亦為趣事。對我南下錢塘，劍翁是極力支持并感到欣慰的，不但調動回憶寫信告訴我從前來杭州訪黃賓虹和詩人冀汸為他買龍泉劍的故事，甚至還希望我寫一本《杭州人文紀勝》的書。他在信中叮囑我：“《杭州人文紀勝》（暫名），無妨考慮陸陸續續寫來。不是著急的事。有些大師，如蘇曼殊等，我也知道，估計你也知道，故未多提，所以只提李叔同，是因為他容易被人遺忘也。不但文人，畫家等也不少，如黃賓虹大師，當年即住棲霞嶺下。其實，不止杭州可寫，如果你去紹興，去桐廬，去金華……可寫者多矣多矣。去上海方便，可寫者亦多?！保?003 年3 月2 日來信）

總之，當年兩個人寫信，是作為生活的一部分，有事情談事情，沒事情聊閑天，于交往中見情趣。如今老人家不在了，把這些信整理出來面世，一來是對老人家的一點交代，二來似乎也可以給感興趣的文友們于茶余飯后閑讀遣興，或者為著意于書信研究的朋友再提供一個自有特點的忘年交往案例。

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對一些信件我適當做了注釋。呂劍、趙宗玨的來信全部收入，我寫給呂劍的信有少數未收入，多數“附件”也未收入，特此說明。

本書卷下部分為“呂劍評傳與年譜”，約有八萬多字，包括我歷年所寫關于呂劍的訪問記、隨筆、論文以及編撰的年譜。原先也有過單獨結集出版的設想，但考慮到實際困難，乃決定收入《忘年書》。這樣，就有了卷上、卷中、卷下三部分的構成，從我個人角度，倒覺得也不失為一種必要的選擇，前面的書信與后面的評傳、年譜，是不是可以形成某種相互呼應的關系？只是我原本應該更努力一些，把評論寫得稍有些深度，把年譜編得更為詳實，但限于才力，頗有捉襟見肘的局促感，著實對不住劍翁了。

應我的懇求，著名學者陳子善先生和呂劍先生長子呂微長兄慨然賜序支持，令我十分感動，似乎也給這部《忘年書》增加了另一重溫度與分量，在此特別志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