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譯介、傳播與接受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5-0113-09

2013年3月，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的《繁花》單行本甫一問世便引發市場熱烈反響，首年“累計印數已經達到24萬冊”，①作者金宇澄由此進入國內公眾視野。同年7月，浦元里花在《火鍋子》雜志上發表散文《馬語》譯作，標志著金宇澄作品首次登陸日本文壇，但傳播范圍仍主要在日本學界，尚未觸及大眾讀者群體。直至2022年《繁花》日譯本出版，金宇澄才在真正意義上進入日本普通讀者的閱讀視野。這一傳播歷程契合了歌德于1827年預言的“世界文學時代\"的來臨，不同語言文化的文學交流呈現共時性互動特征，其中譯入語與譯出語同時發生變化。在此過程中，日本各界通過翻譯、出版與評論重構了《繁花》的文學形象；而原作文本也在異域文化的“他者”鏡像中衍生出新的闡釋維度，實現了文本生命的美學增殖與

藝術重構。

一、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譯介與傳播情況

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譯介始于2013年，可劃分為2022年《繁花》日譯本出版前后兩個階段。2013年7月，金宇澄首部日譯作品《馬語》刊登于《火鍋子》第80號“華語文學人物隨筆\"專欄，文末附有同年3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繁花》書影及簡介。作品發表后，譯者浦元里花隨即受邀撰寫《繁花》書評，該文最終以《二十一世紀的豐子愷一一與讀者同行的金宇澄》為題，發表于2014年3月《東方》雜志“當下想讀的中國當代作家們\"專欄。這篇書評首次從手繪插圖、上海方言、悲喜劇交融的藝術特色等多維度向日本讀者系統介紹了《繁花》。 ④2017 年5月，《中國現代文學》第17號“書籍介紹”專欄刊發趙暉撰寫的《繁花》書評，其論述范圍已延伸至小說跨媒介改編的影視劇、舞臺劇、蘇州評彈、連環畫及評點本等衍生作品。①這一時期譯介活動呈現兩個顯著特點：其一，傳播載體集中于《火鍋子》《東方》等專業文藝期刊，主要面向日本中國學界，尚未真正觸及日本大眾閱讀市場；其二，傳播形式以短篇譯作和普及性書評為主，為后續《繁花》的譯介奠定了重要基礎。

2022年1月，早川書房推出浦元里花翻譯的《繁花》日譯本，標志著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譯介進入新階段。同年3月至4月，主流媒體《日本經濟新聞》與京都大學《綴葉》雜志分別刊發《繁花》日譯本專評；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召開專題例會，專門討論了《繁花》日譯本出版和翻譯的相關問題，會議內容經浦元里花整理后以《我與《繁花》》為題發表于該研究會會報。同年9月，譯者浦元里花在立命館大學發表題為《長篇小說<繁花>的魅力一庶民世界的描繪》的講座。2023年9月，學術期刊《野草》111號刊載了賈海濤的《<繁花>初稿的誕生一以“弄堂網”和投稿的前期階段為中心》。此階段逐漸形成學術闡釋與大眾閱讀雙軌并進的格局：既突破傳統學術研究精英化局限，將接受群體拓展至普通讀者；又以高校講座、學術期刊為陣地，開展多維度闡釋以構建立體化傳播網絡。

日本學術界對金宇澄作品保持長期追蹤式關注，其中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的學術活動最具代表性。該研究會的關注始于2013年，時任會長的加藤三由紀推薦浦元里花在《東方》雜志發表首篇《繁花》書評。隨后，研究會將視野擴展至金宇澄主編的《城市地圖》。這部\"由‘老上海人'寫上海的小說集”持續激發研究會同人的興趣，在2018年10月至2021年4月間舉辦的\"精讀會\"中，學者們不僅集體翻譯研討李其綱的《濱北人》，更將18篇作品視為展現“人口大規模流動背景下自我認同問題”的重要文本群，由此捕捉到中國文學正在萌發的新主題。 ②₂₀₂₂ 年《繁花》日譯本出版后，研究會迅速組織專題例會，邀請譯者浦元里花分享翻譯出版經過。這種持續關注背后隱含著日本學者獨特的研究范式：金宇澄聚焦“地域、歷史、個人悲情故事和生存現狀描述”的文學實踐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了觀察中國社會變遷的棱鏡。其研究往往淡化文本的審美特質，著重挖掘作品的社會歷史價值。這種研究范式雖承襲日本的中國文學學界“通過文學觀照現實”的學術傳統，④卻可能導致文學作品成為社會學研究的注腳，從而遮蔽了文本中獨特的城市記憶與個體生命體驗。以翻譯實踐中“技校”一詞的處理為例：研究會學者采用直譯技校并附加注釋|技工學校中等職業學校の一、技能旁慟者養成。中學卒業後入學」（技工學校是中等職業學校之一，培養技能工人。初中畢業后入學一注：括號內中文為筆者譯）；而在《繁花》日譯本中，譯者浦元里花則將“技校\"創造性轉換為日本教育體系中的「専門學校」（專門學校）。盡管日本的專門學校并不能直接等同于中國的技校，但浦元里花通過建構文化類比，既維系了文本的敘事流暢度，又激活了日本讀者的認知圖式。倘若將文學翻譯視為跨文化的創造性協商過程，那么過度執著于源語歷史文化語境的精確性，或將阻礙文本在異域的藝術再生。質言之，日本學術界主導的翻譯實踐傾向追求知識生產的嚴謹性，而非文學傳播所注重的接受效果的審美性。

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傳播最初僅局限于中國文學研究的專業領域，直至早川書房推出《繁花》日譯本后，才真正進入日本大眾閱讀視野。在《繁花》日譯本問世前，金宇澄作品的譯介主要通過“華語人物”“中國作家\"等專業期刊的專欄展開，專欄文章運用“二十一世紀的豐子愷”“中國小說界的‘潛伏者'\"等標簽化表述，成功塑造了作家金宇澄獨特的文學身份。隨著日譯本的出版，早川書房將改寫重心轉向作品形象建構，并深度參與了譯者浦元里花的翻譯過程，致使譯者最初的翻譯構想與最終呈現間顯出差異。浦元里花的日譯初稿試圖\"按照原作的體裁不分行地翻譯”，①在接連遭到出版社拒稿后，遂轉為對文本進行符合日本讀者閱讀習慣的段落重構。這種本土化處理在翻譯對話中的回憶場景時尤為突出，譯者主動借鑒東野圭吾作品中的標記范式，通過格式調整實現敘事時空轉換的視覺化呈現。針對原文高頻出現的“不響\"這一核心意象，譯者浦元里花最初堅持統一譯為省略號以保留美學意蘊，出版社編輯則擔憂過度重復影響可讀性。雙方協商后決定在不破壞原本語境的前提下，使用「黙い」「黙り込」」「答之ない」均可表示不出聲、沒有回話)等多種譯法來翻譯“不響”，避免日本讀者留下譯文單調的印象。這種協商在譯注增補中同樣可見：一方面，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通過提供注釋，幫助讀者理解原作的文化歷史語境，如因出版社的校對人員看不懂前后文而增添了關于「車の工」（汽車引擎)的譯注②；另一方面，其增添譯注都以較為簡短的「割注」（文內雙行小注)方式呈現，確保注釋密度與閱讀流暢度的動態平衡。此外，譯者與出版社在方言翻譯策略方面的差異則揭示了文學翻譯的多重維度。浦元里花基于自身關西出身背景，在閱讀《繁花》過程中自然地將上海話對白轉換為關西腔，認為二者同樣是“富有起伏”“親切有趣”的語言；出版社則從市場營銷角度，在宣傳中著重強調“使用關西方言翻譯上海話這一充滿野心的嘗試”的創新性，成功制造話題效應。質言之，譯者側重方言間的天然契合，出版方則著眼市場差異化競爭。這種詩學追求與商業考量并存的翻譯現象，展現了文學譯介與傳播過程中多方主體的復雜互動。

《繁花》在日本的譯介與傳播是日本學術界、出版界與傳媒界主動文化拿來的結果。在探討這一現象時，除了需要辨析“譯入/譯出\"的路徑差異，更應考察“順譯/逆譯\"的翻譯實踐。③以《繁花》日譯本為例，母語為日語的譯者浦元里花本應遵循“中文 $$ 日文\"的“順譯\"路徑，但譯后記披露其與中國旅日學者王宜璦建立了深度協作關系：這位“旅日近三十年的上海人\"參與全書的校譯工作，“幾乎可以列為共同譯者”。這種跨文化協作打破了傳統翻譯的線性模式，形成了“中文日文”雙向互動的復合翻譯機制，契合了大衛·旦穆若什關于世界文學作品是“兩種文化協商場所”的論斷。在日本主導的文學\"譯人\"實踐中，這種協作機制具有雙重功能：既維系目標讀者的接受慣習，又最大限度保留源文本的社會歷史語境。該現象與旅日中國學者深度參與日本學術生產的現狀形成呼應。以撰寫《繁花》書評的趙暉為例，這位北京師范大學本科畢業后赴日深造的學者，憑借雙語文化背景在中日文學對話中發揮著橋梁作用。金宇澄將《繁花》的創作過程描述為“用語言和感受摸索，照明小說空間”，而趙暉的書評精準捕捉到小說語言及文體方面與日本審美趣味的契合之處：“通過獨特的文體與措辭帶來的充滿新鮮感的驚喜”“兼具細膩與韌性的上海話”，展現出中文母語者特有的語言敏感度。趙暉還在書評中借助王家衛對《繁花》“充滿男性荷爾蒙”的評價，解構海派文學的性別化刻板印象。相較而言，日本學者的評論多聚焦文本內容層面，或強調“通過描寫瑣碎的日常生活及時代動蕩戲劇性地表現上海”，或關注小說中“即便身處逆境，人們都未曾忘卻歡笑的世界”。實際上，《繁花》在日本的譯介與闡釋雖然有中文母語者的參與，但總體上仍是\"一種來自‘（日本)他者'語境的‘他塑'行為”。

在此過程中生成的《繁花》形象，很大程度上仍由日文母語者的知識結構、審美趣味與文化想象所決定。

二、《繁花》在日本的翻譯贊助、改寫與接受

《繁花》日譯本出版標志著金宇澄作品譯介與傳播機制的結構性轉型：從學術共同體主導的單一模式，轉向由出版社、譯者與批評家共同構建的\"資本交換關系網絡”。①這種翻譯與傳播機制可以通過社會交換理論視角下的“翻譯贊助\"體系得以闡釋。具體而言，早川書房在《繁花》日譯過程中扮演著關鍵贊助人角色：在美國FSG出版社取得《繁花》英文版權一周后即完成日文版權簽約，②并選定浦元里花的譯本。出版社的這一系列行動構成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的交換實踐：通過支付版權費與稿酬等經濟資本，置換作者與譯者創造的文化資本一即原作與譯本。為提升資本轉化效率，出版社采取多維宣傳策略：通過“當代中國文學的金字塔”“榮獲中國文學最高榮譽茅盾文學獎\"等標簽化表述確立原作的文學史地位；借助王家衛《繁花》影視改編計劃擴展作品社會傳播度和影響力；創新性地以“關西方言翻譯上海話對白\"作為譯本賣點，③在移植原作地域特質的同時構建起獨特的翻譯詩學。

《繁花》日譯實踐不僅符合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的交換邏輯，而且印證了勒菲弗爾提出目標文化意識形態、詩學形態動機與限制結合條件下的翻譯改寫。早川書房編輯山口晶揭示的雙重接受基礎一日本讀者對上海的“特殊情結\"想象與\"日本也曾經過動蕩”的歷史情感共鳴，④構成了文本接受的意識形態框架。譯者浦元里花恰是典型案例：她不僅視《繁花》所描寫的上海為“精神故鄉”，更在其中捕捉到與童年京都生活時空重疊的印記。通過書中\"煤球爐子\"\"洋風爐子\"\"煤球卡\"等器物細節喚醒戰后日本市井生活的集體記憶，有效消解了源語文本的異質性與陌生感。文藝評論家福嶼亮大則從詩學維度進行專業闡釋：將《繁花》納入《紅樓夢》與《海上花列傳》的敘事傳統，以此激活中國古典文學在日本的文化資本積淀，實現源語文本對目標文化“文本和概念格柵\"的適應性重構。在此過程中，各方既作為贊助人投入資本，又以受助人身份獲取回報：出版社借中國文學代理身份提升品牌價值，評論家依托古典文學資源鞏固學術權威，譯者同步收獲經濟收益與職業聲譽。

《繁花》在日譯介與傳播過程中，譯者策略、出版機制與評論話語共同形塑著日本讀者的認知框架。為進一步考察日本讀者接受情況，本文運用CiteSpace軟件對日本三大讀書平臺（「ク口』「書夕ー」マ」）的讀者評論進行可視化分析。首先提取高頻關鍵詞生成表2，進行詞項內容及頻率統計；繼而通過共現網絡分析形成圖1，呈現語義關聯圖譜。數據分析顯示，日本讀者接受呈現四重面向：其一，上海都市記憶的鏡像闡釋;其二，方言轉換譯法的評價；其三，人物塑造與小說結構的文學性討論；其四，影視改編與文學文本的對照。在作品譯介與傳播過程中，文化資本、社會資本與經濟資本間的交換實踐，形成了特定的意義生產機制。具體而言，出版機構的營銷策略、譯者的文化轉譯與評論家的闡釋框架，共同作用于讀者對作家作品的理解與接受，最終實現跨文化傳播的資本再生產。

表1

表2

圖1

根據表2的數據統計與圖1的共現網絡，可以發現上海以13次高頻出現率占據語義網絡核心位置，其關聯詞匯形成兩大主題集群：其一為「上海』時代』文革」90年代」為節點的時空坐標體系，其二為|上海」大阪』著者』訳者的創作主體地域關聯網絡。具體而言，日本讀者敏銳捕捉到文本中1960年代與1990年代“兩個上海”的鏡像對照，用戶“入力\"將其概括為\"通過那些毫無傳奇色彩的市井日常與凡人絮語，兩個時代的上海圖景漸漸浮現。\"在此意義上，上海既作為具體的地理實體存在，又是承載著歷史記憶的文化符號。日本讀者格外注重在地經驗對文本理解的作用：用戶“asmudm”提及自己“20年前曾在上海生活過4年，對當地的地理和街道較為熟悉”，故而能通過閱讀小說體會到其中“生動的上海街巷氣息\"以及“厚重的城市底蘊”。用戶“ori\"則表示“若是對上海地理了如指掌的人，讀來想必更能體味其中妙處。\"這種接受差異印證了文學翻譯的困境與挑戰：譯本無法完全傳遞原作的歷史文化語境，其翻譯效果必然受制于讀者的個人經驗與知識儲備等前理解。與此同時，譯者、出版社與評論家試圖通過采取文化類比策略，將上海與關西并置從而推動作品的本土化進程。這種策略在評論中呈現雙重接受樣態：用戶“k_bat_j\"評論“雖然隱約覺得東京－大阪與北京-上海的文化坐標存在差異，但考慮到譯者是大阪本土成長起來的學者，決定完全信任譯者的詮釋。”一方面表現出對譯者等專業人士類比闡釋的信任，另一方面這種闡釋策略的最終效力仍取決于讀者個體選擇與認知慣習。質言之，譯本接受效果既受制于專業人士構建的闡釋框架，亦取決于讀者前理解中的個人經驗與文化想象。

譯者浦元里花將原作滬語對話轉化為關西方言的譯法，引發了日本讀者的關注與討論。數據顯示，西棄關西話)以11次的高頻出現率成為僅次于「上海」的核心關鍵詞，并與「上海語』會話構成語義網絡，凸顯方言元素在翻譯改寫中的核心地位。這種將滬語置換為關西話的創新譯法體現出譯者的雙重訴求：既規避標準日語翻譯可能導致的語境流失，又借助方言的市井特質保留原著的地域風味。支持者如用戶“yoshiko”：“我常聽人說，身處上海的大阪人反而比在東京時更覺自在，因此本書譯者的處理方式堪稱完美。”而持保留態度的用戶“文蕓”則表示“當我告訴上海朋友吳語對話被翻譯成了關西腔時，他們的表情變得復雜。雖說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但對上海風土深有體會之人難免會在意吧。\"就藝術表現效果而言，關西方言的接受呈現兩極態勢。積極評價包括違和感い沒有違和感）、「やすい」易讀）「面白い」有趣）「心地よ<」（舒適）「親近感<」（有親近感)，集中于閱讀體驗的流暢性和趣味性；消極評價包括「品い」（毫無品味）「退屈」無聊)等，指向審美格調和敘事張力的缺失。正如讀者評論所示，文學翻譯中方言對應關系的有效性至少取決于三個因素：讀者群體的文化認知、審美期待等主觀判斷；翻譯贊助人及發起人的策略選擇；源語文化語言與目標文化語言的相對聲望。當譯者選擇以自己“習慣的、自然的對話來翻譯”原作進而嘗試消解文化隔閡時，實際在目標語境中進行源語文本的改寫與再創作，其接受效果只能在讀者討論過程中進行測量。

從文本特征層面來看，「會話」上海語」與「小説』登場人物」等詞匯間亦存在關聯，反映出日本讀者已普遍注意到小說以人物方言對話推動敘事的藝術特征。這種突破現代小說敘事框架的文體實驗，獲得專業人士的普遍推崇：譯者與評論家將“連綿不絕的對話\"視為《繁花》的文學魅力所在。然而在普通讀者群體中卻呈現出顯著的接受分化現象。持肯定態度的讀者群體著重關注對話文本帶來的審美體驗：用戶“蓮”感受到“瑣碎對話中滲透著當時的氛圍和生活氣息，隱藏著人物的生命軌跡。\"用戶“agjmd\"則表示\"最令我難忘的，是流淌在所有對話間隙的沉默。”與之相對，部分讀者在評論中通過「物語」（故事）「卜ーリ一」（情節）「工ビン一ド」(軼聞趣事)等詞匯，批評作品缺乏完整情節架構，認為零散對話與生活瑣事的拼綴無法成為合格的小說敘事。這種藝術追求與閱讀期待的錯位，在人物塑造層面尤為凸顯。圖1顯示，「登場人物」與「名前」（人名）、「控之書」(做筆記)構成語義網絡。從評論內容來看，至少有3位讀者因人物名稱記憶困難而采取筆記輔助的閱讀策略。用戶“yoshiko\"認為作品缺乏現代小說通常具有的“外貌、心理活動以及行為舉止方面的描寫”，故而“未能成功塑造人物形象”，最終導致讀者“根本無法區分眾多小說人物”。源語文本藝術特色與目標讀者審美慣習的沖突，在翻譯過程中遭到進一步放大。譯者自述其翻譯《繁花》的初衷“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理解原文”，與大眾讀者對譯本流暢性的需求形成微妙對崎：其所采用漢字移植輔以假名標音的方式，固然完整保留了文化符碼的物質形態，但在跨語際傳播過程中，漢字表意功能的衰減反而制造了新的理解障礙。

在日本讀者對《繁花》的討論中，下」（電視劇）「映畫」（電影）「監督」（導演)及「才ン·力一(王家衛)等詞匯構成緊密關聯的語義網絡，其詞頻占比關鍵詞總數的 10% 左右。這一數據表明，影視改編要素已成為作品接受過程中不可忽視的傳播因子。在2022年初《繁花》日譯本問世時，雖然電視劇尚未制作完成，但通過出版社與媒體的聯動宣傳，日本讀者已形成明確的接受預期。用戶“子一夕\"評論“原本想看電視劇，但日語版還沒有出來，所以看了小說”；用戶“し\"則表示“王家衛的電視劇只是借用了角色名字的另一部作品而已”。日本讀者的評論印證了影視改編對文學接受的促進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導演王家衛在評論中的多次提及，原作者金宇澄與譯者浦元里花卻處于失語狀態。這種創作者隱沒、改編者顯影的悖論，實則折射出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復雜機制。當文本跨越文化疆界時，其攜帶的文化資本必須通過與目標語境的社會資本進行交換獲得聲明。在此過程中，贊助人與讀者群體，通過意識形態過濾與詩學范式調整，合力重塑作品形象以適應本土文化市場。這種資本交換同樣體現在出版社的出版策略中。早川書房作為日本科幻和推理類型文學的出版重鎮，曾助劉慈欣《三體》日譯本創下“近年中國當代文學在日傳播取得的最佳成績”。①《三體》的成功一方面推動中國科幻文學在日本的譯介與傳播，另一方面也影響了日本讀者對中國當代其他非類型文學的接受。用戶“某(八力）\"評論“無論是科幻作品《三體》，還是《繁花》，中國都有許多優秀又有趣的文學作品，讓人想讀更多。”《繁花》的接受過程揭示了中國當代文學外譯的深層矛盾：既要適應目標語境的接受慣習從而爭取讀者，又要避免源語文本及文化特質被過度稀釋。如何在二者間達到平衡或構成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關鍵命題。

三、地方文學的世界性轉化

金宇澄的《繁花》作為一部用“上海閑話\"講述上海記憶的長篇小說，經由浦元里花翻譯、早川書房出版，成功從日本學界進入大眾閱讀市場，其跨文化生產、傳播與接受實踐為海派文學如何突破地域邊界、走向世界文學提供了重要范本。在全球化語境下研究地方文學的世界性轉化，不僅要關注作家作品的傳播過程和接受路徑，更要深入源語文本的創作發生與目標文化的審美接受。②

金宇澄被稱為中國小說界的“潛伏者”，與其曾經中斷了小說創作近20年的特殊經歷有關。1985年，金宇澄處女作《失去的河流》在《萌芽》發表，即開始在文壇初露頭角。1992年出版的小說集《迷夜》展現出“一種融神秘怪異與迷離恍惚于一體的風格”，③隨后卻陷入創作停滯。除了當時從事的\"編輯工作對寫作的干擾”，金宇澄還特別提及一件看似偶然的事情：

記得有一次我收到一本《世界文學》，那時都關注西方文學，一打開目錄是“越南小說專輯”，本能就掃興。之后我自問，為什么這樣掃興？也就想到我們的小說在西方讀者眼里，就是看這專輯的態度吧…總之，那時期我遇到了瓶頸，然后找理由退出，自我退出。④

金宇澄看見“越南小說專輯”時的“掃興”，實質觸及非西方作家在全球化語境中面臨的雙重困境：不僅要在民族文學空間中確立自我坐標，而且必須突破西方中心的世界文學秩序，以在其中爭取理想位置。這種意識促使金宇澄轉向地方性的文學實踐，無論是其在《上海文學》雜志社所從事的編輯工作，抑或散文集《洗牌年代》中的上海記憶書寫，均在“為進入世界文學空間并在其中競爭所必需的民族文學積累做出貢獻”。在此過程中，金宇澄從“迷離恍惚\"的先鋒實驗轉向了工筆細描的世俗史詩；同時通過對城市生活的顯微觀察與中國傳統敘事資源的征用，重構海派美學的現代性表達。2011年，金宇澄開始在上海\"弄堂網”

上發帖連載《繁花》初稿，并用\"很濃的上海話”“寫到四分之一\"時，才意識到自己在寫“小說”，①于是便開始以民國時期流行的方言官話為參照對滬語方言進行改良，構建出既具有地方特質又符合現代小說美學的敘事語言。在創作過程中，金宇澄堅持\"對話不分行，標點簡單”，在稱其為“中國人血液里的樣式”的同時，②亦與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中“大塊大塊，如夢吃\"的文字相對照，③可視為同時借用中西方文學資源為《繁花》小說文體正名。《繁花》的傳播實踐驗證了這種策略的有效性。早川書房選擇該作，不僅因其根植于上海地域文化的城市日常生活描摹，更因其敘事形式暗合世界文學的美學期待。在地性與世界性的辯證統一，為“海派”文學的國際傳播開辟了新路徑：既非簡單的地方風情展示，亦非對西方敘事的被動模仿，而是通過激活傳統說書藝術、改良滬語方言、重構市井美學的創造性轉化，形成具有普適審美價值的文學形態。

地方文學走向世界的過程中，翻譯作為跨文化傳播的關鍵環節，承擔著在目標語語境中重構源語文本生命力的使命。巴斯奈特與勒菲弗爾提出的三種經典翻譯模式一杰羅姆模式、賀拉斯模式以及施萊爾馬赫模式，④分別指向不同的翻譯策略。杰羅姆模式強調文本的\"字對字\"轉換，主張一部好的字典就可以確保翻譯的忠誠性；賀拉斯模式的核心概念是協商，要求譯者以目標讀者需求為導向進行改寫；施萊爾馬赫模式則強調翻譯“外國化\"的重要性，盡量保留源語文本的陌生化特征。這三種模式在《繁花》日譯本的生產過程中均得到不同程度的體現。就副文本層面而言，譯者的翻譯策略趨近于杰羅姆模式，但又有所不同。接著通過譯注、參考文獻以及譯后記等副文本裝置，結合敘述評論與典故移植等策略，建構起上海城市記憶的知識圖譜。這種“百科全書式\"的注釋系統，既保持了源語文本的完整性，又為目標讀者提供了文化認知的“解碼器”，在嚴格忠實與有效傳播之間實現了平衡。然而在正文翻譯層面，出版機構的權力介入引發了翻譯模式的轉變。譯者浦元里花的初始翻譯策略傾向于施萊爾馬赫模式：保留對話不分行的文體特征，以及用省略號對應“不響”，試圖通過陌生化的形式傳遞源語文本的語言肌理，卻因可讀性問題連續遭遇出版瓶頸。勒菲弗爾的觀點在此得到印證：譯者如果想被閱讀或玲聽，就必須遵守當時流行的文本體系，否則沒有出版商會出版。在與早川書房建立合作關系之前，浦元里花已意識到未分段分行的譯文會給日本讀者帶來閱讀困難，并做出了相應的調整。早川書房編輯團隊的深入介入，促使浦元里花的翻譯實踐進一步向適應目標讀者慣習的賀拉斯模式轉換。這種轉換亦非簡單的妥協，而是形成了多向度的協商機制。例如，譯文中大量“不響\"的翻譯即在譯者與出版方的反復推敲下確定，于再現源語文化語境的基礎上建立起目標讀者的共鳴空間，最終在異質性與可讀性之間建立起微妙平衡。

在跨文化翻譯實踐中，上述三種模式之間的界限并非分明，源語文化與目標語文化往往形成獨特的鏡像關系。這種互動在地方文學的譯介過程中尤為顯著。關西出身的譯者浦元里花對《繁花》上海敘述進行創造性改寫，將滬語對話轉換為關西方言，這絕非兩種方言符號間的簡單轉換。浦元里花歷時十年的翻譯過程，實則是將個人的文化記憶注入文本的二次創作。正如勞倫斯·韋努蒂指出的，“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推敲措辭創造出的譯文是一種獨具神韻、意蘊精微的解讀。\"譯者自述將原文中上海話\"不知不覺中聽成是關西方言\"的認知體驗，本質上是對兩種市民文化精神內核的直覺把握：無論是江戶町人文化孕育的關西庶民社會還是近代上海產生的市民文化，都承載著相似的流動性、世俗性與生命力。這種文化基因的暗合，使得譯本中出現用關西腔的音韻節奏言說“鑲孃\"等滬語詞匯，在保留上海地方性的同時亦為目標讀者提供認知接口。不僅如此，關西腔的節奏韻律在復現原作對白的韻致之外，更通過其特有的詼諧直白，激活了日本讀者以庶民社會為基點的情感共鳴。這種翻譯策略在呈現原作在地特質的同時，彰顯出譯本具有獨立的美學價值。早川書房將關西話作為譯者的亮點以及譯本宣傳的賣點，日本讀者將譯者與作者、關西話與上海話并置討論的現象，均印證了譯本已成為具有獨立審美性的文學作品。這提示我們，世界文學場域中的地方性不應是封閉的屬地標簽，而應是通過創造性轉化形成的動態文化網絡，其中譯者的文化記憶與翻譯策略，恰恰成為激活地方性世界意義的關鍵媒介。

結語

金宇澄作品在日本的譯介與接受，展現了一條從地方性到世界性的轉化路徑。這一過程并非單向的文化輸出，而是多方主體共同參與的創造性協商：譯者通過將滬語對話轉換為關西方言激活文化共鳴，出版社以資本運作重構文本的傳播形態，讀者則在個人經驗與集體記憶的交織中完成意義再生產。《繁花》的日譯實踐表明，文學地方性向世界性的轉化，本質上是通過文化差異的協商實現的。當關西庶民社會成為上海市民的異域鏡像時，原作的地方性敘事并未消解，反而在文化差異的張力中獲得新生。在此過程中，既要堅守源文本的地域特質與文化基因，又需適應目標語境的詩學規范與接受慣習。如何找到二者間的動態平衡點，則構成了中國文學“走出去”，進而演變為世界文學的關鍵所在。

（責任編輯：霍淑萍）

The Translation，Dissemination， and Reception of Jin Yucheng's Works in Japan

Chen Xuehan and Cao Lepeng

Abstract:ThediseminationofJinYucheng'sworksinJapanevolvedfromacademiccirclestomassmarketsafterthe 2022Japanese translationof Blossoms Shanghai.Threeagentsshaped itscultural reception:Hayakawa Publishing implementedstrategic marketing;translatorUramotoRikacreativelytransposed Shanghainesedialogues into Kansaidialect; andcritics framed interpretationsthroughChineseclasscalliterarytraditions.Japanesereadersengagedinmultifaceted reception—interpretingShanghai'surbanmemoryasculturalmiroring，debatingdialect translationapproaches，demonstrating polarizedresponses tonarrativefragmentation，andinteractingwithitsscreenadaptation.Thiscross-culturaltrasission exemplifeshowregionalliteratureachieves globalresonance:Jin'sShanghai-rootednarrativesundergoneitherculturaldilution nordomestication，utarereconstitutedthroughnegotiateddierenceandinventivetranslation.tsvitalityisegenratedia transculturalmediationatherthancompromised，oferingaparadigmforChineseliterature'sglobalcirculation.Thiscase demonstratesthatlocalparticularityand world literarystatusneednotconflictwhenmediated through strategictranslation frameworks that preserve textual specificity while enabling cross-border legibility.

Keywords:Jin Yucheng;translation into Japanese;Blossoms Shanghai;world liter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