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碎”隨筆（五）

二十一

一畫友說，最近網上又議論起朱新建來了，問我對朱新建的看法。

我的印象是，在畫人朋友圈子里，一提起朱新建，本想打瞌睡的，也不瞌睡了。

朱新建曾對我說：“咱們的畫是裝傻，她（指他夫人陸逸）的畫是真傻。”我說：“‘傻’還有冒牌一說么，看來這‘傻’還值兩個錢哩。近水樓臺先得月，還是你裝得好；嫵媚而又頑皮。”

新建畫過一畫：一只鳥，瞪著大眼，死死盯著兩條魚，似要乘其不備而捉之。畫的跋語是“洞庭煙雨”。我一瞅就笑了，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帶著孩子去理發館理發，理發時，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心想這小家伙在理發時倒還規規矩矩哩，再一瞅，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個去處，原來在鏡子下邊的桌子角上爬著一只螞蚱，說時遲、那時快，他猛地一躍而起，向螞蚱撲了過去……

在人來人往的理發館里，小孩子的眼中唯一看到的是一只螞蚱。在水光山色的洞庭湖邊，畫家眼中看到的是一只正要捉魚的鳥，何其相似乃爾。我笑畫家的眼睛退化成了孩子的眼睛。緣于此，我悟到了這幅畫的構思，頗得作文之法。《文概》有言：“章法不難于續而難于斷。”文章之妙，妙在“明斷，正取暗續也”。

試為解說之：畫家忽然看到一只正要捉魚的鳥，感到好玩有趣，捉筆就畫，作畫地點在洞庭湖邊，順手而題“洞庭煙雨”。我的揣想，如謂不謬，則表明了畫家有趣眼童心，他的興趣著眼點，不是洞庭煙雨，而是一只正要捉魚的鳥，故舍水光山色，而取其魚和鳥。

然而跋語與畫，“風馬牛不相及”，畫不對題，題不對畫，此不亦《文概》之所言“章法不難于續而難于斷”的“斷”？“明斷，正取暗續也”，而其所“續”者，不亦“趣眼童心”？

“洞庭煙雨”的跋語，是字斟句酌歟？抑不加思索歪打正著歟？這不重要，要之畫是他畫的，跋是他題的，肉爛在鍋里，都是朱家的。

我曾題過朱新建的美人圖：“朱君新建畫美人，自跋‘新建四十以后，把美人當山水畫。’辛稼軒曰：‘自笑好山如好色。’把山水當美人看。歐陽修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還題過朱新建的《米芾拜石圖》：“坐消歲月，寄情于花鳥蟲魚，不如寄情于石。石頭這玩意兒的好處是不用澆水，不用喂食，俯拾即是，不用錢買（如偏愿花錢，悉聽尊便），不怕磕碰，壽比南山，還不怕偷。所以米芾拜石，所以朱新建愛畫米芾拜石。”

二十二

自盤古，立帝邦，天子為重。老皇嫂，罵孤王，情理難容。論國法，就該把，殘生斷送。還念你，與兄王，掌印東宮。兄王爺，晏了駕，鐘鼓齊動。滿朝中，文武臣，議論孤窮。都說道，大皇兒，他年輕無用。一個個，保孤王，駕坐九重。孤雖是，登大寶，依然大宋。哪一個，大膽的，敢坐金龍。把皇嫂，當作了，太后侍奉。崇上徽號，容是不容？老皇嫂，說什么，務農耕種。普天下，俱都是，老王來封。享榮華，受富貴，你母子們同共。亦非是，叔為君，侄為臣，各分西東。走上前，打一躬，把皇嫂尊奉。昭陽院，改為養老宮。賜皇嫂，尚方劍，泰山壓眾。管三宮，和六院，大小嬪妃，任你施行，從與不從？

趙德芳，我的兒，休要悲痛。近前來，聽叔王，我把兒來封。孤賜你，金鑲白玉鎖。加封你，一欽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正王、五德王、六靖王。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王。我再賜你凹面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讒臣，壓定了滿朝文武，大小官員，誰敢不遵？你是個八賢王，代管孤窮。小姣兒從今后，你是莫要悲痛，老皇嫂，請回養老宮。

這是京劇《賀后罵殿》里的一段唱詞，是宋太宗（趙匡義）對皇嫂與皇侄的表態與許諾。

我早年在臨清文化館時，女子中學的校長是戲迷。每逢戲迷聚會清唱，他一到場，大家定當歡呼：“來上一段《賀后罵殿》。”我最喜歡聽言菊朋的《賀后罵殿》，當然是只能從留聲機的唱片上聽了。直到有了音配像的光碟，才算是看到了戲臺上演出的《賀后罵殿》。

原來我聽了數十年的這段唱詞，聽到的竟然只是聲腔之美，看了音配像的光碟，才猛然憬悟，這好聽的唱腔，卻又極為難唱，難在何處？以《賀后罵殿》的劇情與劇中人的心態來看，趙匡義的這段唱詞，既要讓戲臺上的皇嫂與皇侄感到他的寬厚與親情，又要使戲臺下的觀眾感到他對皇嫂與皇侄的反感與輕蔑。一筆怎能同時畫出既“圓”而又“方”？不亦難乎，難乎哉！可是音配像的扮演趙匡義的演員，舉重若輕，當他唱罷這段唱詞，兩手一拱，接著眼角一斜（瞅著皇嫂、皇侄下殿去了），猛地左臂狠狠地往下一甩。就只這么一甩，把所有唱詞的熱乎勁兒，給甩了個精光。

戲曲的唱、念、做、打，講究的是個“洗練”，“洗練”者，干脆利落也。你瞧他這一“甩”，干脆利落不？

二十三

一幅畫兒，是在一本畫冊中看到的：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站在一起，似乎在講說什么，卻又不知其在講說什么。沒有情節，沒有沖突，這樣的畫有啥看頭，掃了一眼，正想翻過去，一看標題，卻又一怔，竟然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起來。

標題是《多夢時節》，可畫里明明是醒著的女孩子，哪來的夢？而且還是“多夢”，是一個接著一個地做不完的夢。能不逗人思摸？八成是這些女孩子不只睡中做夢，醒時也在做夢。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些女孩子是在說“夢”哩。

夢為何物？夢者，幻想也，醒時得不到的，夢里求得之。又愿望也，夢雖是虛，但虛實相通。夢雖現實之所由生，但夢之所想又可轉化為理想，可以改變現實，給人以希望、以力量。人，一半兒在現實中，一半兒在夢想里，期期盼盼，患得患失，你追我趕，活得更有奔頭也。

何況“ 少女情懷總是詩”。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女孩子的情懷既然是詩，定而不疑，夢也當必是詩一樣的美了。“多夢時節”，不正是青春年華的贊歌？連我老漢也“老夫聊發少年狂”了，將那畫兒瞅了又瞅，看了又看，欣欣然而呼：“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有夢也。”并順手在這標題下面寫了幾句：“一幅畫，有個好標題，就像花炮有了炮捻兒，它能把畫爆炸開來，炸出個五光十色。王國維說：‘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恰恰相反，畫有題而畫生。”

二十四

記得與漫畫家方成閑中無事，以唐詩作畫為戲，方老將王建詩“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畫一新嫁娘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喂了小姑一口，小姑咧嘴大哭。我問為何大哭，方老說：“新嫁娘是湖南人，喜歡吃辣椒。”

人言：王建此詩，借詠新嫁娘以喻自己初次踏進官場。而新嫁娘頗聰慧，為了討好婆婆，竟然想出了“先遣小姑嘗”投石問路的妙招。

討婆婆歡心，對新嫁娘來說，實關乎自己后半生的逆順窮通。不聞陸游《釵頭鳳》乎，誰愿落個唐琬的“錯！錯！錯！莫！莫！莫！”的悲慘下場！不只新嫁娘，恐連新嫁娘的娘，也要為女兒輾轉反側、擔驚受怕也。比如《世說新語》里的趙母。

“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趙母的話，的確出于關切之心，想得無微不至，甚至想到“慎勿為好”。可這“慎勿為好”是何意思？實是費解，即其女也不了然，因而反問：“不為好，可為惡邪？”趙母又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更令人如墮五里霧中。

于是翻檢有關《世說新語》的文白對照，翻檢有關《世說新語》的箋疏注解，求師問道，結果弄得個隔靴搔癢，愈搔愈癢。

我老漢也倔勁上來了，鉆頭覓縫，胡思亂想，歪打不知是否也能正著，終于從“慎勿為好”的“好”里，瞅出了一點兒蛛絲馬跡，原來這“好”，實是“不好”，或曰“假好”，換成現下的詞兒，就是“作秀”。作如是解，趙母則如是曰“慎勿作秀”，其女當必不再反問“不為好，可為惡邪？”也不會再使人作出繞口令樣的“蓋古之教女者之意，特不愿其遇事表暴，斤斤于為善之名，以招人之嫉妒，而非禁之使不為善也”的詮釋了。

二十五

魯迅的短篇小說，曾寫過兩個寡婦，還是死了兒子的寡婦。

《祝福》里的祥林嫂有一大段關于阿毛的述說，抄錄如下：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墺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墺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

我數了數，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二百六十余字，劉禹錫的《陋室銘》才八十一個字。《祝福》是短篇小說，可這二百六十余字，在這短篇小說里竟原模原樣地出現過兩次，而且間距之近，堪稱比鄰。按常理講，作詩寫文，最忌重復，這不是重復么？

“或吹火欲使滅，或又吹火欲使燃；木以不材而全，雁又以不鳴而烹。世事初無固必也。”（《管錐編》）這重復，按常理講，有違作文之法；不按常理講，“反常”恰是“合道”。“道”者，事物之本真也。正是這一而再的絮叨，才真切地顯現出了一顆被自責悔恨嚙噬著的幾近呆癡了的母親的心。

再讀下去，同樣的重復又出現了，這一次是出于鎮里人之口。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

連小孩子都能察覺出來，是厭煩，厭煩里顯示出來的是一顆冷漠的心，冷得令人脊背發涼。

《明天》里的單四嫂子的兒子寶兒死了，寡婦死了唯一的兒子，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天塌了，絕望了，再也沒活下去的指望了。“寶兒的呼吸從平穩變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咷”，這就是說寶兒死了。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他心里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且再細瞅瞅這段文字，單四嫂子只是“哭著”，而寶兒“在床上躺著”，連“死”字都省略去了，如此吝惜筆墨，真真個繪畫中的“逸筆草草”也。接下去，忽地黑、白轉色，“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說說我的閱讀感受吧：當讀到單四嫂子“從嗚咽變成號咷”，也無非路人旁觀，看別人家出殯。一到了寶兒“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卻不由得憤然大呼老天何其不仁耶！是個中什么原委，使得我老漢動了肝火？

張岱《陶庵夢憶》自序中有一段話：“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所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這與單四嫂子心里計算的“不過是夢罷了”，何其相似乃爾，這表明人們一旦到了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的當兒，除了求神問卜，就是夢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勢所應然也。

勢所應然，則事將無然，不聞常言曰“夢是反的”乎？正是由于“夢”從反面這么一襯托，單四嫂子的“絕望”才由隱而顯。當單四嫂子“從嗚咽變成號咷”，我老漢僅是“知道”了單四嫂子的“絕望”，當寶兒“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則由“知道”進而深深“感受”到了單四嫂子的“絕望”，無怪連我這個與單四嫂子八竿子也打不著的毫無關系的讀者也“憤然大呼老天何其不仁耶”了。

二十六

《雜文雜畫集》一書的后記：

我作畫，雜亂無章，有的說是國畫，有的說是漫畫，姑名之曰“雜畫”。我寫書，喜歡自己設計封面，自己打扮自己，不亦樂乎？

是在20 世紀70 年代后期，閑暇無聊，想起《西游記》，將唐僧師徒、神佛魔怪畫在三合板上，再用弓鋸鋸下來，涂上顏色，上透明漆……給小兒子鐵球做了一套玩物。小兒子已沒了多年了，瞅著玩物，心里忽地空了半截。

《門插關兒，也可入畫》一文，是專為《小二黑結婚》連環畫中的一個門插關而寫。該連環畫的作者是漫畫大家米谷，提到米谷，且抄錄拙作《信馬由韁》書中的一段：

一提起畫兒，就會想起自己家及左鄰右舍的門簾上、炕圍子上的“喜鵲登梅”“鯉魚戲蓮”……

就會想起年畫，那新鮮三五個月就褪了色的“猴搶草帽”“麒麟送子”……

就會想起廟里的壁畫“水漫金山”“八仙過海”“唐僧取經”“太公封神”……就會想起一本沒頭少尾的畫譜上的鐘馗嫁妹小鬼放炮仗。就會想起煙草公司月份牌上的露著胳膊大腿的洋打扮的女子。嬸子大嫂們一瞅，就“呸”的一聲：不害臊！

到了大眾教育館，整天價照著描摹的不是“山姆大叔”就是“約翰牛”，再不就是“膏藥蔣”。閱覽室里讀報的群眾說這是宣傳畫。想想也是，這個只能貼在閱覽室里或畫在大街的墻上，沒見誰貼在自己的床頭上。

還有什么？想不起來了。

上海解放了，偏僻的魯西北的臨清也能看到《文匯報》了。現在說起來仍對它感激不已。沒有它，怎能看得到《小二黑結婚》。這是米谷根據趙樹理的小說編繪成的連環畫。記得當時翻開《文匯報》時，驚奇地發了聲喊：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畫兒哩！是活生生的莊稼人，而且似曾相識。拿著皇歷的二諸葛活像是我街上的五大爺，連犟勁都像。瞅著瞅著，忽地想起來人們說五大爺的一句話：“犟勁一上來，叼住屎橛子不撒嘴。”坐在炕沿上的于福，多么像袁莊的親戚。我家那親戚不也老實得“三腳都踹不出一個屁來”！那神婆子不就是北關里的我妹妹的干娘？

還有那土炕、那鍋臺盆碗、那油燈盞、那碾棚、那雞窩、那驢那豬、那柴火垛、那紡線車子……似乎還聞到了那土坯味、牛糞味、煙熏火燎味。嘿，又回到了老家了！

就是這《小二黑結婚》連環畫，使我這“井中之蛙”大開眼界，天外有天。那些看膩了的“麒麟送子”“五子登科”，相比之下，黯然失色，日月出而爝火熄了。

躍躍欲試，心慕手追，我走上了繪畫創作的道路，是緣于《小二黑結婚》連環畫的啟蒙，也因而與其有了深厚的感情。數十年來，朝夕相伴，每逢閑暇，輒從書櫥中取出，把玩品賞，如與老友晤面。雖一薄薄畫冊，賊無空過，開卷有益，總有所獲，有寶可淘。

最近又淘到了這個“門插關兒”，令我敬佩的是，米谷老前輩早在七十多年前就以自己的繪畫向我們提示了什么是“繪畫語言”，什么是“傳神阿堵”。這個“門插關兒”不就是傳神之所在？不就是于福的爹的封建頑固心態的“形象化”？詩有詩眼，畫有畫眼，這個“門插關兒”不就是畫的“畫眼”？溫故而知新，能不欣欣然而為之文？

二十七

在《齊白石研究》專刊上有一篇文章，當提到齊白石對寫意理論的貢獻時，引用了齊白石的一句名言：“老人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太）不似為欺世。’”

最后一句“（太）不似為欺世”的“（太）”，點明了是該文作者特意添加上去的。為何添加一“太”字？其理由是：“按其語氣，‘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不似’之上應有‘太’字，若無‘太’字，則‘不似’為高境，容易混淆。”

按該文作者的意思來說，“不似”為高境，“（太）不似”則為欺世了。

且試問：“不似”即不像，“（太）不似”即太不像，兩者只是程度不同，實質則一 ——都不像，可為什么“不似”就是高境，而“（太）不似”就是欺世？

齊白石的原話，言簡意賅，開宗明義，一開口就指明了畫的妙處既不在“似”，也不在“不似”，而是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那個“間”字里。間，就是縫隙，既是縫隙，當必一無所有，卻又無所不有。要之，就看有無本領能從一無所有里尋摸出為繪畫所需的“有”來。白石老人從小時就放牛，知道牽牛要牽牛鼻子，繪畫的“牛鼻子”就是那個“間”字。該文作者繞過前半句，盯住了后半句，將“不似”與“（太）不似”稱斤論兩起來。

“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字面上看，似是作畫之法，實則是不離畫筆，不在畫筆，已關聯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兩相互動的更深層面。

一件藝術作品的完成，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合作的結果。作者的作品，只是完成了作品的一半，另一半則依賴于讀者的再補充再創造。打個比喻，作者的作品只是一個“場地”，是提供給讀者發揮想象力的一個活動空間，而讀者則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的聯想與作品的暗示相互動，如珠之旋轉于盤而又不出于盤，這既是欣賞過程，也是藝術作品的完成過程。正如王朝聞所說：“‘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說法，從欣賞者的角度來考察，它有欣賞心理的根據……我總覺得，欣賞活動所以是有趣的，不只因為欣賞者被動地接受了什么，也因為他可能主動地發現了什么，補充了什么……欣賞者經過了一番不吃力的腦力活動，由可視的形象出發，‘看見了’沒有直接出現在畫面上卻和畫面上的形象有密切聯系的東西。”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間”，就是讀者的想象力馳騁活動的空間，也因而是妙（高境）之所由出之處。

二十八

我（言菊朋）看過老譚多次演《空城計》，并且下苦功研究過。但到了臺上就不如他肅穆而不板，凝重而瀟灑。看來臺上方丈之地是有尺寸的地方，你能吃幾碗飯，立竿見影地量出來。（《譚鑫培傳》）

“臺上方丈之地是有尺寸的地方”的“尺寸”是指什么？“立竿見影地量出來”竟如此之難。“老譚多次演《空城計》”，諸葛亮到底是怎么個舉手投足？言菊朋沒有說，《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給說出來了：

他（譚鑫培）右手執鵝毛扇，把左手的水袖挽起，走到“九龍口”（樂隊對面），用眼睛向兩邊一掃，在臺口站定，念引子：“羽扇綸巾，四輪車，快似風云，陰陽反掌定乾坤，保漢家，兩代賢臣。”……“賢臣”二字用蒼勁的老音。從音樂聲中，把左手一搭拉（下垂），挽著的水袖像一匹綢子那樣垂下來，然后，轉身，緩步入帳。從出臺到進帳，除了上述的一個小動作外，沒有整冠、抖袖等身段，從肅穆中表現武鄉侯的威嚴，臺步莊重而不板，表示儒將的風度。

于是明白了言菊朋說的臺上方丈之地是有尺寸的地方的“尺寸”，也就是許姬傳看到的譚鑫培飾演的《空城計》中諸葛亮的狀貌：“一出場，用眼睛向兩邊一掃，在臺口站定，念引子……‘賢臣’二字用蒼勁的老音。從音樂聲中，把左手一搭拉（下垂），挽著的水袖像一匹綢子那樣垂下來。”（完全擯棄了戲曲中慣用的那些程式化了的整冠、抖袖等表演身段），就只這么一個小動作，恰好顯示出了武鄉侯的“肅穆而不板，凝重而瀟灑”的儒將風度。這個恰好的“小動作”就是“尺寸”。用我們現下的說法，就是藝術創造者要有將生活印象轉化為藝術形象的能力。這藝術形象，不是“告訴”人們是什么，而是讓人們“感覺”到是什么。

“生活是藝術創作的源泉”，已是老生常談的不刊之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足證生活之于藝術創作的重要性。這是正著看，如若反過來看：有了米，拙婦也能為炊，只是所炊之飯不那么可口罷了。試為之喻：作為藝術創作源泉的“生活”，無非也就是炊飯之米，而藝術形象才是所炊之飯。要想炊出可口的飯，還有賴于藝術創作者是不是“巧婦”，所以言菊朋才為“尺寸”慨而言之：“你能吃幾碗飯，立竿見影地量出來。”

寫到這里，想起了仍與諸葛亮有關的另一出戲“草船借箭”與諸葛亮的一句“謝丞相箭”。

“草船借箭”的“借箭”，實乃“借刀殺人”的“借刀”，換言之，借丞相之箭殺丞相也。丞相既然借給了殺丞相的箭，能不順理成章地回報一句“謝丞相箭”乎？本是鉤心斗角，唱來唱去，竟唱出溫、良、恭、讓來了。

可這“溫、良、恭、讓”卻又不同于《論語》里那“溫、良、恭、儉、讓”。《論語》里的“溫、良、恭、儉、讓”是因了“必聞其政”，而溫、良、恭、讓的“謝丞相箭”的“謝”，因了和奸臣“丞相”攪混在一起，竟皮里陽秋得令人難以捉摸，思摸來，思摸去，思摸起了老百姓的一句話：“氣死人，還看出殯的。”“老百姓”者，俗人也，武鄉侯竟也未能免俗。可又正是這個“未能免俗”，顯示出了武鄉侯另一個樣兒的“肅穆而不板”。

二十九

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傳杯。白言：“天竺去來，圖畫里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觀其用典，信手拈來，機圓語活，其詞淳樸豪放，跌宕恣肆，一看就是辛家詞。然而“訪稼軒未晚”，又不是辛家詞了，詞作者是劉過。

此詞抄自龍榆生編選的《唐宋名家詞選》。《紅樓夢》里有甄（真）寶玉、賈（假）寶玉，《水滸傳》里有真李逵、假李逵，戲臺上有真包公、假包公，而《唐宋名家詞選》里，劉過的《沁園春》比鄰就是辛稼軒的《沁園春》，兩詞的收尾，都是“徘徊”，也堪可謂《唐宋名家詞選》里有真辛稼軒、假辛稼軒了。龍榆生先生可謂趣人，將一真一假同時亮相，似借劉過語以贊劉過：“古豈無人，可以似吾稼軒者誰？”

在劉過的《沁園春》詞后，附岳珂《桯史》，有云：“嘉泰癸亥歲，改之（劉過）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併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斗酒彘肩’云云，辛得之，大喜。”

“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按現下的說法，即“模仿秀”。詩眼文心，暗合冥契，“下筆便逼真”，致使辛老夫子如攬鏡自照而“大喜”。豈止辛老夫子，自宋迄今八百余年間，會心一笑者，頷首拍案者，愛之誦之珍之拜之者，更仆難數，謂為中國詞壇一大佳話，不亦宜乎？

“模仿秀”，也就是游戲之作，是寫著玩哩。可又別小瞧了這個“玩”字，“玩”何容易，不有學也不足玩，不有識也不能玩，不有膽也不敢玩，“玩”也有高雅低俗之分，那要看是誰玩了。比如劉過，就玩得旁逸斜出，風生水起。玩出了“才”，玩出了“學”，玩出了“識”。而才、學、識又必兼乎趣而始化，于是“趣”而生焉。正是這個“趣”，撥人心弦，逗人咀嚼，尋味不盡。

《桯史》的作者也有說道，對劉過說：“詞句固佳，然恨無刀圭藥療君白日見鬼癥耳。”

我們從《沁園春》里看到的是詩，他從《沁園春》里看到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