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往事三部曲》是“70 后”作家張學東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這部作品從2006 年以《西北往事》為題發(fā)表開始,到2023 年推出全本,經(jīng)歷了較長的寫作周期。作品篇幅大,故事時間跨越半個世紀,從20 世紀50 年代中期寫到80 年代后期,空間則以鄉(xiāng)鎮(zhèn)延伸開去,覆蓋西北廣袤的大地。小說各卷時間上有側(cè)重,卷一主要書寫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事件,卷二集中于20 世紀70 年代的描寫,卷三寫到了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故事。作品主要反映了西北地區(qū)的歷史變遷,既有人情冷暖的日常生活,又有天災人禍的苦難敘事,也有歷史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西北往事三部曲》對過往的艱辛生活進行了詳盡描述,并將這種苦難歲月帶給人們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留存下來。但是作品又不是一味地販賣苦難,而是始終有著對溫暖、正義、真情的堅信與推崇,對那些人性光輝和偉岸的形象也多有呈現(xiàn)。這既是一部書寫現(xiàn)實的作品,也是一部回溯歷史的作品,同時也是透視心靈的作品。作家以小見大,于幽微之處展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在苦難敘事的同時,將生命的堅韌和人性的偉岸展現(xiàn)了出來。
艱辛生活的深描與成長的“憂傷”
就小說的主旨而言,這是一部講述成長的憂傷的小說。三卷都是以少年的成長為中心展開,每個部分都有著憂傷的少年,他們背負著父輩的生存壓力,成長中有著荒涼的底色,過著死氣沉沉的生活,遭遇了苦難的童年,承受了明顯不是那個年齡段所能承受的各種壓力和苦痛。作品還多次寫到死亡,這也是苦難的極端呈現(xiàn)形式。
卷一的時間聚焦在20 世紀50 年代,以三位青少年的成長遭遇為主線,對他們的苦難命運進行了集中呈現(xiàn),故事發(fā)生在西北的一個名叫五尺鋪的小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孩子劉火、白小蘭,跟隨父母來支援水利建設的外地女孩謝亞軍,在那樣苦難的年代,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小說對三個人的故事交織著敘述。除了對人的呈現(xiàn),小說還寫到了兩條狗之間的交往,這是兩條有靈性的狗,十分通人性。小說開篇,一條名叫大黃蜂的北方大黃狗便出場,成為一個特殊的見證者。后來它和另外一條名為“坦克”的外來狗,成為小說情節(jié)的核心敘事素之一。對狗的書寫的強化與對孩童世界的描寫有關(guān),如果將人在荒誕歲月中種種自私自利的選擇和狗的忠誠兩相對比的話,這樣的意味就更凸顯了。劉火從小失去母親,父親也下落不明,孤苦伶仃地過活,在一場火災中被毀容,躲在地窖中偷生。白小蘭從小自卑而內(nèi)向,父親因公犧牲,母親也改變了性格,外來姑娘謝亞軍成為她的傾訴窗口和寄托,最后她卻因自己的母親為了和謝家撇清關(guān)系,泄露了秘密,最后郁郁寡歡,含恨去世。謝亞軍來到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父親在工地過著艱苦的日子,母親終日抱怨不停,自己被鎮(zhèn)上的流氓少年性侵,卻只能默默忍受,甚至選擇了自殺。書中也有隱忍茍活的種種書寫,比如白小蘭母親為了與他人撇清關(guān)系,選擇用身體去交換糧食。
卷二開始的時候,有對饑饉年代的書寫。洪亮母親難產(chǎn)去世后,他父親為了養(yǎng)他到處乞討,甚至偷公社的糧食。不過,漸漸地生活有了起色,至少物質(zhì)生存資料開始有了保障,但是成長困境與生活困境依然不少。這一卷以紅亮的成長為中心展開,從離家出走到最后皈依佛門,一個少年的成長心路得以呈現(xiàn)。這一部分并不僅僅聚焦紅亮這一人物,但是對周邊所有人和事的描述,其實也是在強化他的生長環(huán)境。此外,這部分還塑造了秀明這一形象,她和一般女性的不同在于,她是一個知識女性,是一個覺醒者,對很多事情并不逆來順受,可是畢竟能力有限,力量卑微,反而加深了命運的悲劇性。
卷三依然寫一個孩童的成長經(jīng)歷,在少年時代所可能經(jīng)歷的生活苦難和心靈迷惘,小說幾乎都描寫到了。這一卷主要描寫在一種大的時代背景中家庭成員間的爭斗,這是一個承受著政治和經(jīng)濟雙重壓力下的家庭,透過主人公“我”的視角,家庭成員一一登場,各種荒唐而極端的事件不斷發(fā)生。
《西北往事三部曲》立足“西北”,這里曾經(jīng)是荒涼死寂之地,小說也多次直接指出這一點,漫天的風沙、貧瘠的土地、粗獷的民風,因而對轉(zhuǎn)變發(fā)生之前生存艱辛的描寫是小說的側(cè)重點。人言可畏,勾心斗角,雞毛蒜皮,在那樣荒誕的年代里,夫妻反目、兄妹齟齬、鄰里為仇的戲碼不斷上演。還有來自物質(zhì)上的壓力,讓每一個人都處在深深的壓抑之中。作品多以孩童為視角,書寫少年們的艱難成長,這份艱難既包括物質(zhì)上的匱乏,也包括心理上的壓抑和精神上的貧瘠。小說是對成長的憂傷的一種表達,這種憂傷首先是家庭的殘缺、父輩的缺失。卷一中的劉火、卷二中的紅亮,都沒有母親,父親基本也是缺位的;卷三中的人物雖然家庭完整,卻缺少家庭應有的溫暖。愛的殘缺和物質(zhì)的匱乏,讓這些少年們的物質(zhì)營養(yǎng)和精神營養(yǎng)都不足,他們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中成長,心智發(fā)育受到了很大影響。
歷史痕跡與創(chuàng)傷性記憶
《西北往事三部曲》也是一部描寫歷史痕跡與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小說。
歷史的痕跡遍布作品的每一個角落,時光雖然已經(jīng)遠去,但是歷史曾經(jīng)給人們留下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并沒有消失。卷一中,一系列大事件如影子一般存在于人們的生活周遭。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性之惡被激發(fā),既有平庸之惡,譬如白小蘭母親為了不被牽連,破壞了與謝家的關(guān)系;也有騾子那樣的流氓少年,為了自己的私欲而加害于他人。這一部分關(guān)于歷史的書寫更有深度的地方在于,集中書寫未成年人對諸事的認知,孩童眼中無法理解的種種荒唐之事,都是歷史的痕跡,這些歷史在孩童心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陰影。在那樣一個年代,每個人都被時代席卷著向前。他們也想為國家建設出力,卻被當時的外部環(huán)境所影響。謝亞光和同學們自發(fā)組織文藝隊去工地慰問,劉火為了將葡萄送往工地再次讓謝亞洲負傷,白小蘭失去了父親。歷史的影響廣泛存在,有時候直接侵入了他們的生活,可是以他們的心智,無法做出判斷,只能順應著前行。
卷二依然是對歷史的回溯,小說以“我”的視點,從一個名為羊角村的地方展開,詳盡記錄了這片土地上的日常。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歷史的痕跡依然很明顯。
卷三在整體上延續(xù)著這種寫作路數(shù),一開始,依然是歷史的余緒描寫,同時集中書寫歷史創(chuàng)傷帶來的后遺癥。
與一般的大部頭作品的大開大合與全景呈現(xiàn)不同于,《西北往事三部曲》切口較小,僅僅集中于個體及其家庭,三部曲分別以不同個體的生活遭際展開。小說還有一種特別的視角,那就是敘述者“我”是一直存在的,這一視角是一種記憶的回望,也是對故土無法割舍的情愫的體現(xiàn)。看似以冷眼旁觀來白描,實則是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投去了無盡的關(guān)愛。卷一中名為“大黃蜂”和“坦克”的兩條狗也是小說中的重要角色。小說多次出現(xiàn)了兩只狗的“通靈”書寫,少年們多次遭遇困境,最后化險為夷,都是因為兩只狗的幫忙。謝亞軍對騾子的復仇得益于狗的幫助,謝亞軍和白小蘭去水壩工地,夜間遇到狼群,正是兩只狗的突然出現(xiàn),驅(qū)散了狼群。謝亞軍自殺時,也是狗跑去給劉火報了信。這些都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和神秘性,不過這一切從孩童視角出發(fā),就都說得通了。與一般歷史小說不同的是,該小說并沒有從正面對歷史進行呈現(xiàn),而是通過幾個孩童的感知,對種種歷史事件進行了側(cè)面表現(xiàn),雖然看似平淡,卻也潛藏著驚心動魄,尤其是這些事件對孩童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愈加凸顯了時代之荒謬。
人性的暗傷與其本身的偉岸
歷史痕跡與創(chuàng)傷性記憶被作家反復書寫。成長的憂傷往往被歸結(jié)于時代,但是,人性本身就沒有問題嗎?恰恰是人自身出了問題,才讓那樣的荒誕事件一次次如病毒般蔓延。由此,人性的暗傷書寫也是小說的一大主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人性的冷漠都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秀明丈夫因一個誤會就放火,置人于死地。小說還寫到一種鄉(xiāng)土的“霸權(quán)”,秀明婆婆的壽材被隊長虎大奪走做成了一張大床,只為自己和情人交歡用。更加諷刺的是,當虎大不再擔任隊長一職時,關(guān)于他的壞事情一下子如春筍般涌現(xiàn)了出來。
但是,張學東并不局限在一種毫無節(jié)制的控訴之中,而是努力找尋那些人性中的閃光點,歌頌生命本身的堅韌。卷一中的劉火、卷二中的秀明都是這樣的形象。作品反復寫到人性的光輝,劉火這一形象就是如此,劉火兩次讓謝亞洲負傷,但是最后能舍命相救。他本性淳樸,多次拯救他人,救謝亞洲,救謝亞軍,包括明知道騾子是來搶狗的,卻被母狼攻擊,他還是選擇了出手相救,他是一個偉岸的少年形象。
《西北往事三部曲》是西部書寫的典范,“西北”成為整部小說的關(guān)鍵詞。那一個個西北風物在作家筆下復活,冷眼旁觀著時代大潮的風起云涌。作品集中書寫人活在世上的變數(shù)和苦痛。那些在困境中打不倒的魂靈,展現(xiàn)出了人性的偉岸與光輝,這份人性之光如暗夜中的寒星,給人以莫大的慰藉與不滅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