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欽善先生的《中國古文獻學史》《中國古文獻學史簡編》《中國古文獻學》等著作,從縱、橫兩個維度建構了中國古文獻學歷史與古文獻學學科理論,代表了先生在古文獻學理論研究上的卓越成就。與此相輔相成的,是先生自大學本科開始,至今仍不輟努力的古籍整理編纂實踐。先生曾總結:“我本人在古文獻研究方面,始終以實踐為基礎,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在實踐方面,從本科階段參加55 級《中國文學史》《近代詩選》的編著,一直到工作以后參加《關漢卿戲劇集》《近代愛國詩選》的編著,獨立承擔《高適集校注》《龔自珍詩文選》《論語注譯》《正平版論語集解校點》《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校點》《論語本解》等的編著,乃至參與《全宋詩》主編、《儒藏》精華編總編纂,古文獻整理研究的實踐延續不斷,古文獻學理論的探索、研究也相輔相成,逐漸深入,兩方面均陸續取得被學術界認為是開創性的成果。” 在孫先生的古籍整理編纂實踐中,《全宋詩》和《儒藏》都是大型集體項目,也是新中國古籍整理事業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先生參與其中,在前者擔任項目主持、主編,在后者擔任總編纂,都發揮了重大作用。作為孫先生的學生,筆者有幸在《全宋詩》和《儒藏》兩個階段都曾跟隨先生參與相關工作,今略述所見,以見先生在大型古籍整理編纂工作中的努力和貢獻。
《全宋詩》:古籍整理之典范
1984 年北大古文獻所成立,孫欽善先生被任命為所長。也是在這一年,筆者考入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成為“古八四”的一員。孫先生給我們講授“中國古文獻學史”課程,分上、下兩學期,分別講授自先秦以迄“五四”上下幾千年的古文獻學發展史和重要古文獻學家。這門課是同學們心目中最重頭的專業課,信息量極大。記得先生每次課前都會給大家發放油印材料,有時會帶來剛剛發表的論文復印件,作為課堂參考材料。在繁重的教學、科研工作之外,為古文獻所的長遠發展計,先生開始籌劃《全宋詩》的編纂項目。
1986 年,經全國高校古委會批準,《全宋詩》被列為重點項目,由北大古文獻所承擔,孫欽善先生為項目負責人。孫先生以開放合作的態度,竭盡全力爭取各方支持。在校系領導和古委會的支持下,組織成立了《全宋詩》編纂室,建立了編纂室下屬資料室。招收碩士研究生班,留用青年骨干教師。廣泛物色、組織整理者,爭取已有宋集整理成果或輯佚成果的專家學者參與編纂。主編班子的組成也采取校內外合作的方式,除孫先生和倪其心先生外,還邀請到中華書局傅璇琮、許逸民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陳新三位先生共同擔任主編。大型科研項目的組織工作耗時費力,孫先生以勤勉無私的精神、開闊包容的心態,廣納賢才,傾心付出,為《全宋詩》項目的順利進行打下了堅實基礎。
《全宋詩》編纂工作自1986 年10 月正式啟動,至1998 年12 月全部出齊,歷時十二個春秋。全書共72 冊,收錄詩人9000 余人,字數近4000 萬,有宋一代詩歌網羅殆盡。孫先生在2019 年接受王鍔先生訪談時,曾談到《全宋詩》編纂中遇到的困難:
《全宋詩》編纂堪稱篳路藍縷,絕無前人所編有宋一代大型詩歌總集可作憑依(清人所編《宋詩紀事》《宋詩紀事補遺》等書,雖然提供了有關宋代詩人、詩作的豐富線索,但其規模和價值遠遠不及清人編《全唐詩》所憑借的《唐音統簽》《全唐詩》稿本、《唐詩紀》等書),必須依靠對現存的700 多種宋人別集的校訂整理,并從眾多選集、類書、方志、筆記、詩話,以及家乘、族譜、書錄等各類圖書中,搜集大量散佚的宋詩單篇、零句,既為宋詩“大家”的傳世別集補遺,又為眾多無集傳世的“小家”輯集。因此書籍的查閱,底本的選擇,佚詩的輯錄,異文的校勘,真偽的甄別,以及作家生平事跡的考訂,千頭萬緒,難度極大。
宋代詩人多,詩作也多,又缺乏前人所編的詩歌總集為基礎,校訂整理和大規模輯佚的難度極高。編纂組遵循正宗規范的古籍整理原則和方法,制訂出切實可行的編纂凡例及細則,并嚴格執行。在傳世詩集的整理方面,堅持以提供可靠文本為原則,把校勘放在突出地位。在辨別版本源流的基礎上,選擇善本足本為底本,確定有代表性的本子為參校本,在各家小傳之下專段說明所用底本、校本情況。異文出校以校是非為主,兼校異同。對于篇目、編次、篇章結構等,一般保存底本原貌,不輕易變亂舊式。在輯佚方面,從海量文獻中搜集散佚的宋詩單篇、零句,為有集傳世者作補遺,為無集傳世者作輯集,每家詩人皆撰寫小傳。“無論是從體例安排、小傳撰寫、詩作輯佚與校勘等方面,都從數量與質量上全面超越了《全唐詩》,現存有宋一代詩歌的全貌,已經呈現在了讀者面前,堪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古籍整理之典范。” 在全體編纂人員的共同努力下,《全宋詩》以高質量成果獲得了學界充分肯定,先后獲得北京大學第四屆科學研究成果著作一等獎(1993)、北京市第三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1994)、第十屆中國圖書獎(1996)、第十屆國家圖書獎榮譽獎(1999)、改革開放三十年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百項精品成果獎”精品獎(2008)等。
我們“古八四”同學也參加了《全宋詩》前期的資料搜集工作。記得每位同學被分派了不同的方志、類書或筆記、詩話等著作,一頁頁從中搜尋宋詩。無論殘篇斷簡,零章短句,我們都一一抄錄、復制、剪貼,注明出處書名、卷葉、版本。這些剪貼資料由編纂資料室負責老師按人歸檔,每位詩人的資料匯入一個檔案袋,不斷積累充實,形成《全宋詩》編纂的資料庫。1988 年我考上本專業研究生,跟隨孫先生攻讀碩士學位,被分派整理馮山《安岳集》和幾十位無集詩人的詩作,就用到了這些剪貼資料。每個詩人都可領到一個檔案袋,其中包含歷年來不同搜集者從不同文獻中搜集到的宋人傳記資料和詩作,整理工作即在此基礎上進行。無集作家占宋詩作者的絕大部分,宋詩輯佚的工作所涉文獻范圍之廣、工作量之巨,辨別真偽、刪除重復之繁難,以及版本校勘、異文判斷、核實出處、選擇出校,種種復雜問題,非身涉其中,恐怕很難體會。孫先生日常在編纂室埋頭審稿,遇到問題,我們會隨時請教,也見證了孫先生、陳新先生等各位老師在《全宋詩》編纂中嚴謹求實、無私付出的精神,深受觸動和影響。
《儒藏》:為中華文化筑基
2003 年,湯一介先生發起組織《儒藏》編纂工作,孫先生應邀擔任總編纂。《儒藏》是規模更為浩大的古籍整理編纂項目,旨在以現代技術和學術標準,系統整理我國以及受儒家文化深刻影響的韓、日、越三國歷史上的重要儒家文獻。《儒藏》工程分兩步實施,先期成果《儒藏》精華編收錄中國歷史上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儒學文獻510 種,韓、日、越文獻160 種。由季羨林先生擔任首席總編纂,湯一介先生為項目首席專家,湯一介、龐樸、孫欽善、安平秋四位先生任總編纂。從2003 年教育部立項,至2022 年《儒藏》“精華編”中國部分282 冊全部完成出版,總字數近2 億。目前,收書3000 多種、字數近10 億的全本《儒藏》編纂工作亦已全面啟動。
孫先生在接到邀請之初,也曾猶豫:“一是編纂《全宋詩》時的難處和壓力記憶猶新,二是《儒藏》工程浩大,令人敬畏,同時也還存在其他疑慮。”e不過出于對《儒藏》編纂意義的認識,及對湯一介先生和校領導的信任,先生毅然投入了《儒藏》事業中,這一干就是二十年。
《儒藏》編纂的規模和難度都是空前的,孫先生在古文獻學理論和實踐上的雙重建樹,特別是在《全宋詩》項目中積累的大型古籍整理編纂經驗,在《儒藏》工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也得到湯一介先生的高度認可。孫先生曾回憶,自己建議《儒藏》先編精華編、再編全本,滾動出版,湯先生欣然同意。孫先生又借鑒《全宋詩》的經驗,提議由《儒藏》編纂中心青年骨干人員擔任責任編委,此舉成為《儒藏》中心最重要的工作模式,既提高了工作效率,又鍛煉了年輕老師。為保證書稿質量,孫先生提出在北京、上海物色退休老編輯組成審稿專家組,輔助審稿。北京專家組邀請了中華書局、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的一批資深老編審,上海專家組邀請了上海古籍出版社、漢語大詞典出版社的多位資深老編審,孫先生親任審稿專家組組長。陳新先生也被孫先生請到了《儒藏》審稿專家組,為《儒藏》審閱了大量書稿。
孫先生將《全宋詩》項目中形成的編纂理念和編纂經驗也帶到了《儒藏》。在《全宋詩》編纂中,先生就非常強調版本選擇的重要性,強調卷次篇章保持底本原貌,強調校勘的突出地位,目的是為讀者提供可靠文本。《儒藏》編纂中依然貫徹了此種理念。《儒藏》精華編凡例規定,所收書籍的篇目卷次一仍底本原貌,不選編,不改編,保持原書的完整性和獨立性。校勘以對校為主,確定內容完足、精確率高的版本為底本,精選有校勘價值的版本為校本。出校堅持少而精,以校正誤為主,酌校異同。孫先生在《〈儒藏〉編纂學術談》一文中,就如何保證以上原則作了具體說明:
校勘的目的,在于提供一個可靠的文本。做好校勘,保證其學術質量,首先要正確選擇底本和校本。《儒藏》精華編凡例規定,應選擇完足精善的版本作底本,選擇有代表性的版本作校本。但具體貫徹起來并不容易,需要在版本調查、考證的基礎上仔細斟酌。
保證校勘的學術質量,還要有正確的出校原則。《儒藏》精華編凡例規定:“出校堅持少而精,以校正誤為主,酌校異同。”要貫徹這一規定,首先要選好底本和校本,已如上述,這樣就打下了以簡馭繁的基礎。其次是嚴格掌握“校正誤為主、酌校異同”的出校原則,即凡底本不誤校本有誤者一般不出校,酌情校列異文,是為了顯示版本源流、系統,或一時難以抉擇,提供參考。而不像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那樣搞繁式匯校,以避免湮沒重要的異文,不利于顯現精確的文本。
保證校勘的學術質量,最后的關鍵在于異文的正確判斷與取舍。異文正誤的判斷抉擇和有價值異文的選留,是校勘的最終結果,直接關系到校勘的質量和科學性,必須經過嚴謹的考證,充分運用古文獻學,包括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特別是傳統小學(文字、音韻、訓詁)的學識,才能準確定奪,否則容易產生臆斷、妄改的錯誤。
孫先生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形容自己參與編纂《儒藏》的心情。“《儒藏》確定要立足現代,采用校點排印的方法來編,難度很大,稍微失誤,一個標點、一個校勘的判斷不當,都是硬傷,所以一定要小心。我是抱著一種非常敬畏的心情來參加這個工作的。”作為總編纂、審稿專家組組長,孫先生在保證《儒藏》學術質量方面付出了全部身心。在《儒藏》編纂的多個階段,先生都曾代表中心,總結并闡述《儒藏》編纂中的學術性問題。如2007 年底在深圳舉行的《儒藏》主編會議上,作《認真負責,精益求精,保證〈儒藏〉書稿的質量》的報告;2008 年底在杭州舉行的《儒藏》主編會議上,作《慎定底本,精校異文》的報告;2009 年在《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創刊號上發表《〈儒藏〉編纂學術談》,2020 年在《博覽群書》及“北大儒藏”公眾號上發表《〈儒藏〉精華編凡例的制定和踐行》,2022 年在《北京大學校報》上發表《〈儒藏〉:為中華文化筑基》等。這都是先生在《儒藏》編纂實踐中所作的思考和總結,也對各個階段《儒藏》的編纂工作提供了指導。同時,作為經部四書類主編,先生還親自整理了正平版《論語集解》,此書作為《儒藏》精華編樣本,被分發給各部類主編及校點者,以便具體參照執行。
筆者自1991 年畢業后進入國圖善本部工作,1999 年調入北大圖書館古籍部,始終得到先生的關懷和鼓勵。2005 年我報考了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有機會繼續跟隨先生學習。我的博士論文是《宋代經書注疏刊刻研究》,這與個人的工作經歷和研究側重有關,也與孫先生此時從事的《儒藏》工作有關。攻讀學位期間,我被分派作《儒藏》的審稿,還校點整理了《儒藏》本《攻媿先生文集》。實際上,先生在《儒藏》中心培養的學生都經過如此鍛煉。姜海軍校點整理了《儒藏》本《二程全書》《程子年譜》《論語全解》,沈瑩瑩校點整理了《揅經室集》,王傳龍校點整理了《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讀書記》《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呂東超校點整理了《誠齋集》《春秋左傳詁》,石校點整理了《文定集》。他們的博士論文也多從《儒藏》工作中生發,各有所得,如今都已成長為古文獻學教學科研與古籍整理工作的中堅力量。從《全宋詩》到《儒藏》,先生始終站在接續傳統文脈的高度,從理論與實踐兩方面培養學生,真正做到了既出成果,又出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