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把學術研究視為畏途,更不要說能從中獲得樂趣與幸福感了。然而,孫紹振可能是少有的例外,他在學術園地辛苦耕耘,年近九十仍興致勃勃,以詩意情懷不斷產出新成果,充分享受學術的滋養與快樂的甘霖。面對剛出版的20 卷《孫紹振文集》,看著每卷前面不同時期的照片,我有一種沉溺陶醉,心中也被這種學術精神點燃,令我思考孫紹振學術研究的思維方法。
一是點與面。當前,學術研究有兩個特點,不是過于專業,就是籠而統之寫那些宏觀大論。前者的不足是影響視野,易陷入“井底”之見,或者說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這也是不少研究越來越自說自話和邊緣化的重要原因;后者往往觀念先行,概念與理論天馬行空滿天飛,就是沒有細節與作品支撐,這是一種連自己都不喜歡的務虛研究。孫紹振的研究是點、線、面的一體化展開:解讀作家作品、細讀作品的“點”,為其研究提供了堅實基礎;貫穿始終的幽默、散文、中學教學等成為他的研究“線”索;文學、文藝、文化、思想、人生、智慧的整體觀照是他研究的基本“面”,而所有這些又是彼此融通,并被一個更大的時空和綱領統合著,那就是快樂幸福的事業心、學術理想、積極進取的價值觀。在孫紹振豐富多彩的研究中,“點”令其有進擊的深度,“線”使之不零亂而有系統,“面”有豁然開朗和一平如鏡之感。就如同一張大網,在網結、網線、網綱的統攝中,孫紹振能提領而頓,將勤奮、希望與夢想一起拋向大海,于是可見在波光瀲滟中不斷跳動的滿倉的魚兒。
二是偏與正。現在的學院派研究最大的問題是太過刻板,說得好聽是遵守學術規范,難聽一點是同質化,即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工藝品。孫紹振雖是“30 后”,但學術一直充滿活力,其中一條是不墨守成規,有時甚至很偏激。林非先生以散文的“真情實感”名世,其擁躉者眾;可孫紹振卻寫出長文列舉“真情實感”的十大“漏洞”,觀點不可謂不偏激,但又能自圓其說。孫紹振的文學批評以“挑剔文壇”的方式展開,總能提出批評意見,多有反思精神,充滿針砭功能。比如,包括魯迅在內的不少人不喜歡幽默,孫紹振卻把幽默抬得很高,不能不說是一偏之見。他還說過,王蒙要成為真正的詩人,還要超過20 年,因為他是站在詩的門檻上,沒能擺脫散文的糾纏。錢鍾書曾寫過《一個偏見》,強調“偏見”的價值,就好比一人打槍瞄準,只有閉一只眼,才能打中。學術研究四平八穩,人云亦云,恐怕很難有真知灼見,孫紹振的學術研究多是走鋼絲式的走“偏”鋒,其先鋒性很強,所以才能多有所得。這個“得”既是學術的,又是人生的,是林語堂所說的那種“大荒”旅行的冒險與獨旅。當然,孫紹振追求的不是一味的“偏”,而又有最后的“正”,這個“正”是中正、正見、正心,目標是真正的真理。這也是為什么孫紹振可能不同意某種觀點但從不進行人身攻擊;他追求的是學術的自由獨立,他以正能量作壓艙石,很少能看到負面情緒。
三是新與舊。眾所周知,中國新文學開展以來,處處求“新”,《新青年》、新潮、新寫實、新散文影響很大。孫紹振的學術思想很年輕,從1981 年《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開始,他一直緊跟各種新理論與新方法,特別是大膽借鑒西方有價值的成果,“創新”一直是他的主旋律,這在“論變異”“文本解讀”“先鋒思潮”等方面表現得最為突出。可以說,孫紹振趁改革開放之東風,緊跟新的理論與方法變革潮流,以探索、創新、發展為主軸,將自己的思維磨得越來越鋒利,顯示了其青春不老的學術光彩。不過,與一味地求新示變,甚至唯新是從和對西方理論方法的崇拜不同,孫紹振也常是守舊的,是非常注重中國傳統文化自信的,這在他對中國古代經典的研討中有所體現。也就是說,不論如何求“新”,孫紹振都是返本開新,以深厚的傳統文化根底,力求發掘“舊”中之新。“說經典之美”“經典小說微觀分析”“聚訟詩話評論”等均是如此。當然,將傳統與現代相結合,在互相鏡鑒中再造,是孫紹振學術思維的閃光點。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孫紹振的學術研究既有學理性又有盎然詩意。
四是放與收。學院派研究越來越八股氣、學究氣,即調子太高、面目可憎、不接地氣、更無人氣。孫紹振的研究有個很大的特點,即沒有那么多規矩和條條框框,他放得開,有青春朝氣,有時甚至有些野氣,有舍我其誰的丈夫氣概。以這樣的氣勢去從事學術研究,就會強化主體性、自由心態,也容易出新。比如,孫紹振一直對幽默充滿興趣,這不只是個學術研究領域,更是一種人生觀和審美態度。在不懂幽默的人看來,幽默是讓人很不舒服的,某種程度也是“不正經”的同義語;然而,在理解了世界人生的本質悲劇性,知道了幽默的真正意涵與價值后,就會對幽默心領神會,甚至看到它金子般的潤澤。林語堂認為,幽默是人生之重要一部分,一個人只有當他身有余力時,幽默才會生成。當一個人以幽默面對世界人生,他才會是智慧的。孫紹振學術研究的“幽默”是一種底色,它讓人放松、自由、豁達、超然、智慧,也讓人感到好玩、有趣、有夢的世界值得追求。如干旱高原上生出一朵野花,它的綻放里有苦有樂,有悲有喜,有絕望也不乏希望,于是幽默在童心與智慧中得以綻放。孫紹振的文章寫得很“放逸”,這呈現出一種美,但又不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而是在我行我素中又有一種可貴的“堅守”。這包括對學術規范、學術良知、社會關愛、國家情懷、人生幸福、人類命運,所采取的都是以“守”的方式保持“初心”。如“宇宙人生的終極關懷”“‘笑對人生’的哲理基礎:和諧性”“我有一個希望,請祖國把我派到遙遠的邊疆”“貼近生活,貼近自我,超越自我”等,都是孫紹振學術研究的金聲玉振,其主要功能是將“放”收回,這是以“大我”作為定海神針的。
20 卷《孫紹振文集》雖不是作者學術研究的全部,但可稱得上著作等身,它伴隨著孫紹振的一生,也墊高了他的學術人生。文集的封面仿佛由無數星點組成,它像夜空般發出耀眼的光輝,從中也折射出孫紹振學術人生的哲學思考與心靈經緯。學術與人生相生相長,學術研究的思維方法具有更內在化的特征,這是《孫紹振文集》給我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