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心齋思想的現代啟示

莊子心齋思想不僅受到了古代治莊者的普遍關注，當代學者也對它甚為重視，相關研究取得了長足進展。學界通常把“心齋”看作一種單純的內在化、精神性的虛靜境界，近年來也有學者注意到了心齋思想的實踐性。例如王玉彬先生認為：“從《人間世》的文本語境來看，‘心齋’……是以應物為其旨歸。” 心齋不僅是一種虛靜的精神境界，同時也是一種具有實踐性的“應物之道”。這種在實踐中嘗試解讀心齋思想的研究路向值得我們進一步開拓。心齋思想作為莊子哲學體系的核心范疇，既是一種內在的凈化精神境界的方式，也蘊藏著應對外部世界的實踐智慧。以下擬結合現代心理學、政治學及日常生活語境，解析莊子心齋思想的當代價值。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

在現代社會中，焦慮和抑郁已成為全球性的公共衛生問題，其普遍性和復雜性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涉及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心理等復雜議題。有學者說：“抑郁與焦慮正在成為一種時代病，也是全球最大的健康問題之一。世界衛生組織于2022 年6 月17 日發布的《世界精神衛生報告》顯示，2019 年，全球近10 億人患有精神障礙，3.5 億人患有抑郁癥，每年因抑郁癥自殺的人數高達100 萬。有四分之一的人口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經歷精神疾病的折磨。” 醫學界和心理學界為了解決相關問題正殫思竭慮，嘗試提出不同方案。在這個過程中，古老的東方哲學為解決相關問題貢獻了自己獨特的智慧，其中莊子的心齋思想具有不容忽視的現實價值。

“心齋”概念首次出現在《莊子·人間世》中。原文曰：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齊，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與“心齋”相似的概念還有《大宗師》中的“坐忘”和《齊物論》中的“吾喪我”等。《大宗師》曰：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坐忘”與“心齋”并列為莊子“心齋”思想中的兩大核心概念。《齊物論》曰：

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幾者，非昔之隱幾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吾喪我”是道家的一種精神境界。“坐忘”與“心齋”是進入“吾喪我”境界的兩種方法。心齋思想既浸透在《莊子》內篇中，也體現在《莊子》外雜篇中。

“心齋”思想試圖通過“虛而待物”的修煉方式，進入心靈澄明與超越的境界。這一東方古典哲學中的智慧，作為道家哲學的重要實踐方法，對現代心理學的發展與實踐具有深刻啟示。這種澄明與超越的精神境界并非一蹴而就，它的完成和保持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為了便于論析，我們姑且把這個動態的過程拆分為四個階段。

“吾喪我”屬于心齋思想的準備期。“吾喪我”中的“我”指世俗中的我，是一個懷有成心與機心的小我。“喪”同于忘，只有忘記了這個世俗中的小我，才能進入“無己”的大境界。要做到“吾喪我”就要“去物累”，《逍遙游》曰：“鷦鷯巢林，不過一枝。”要求人們超越功利主義的價值判斷，不要糾纏于外物之累。還要忘記功名利祿，《逍遙游》曰：“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不僅是功名利祿，儒家的仁義禮樂也是進入澄明與超越境界的阻礙。

“聽之以氣”屬于心齋思想的漸進期。用“聽之以氣”來調節自己的情緒，消解自身的焦慮。《人間世》曰：“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摒棄感官與思維的干擾，回歸到內在的純粹覺察。《應帝王》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要求人們如鏡子般如實映照他人與他物，不拒絕也不迎合外物，更不能讓外物干擾到自己的內心世界。

“虛室生白”屬于心齋思想的完成期。莊子“心齋”思想的核心正在于通過“虛而待物”的修身之法，打破經驗認知的局限，達到心靈的澄明與超越。《人間世》曰：“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進入“虛室生白”的境界就能夠消解認知的焦慮，空明的心境能生發出無窮的智慧，引導人走向“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澄明境界。

莊子心齋思想與現代心理學關系密切。“虛而待物”與現代心理學中的正念冥想存在深刻共鳴。正念冥想療法，其源頭來自古印度佛教的禪修，其要點是覺察與接納。正念的核心是“非評判地關注當下”，而心齋的“虛靜”同樣要求放下對外物的執著，專注于內在體驗。兩者都試圖通過減少思維雜念，達到情緒的穩定。“心齋”通過“虛靜——無己——順應”的認知升級，實現更高維度的生命掌控。這種東方智慧與正念心理學、認知科學等現代理論形成共振，為個體提供了一條低成本高效益的心靈進化路徑。心齋提倡的“一志”狀態，與心理學中的“心流體驗”（Flow）高度契合。“心流即一個人完全沉浸在某種活動當中，無視其他事物存在的狀態。這種體驗本身帶來莫大的喜悅，使人愿意付出巨大的代價。” 盛行于日本的森田心理療法和風靡世界的正念冥想療法都與冥想有關。“森田心理療法雖然是源于日本，但其源頭與中國的哲學思想聯系廣泛，其重要治療理論——‘順其自然，為所當為’與老莊的無為思想同出一轍。”d 據媒體報道，2024 年12 月6 日，在聯合國大會第79 屆會議的第48 次全體會議上，一項由60 多個國家共同提交的聯合提案獲得了通過，這一提案旨在設立一個全球性的冥想日。經過審議，聯合國正式將每年的12 月21 日定為“World Meditation Day（世界冥想日）”。這一天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說明人類已經意識到關注自我、追求內心的專注與平和的重要性。

表面上無用的莊子心齋思想，其實在心理學和醫學方面大有用武之地。深入學習和領悟莊子心齋思想，把心齋思想與當代心理學和現代醫學結合起來，目前的成就僅僅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當我們把心齋看作一種澄明而超越的精神境界，沉浸在此一精神境界中對生存焦慮有一定的緩解作用，還可以適用于提升自我覺察和改善人際關系。“虛者，心齋也”的終極境界，為現代人面對生死焦慮、存在危機提供了東方解答方案。莊子認為人需要超越自我中心的執著，才能擺脫情緒困擾，這為現代心理學的情緒調節理論提供了重要的哲學參考。

入則鳴，不入則止

心齋思想是莊子哲學從理論殿堂走向現實場域的紐帶。進入心靈澄明與超越境界之后，還需要進行保持和維護，如此就進入心齋思想的第四個階段——“寓諸庸”，它屬于心齋思想的踐行期。要踐行心齋思想自然會涉及心齋思想與現實政治和日常生活之間的關系。

莊子在《應帝王》中提出關于政治的總體原則是“順物自然”。《應帝王》曰：“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壙瑯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在莊子思想體系中，政治并不占有重要位置，這一點與老子思想體系不同。在老子思想體系中玄妙之道與治國之道、修身之道三足鼎立。在莊子哲學中，精神世界始終占第一位，治理天下被莊子放到了其思想體系的一隅。如果在不得已的前提下要關注政治，只要做到順物自然就可以了。如果說儒家政治屬于倫理政治或道德政治，那么莊子政治無疑屬于自然政治。無論是莊子的處世哲學還是政治智慧，都離不開道家的自然哲學。

《人間世》中，莊子在提出心齋之前，首先否定了儒家政治及法家政治。莊子用顏回的觀點傳遞儒家政治思想，又借孔子之口否定了儒家的德與知：“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德與知，名與爭，皆是兇器。“名”與“智”是對政治的異化。當儒士“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時，暴君“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當顏回提出“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的處世方略之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從根本上否定了儒家在現實政治方面的進路。雖然文章中沒有直接針對法家思想提出批判，但衛君顯然是一個法術勢政治的執念者。莊子認為統治者若陷入“有為”的執念當中，必然會導致“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的社會災難。莊子主張以心齋消解成心，本質上是對法家權力意志的深層批判。

面向最高統治者，莊子提出了明王之治。《應帝王》曰：“陽子居見老聃……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莊子主張用虛靜之心去破除統治者對權力的執念，強調從政應實行“明王之治”，通過克制干預統治者的欲望，實現“藏天下于天下”的政治秩序。莊子通過心齋思想構建的“明王之治”，有別于法家的強力政治和儒家的道德政治。《應帝王》曰：“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莊子要求統治者“無為名尸，無為謀府”，通過虛化自身政治主體性，使權力回歸“順物自然”的本真狀態。“用心若鏡”是至人處世的法寶，其中也包含著莊子的政治智慧。“用心若鏡”與心齋思想若合符節。莊子的心齋思想看似只是有關個人修為的哲學理念，是一種個體的精神境界，實則蘊含著獨特的政治實踐智慧，與現實政治緊密相關。

相對于統治者，莊子的重心還是面向普通的入仕者，莊子指出心齋是入仕者接觸政治的重要前提。《人間世》曰：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

通過顏回的故事，莊子告訴我們，在沒有實踐心齋思想之前，顏回是一個有成心的普通人，在體悟了心齋理論之后，顏回已經忘記了自我。在此基礎上，孔子告誡他可以實施“入則鳴，不入則止”的溝通原則。個體需要在融入社會角色的同時保持精神狀態的獨立——“入其樊而無感其名”，既不抗拒政治參與，又不被權力所同化。

在《人間世》中莊子借“顏闔問于蘧伯玉”的故事進一步說明了入仕者如何與統治者進行周旋：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在正常情況下，采用“入則鳴，不入則止”的方式就可以保護自己，但在非常情況下，即使統治者不能接受進諫，入仕者也不能擅自離開，這時候更加需要具備特別的智慧。莊子設想了一位“其德天殺”的太子，如果入仕者順從他，則會危害到國家；如果入仕者逆違他，則會危害到入仕者的性命。入仕者如何與這樣一位人物周旋且引導他走上無疵呢？僅僅靠“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是不夠的，在順應他的同時，還得設法慢慢地引導他。莊子用螳螂擋車，告誡入仕者千萬不能自伐其美；又用養虎者的故事說明“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之則存，逆之則亡；又用愛馬者的故事說明“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以上種種皆屬于心齋思想的自然延伸。

按照莊子的理解，倘若能踐行心齋思想，必然會在政治上產生良好的客觀效果。《人間世》曰：

顏回曰：“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按照莊子的說法，心齋理論可以形成“虛室生白”的特殊境界，從而帶來良好的政治效果。莊子用“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意在表明其心齋理論可以動天地、感鬼神。“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莊子列舉出歷史上著名的禹、舜和伏羲、幾蘧，他們都是心齋思想的踐行者，他們的所作所為為普通人樹立了榜樣。

心齋思想否定了儒家道德救世的虛妄和法家權力操控的暴戾。作為統治者，必須放棄支配性和操控性；作為入仕者，心齋思想是一支以虛靜之心面對政治倫理的清醒劑。只有“外化而內不化”的生存策略，才能讓自己在統治集團中如魚得水。莊子的“心齋”思想不僅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凈化方式，更是一種對現實政治的深刻回應與超越性重構。這種融合認知革命、政治倫理與生存藝術的實踐哲學，為現代人正確處理社會人與政治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心齋思想也可以貫穿在日常生活當中。《齊物論》曰：“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世間的事物雖然紛紜復雜，但從道的角度去看，萬物本為一體。所有的成就都是對道的分解，也是對道的毀壞。“達者”知道萬物變化的原理。“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這里出現了兩個用，前者是不用，后者是用。到底要用還是不用？不用什么？用什么？釋德清曰：“惟達道之人，知萬物本通為一，故不執己是，故曰不用。”e“庸也者，用也”中的庸就是用，用就是日常之用。“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意為：達者不用自己的私意，在日常生活中依道而行。對于“滑疑之耀”，圣人必然擯棄。“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也就是“莫若以明”，也就是用澄明之心去觀照萬物。

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踐行心齋思想，莊子用列子的故事做了闡釋。《應帝王》寫列子遇見了神巫季咸，一度被他的神通所迷惑，壺子告訴列子“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讓他邀請季咸來為自己看相，季咸先后四次來看相，壺子分別“示之以地文”“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太沖莫勝”“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到了第四次，季咸“立未定，自失而走”。“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季咸看相的故事說明大道固然自然無為，卻是人類難以揣摩的。經過事實的教育之后，列子明白要求得大道，沒有捷徑可走，只有在日常生活中雕琢復樸，抱道而行。除了列子的故事，《莊子》中還列舉了許多事例，說明在日常生活中人人都可以踐行心齋思想。《養生主》講到了庖丁的故事：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解牛”是一項低賤的勞作，既血腥又暴力，是以自古君子遠庖廚。而《養生主》寓言中的庖丁，不滿足于屠殺技藝的提升，他追求進乎技藝的道，終于達到了“游刃有余”的境界。得道之后的庖丁，能夠以“虛靜”之心洞察牛之天理。“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窾，因其固然”，獲得了文惠君的贊賞。

外篇《達生》中也有兩個生動的寓言故事。一個是“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這個叫梓慶的工匠，在雕刻鐻之前要通過齋戒來靜養心思。這里的齋就是“心齋”之齋，梓慶依三個步驟去齋戒，排除心靈中的干擾和雜念，進入“無待”的境界。他先后淡忘了利、名和我，以自然之我與自然之木相應合，以天觀天，以天合天，最后完成了鬼斧神工的鐘架。另外一個是“佝僂者承蜩”的故事：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達生》）

佝僂者是一位駝背老人。佝僂老人的身體早已不能和年輕力壯者相比，但他在捕蟬這件事上卻遠遠超過了普通人，他能達到這個技術高度的秘訣就是精神專一和刻苦練習。長期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使其身若橛株拘、其臂若槁木之枝，慢慢地超越了普通人，達到了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高度。

莊子思想素以義理深奧著稱，但莊子思想絕不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空想，如何把莊子思想與現代生活聯系起來，進一步落實到現實生活中去，需要學界一起去努力。莊子的心齋思想主張通過虛靜、無我的狀態去回歸本真，其核心在于破除執念、返璞歸真，通過虛靜澄明的心靈狀態實現人道合一。作為道家實踐哲學的核心，心齋以“虛而待物”的認知革新與“順物自然”的實踐智慧，構建起貫通精神修養與現實關懷的思想體系。在心理學層面，通過“吾喪我”以破除執念，通過“聽之以氣”以調節情緒，最終抵達“虛室生白”的澄明境界，心齋思想為現代人的焦慮癥候提供了非藥物干預方案。在政治倫理層面，心齋倡導“明王之治”的自然政治觀，以“無為名尸”消解權力的異化，通過“入則鳴，不入則止”的溝通策略平衡政治參與與精神獨立，形成對強權政治的解構力量。在日常生活領域，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梓慶制鐻“以天合天”等實踐智慧，揭示了在平凡勞作中實現精神超越的可能。心齋思想為技術理性時代重構人天關系、化解存在危機開辟了獨特的東方路徑，其思維與智慧正成為現代心靈秩序重建的重要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