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5-0047-07
引言
鐵凝(1957一)作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以細膩描繪女性命運與敏銳捕捉社會變遷著稱。從早期《哦,香雪》中描繪鄉村少女對現代文明的向往,到《玫瑰門》對身體與倫理的深入探討,再到《笨花》對鄉土中國現代性裂變的史詩性書寫,鐵凝始終在個體經驗與歷史洪流的交匯處,探索著性別、地域與時代的復雜互動。長篇小說《大浴女》(2000)延續了這一脈絡,講述多元女性形象的生存軌跡,展現了中國女性在改革開放背景下,身處道德裂隙、文化碰撞與全球流動中的主體重塑。特別是尹小帆這一遠嫁美國的女性角色,其跨國移民路徑與心理變化,構成了中國女性現代性經驗的重要樣本。
該作品的英文譯本(TheBathingWoman)由張洪凌(Hongling Zhang)和杰森·索默(Jason Sommer)譯介,于2012年由美國斯克里布納(Scribner)出版社出版,標志著鐵凝正式進入英語出版體系。小說雖獲得了《衛報》(TheGuardian)、《紐約客》(TheNew
Yorker)和《柯克斯書評》(KirkusReviews)等英美主流媒體關注,但評論多集中于歷史創傷及女性身體覺醒等主題,顯現出一種典型的“選擇性闡釋\"傾向①,優先關注那些能被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框架所吸納的要素,如性別壓迫與身體叛逆,卻忽視了小說對中國本土社會結構、文化認同與女性現代性建構的深層探討。實際上,《大浴女》并非單純聚焦苦難敘事或性別壓抑,其跨國敘事遠非“文化他者”的再現,更是一種來自中國視角的主體發聲,為英語世界讀者打開了一扇理解中國女性主題成長、國家發展與全球化互動關系的獨特窗口。
一、美國華裔文學傳統范式與中國本土經驗
長期以來,英語世界對中國女性移民形象的理解大多由美國華裔作家塑造,最具代表性的即為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女勇士》(1976)與譚恩美(AmyTan)的《喜福會》(1989)。這些作品不僅在主流出版市場廣受歡迎,還被納人北美高校亞裔美國文學課程體系,幾乎成為海外華人女性經驗的標準敘述:以母女代際沖突、文化身份撕裂為主題,描繪第一代移民母親與美國成長的女兒之間的文化對立,展現華人女性在美國社會的邊緣處境。盡管這類文本在揭示族裔壓迫與性別不平等方面具有開創性意義,但不可避免會落入一種\"東方主義\"的再生產之中。正如愛德華·薩義德(EdwardSaid)指出,西方主導的知識體系往往通過建構“東方”的異質性與落后性,以鞏固其自身現代性話語的合法性甚至是霸權①。在主流華裔文學中,這一邏輯通過“沉默母親”與“覺醒女兒”的二元結構得以體現:中國常被簡化為一個“前現代\"的文化他者,移民母親形象常被定型為封建、愚昧、專斷的代表,而女兒只有通過拒斥傳統、認同西方價值,才能完成主體的覺醒與現代性轉型。這種看似反抗性強的文化敘述,在潛意識層面仍服膺于西方中心主義的知識邏輯。第三世界女性在全球文化敘述中常被塑造為“可憐的受害者\"或者“傳統文化的載體”,這種符號化雖然高度可見,卻掩蓋了女性真實的處境與主體性聲音②。在此框架下,美國華裔文學中頻繁出現的中國封建社會“受害者\"或“沉默母親\"形象,固然呈現了族裔壓迫下的女性經驗,卻也常被套人“東方落后、西方救贖\"的敘事陷阱中。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文化沖突”范式不僅存在于文學創作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海外漢學的研究范式與話語體系。海外漢學研究長期深陷“漢學主義\"(Sinologism)的理論困境,這一由周寧(2004)率先提出、經顧明棟系統闡釋的概念,揭示了西方漢學作為知識生產體系的內在矛盾:它表面追求客觀性,實則根植于西方中心主義認識論,將中國文明簡化為意識形態化的“他者”客體③。這種范式導致三重癥結:其一,延續薩義德\"東方主義\"的認知慣性,西方漢學在浪漫化與污名化中國的二元搖擺中遮蔽本土經驗;其二,“漢學即外國學”的錯位使中國淪為失語者;其三,中國學界陷入“學術無意識”的自我殖民,主動套用西方理論解構自身傳統,加劇敘事權的內化消解。事實上,海外的中國研究本質上是一種“外國學”,其問題意識、研究路徑與方法往往根植于其本國的學術傳統與政治邏輯之中,難以全面理解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和文化復雜性。
這一以西方為知識中心的理論結構同樣延伸至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之中。移民敘事中長期被遮蔽的,是來自中國本土歷史語境與社會經驗,“中國視角”的缺席尤為明顯。無論是“離散”(diaspora)理論對\"家園\"的浪漫化懷舊,還是“跨國主義\"(transnationalism)理論對流動性與多元身份的過度頌揚,都未能真正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認知框架,很少關注中國本土的社會結構與歷史語境。西方學界往往將“華裔\"預設為西方現代性的“他者”,而移民女性的主體性建構也常限制于美國語境之內,將中國經驗排除于現代性話語之外,忽視了中國本土現代化進程對這些個體的反向塑造。全球文化體系存在根本性的結構性不對稱。西方具有定義“差異\"與“現代性”的權力,能夠任意決定何種知識可見、何種聲音被聽見,而非西方的知識生產和文化經驗常常被邊緣化,甚至被“東方主義\"式地誤讀或符號化。西方女性主義者在面對中國女性時,往往基于一種先入為主的時間編碼邏輯,將中國女性置于“過去\"或“原始\"狀態,而不承認她們在各自歷史脈絡中形成的復雜主體性。這種做法不僅構成了知識建構上的不對等,還強化了西方中心主義在跨文化交流中的主導地位。實質上是一種\"后殖民化\"的文化干預,忽視了發展中國家女性自身的歷史語境與實踐邏輯。然而,中國女性的主體構建并非模仿西方個體解放的模式,而是始終嵌入國家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家庭結構與集體倫理的交錯系統之中②。這一分析提醒我們,非西方女性在全球文化傳播中的弱勢并非源自經驗本身的缺失,而是源于系統性的文化權力結構不對等。因此,在當代女性移民文學研究中,“華裔女性\"的經驗不再是理解中國女性流動經驗的唯一范式,更多應從本土文本出發,探尋中國女性移民經驗的獨特性。
與美國華裔作品形成對比的是,鐵凝在《大浴女》中賦予移民女性更多復雜性與能動性的書寫,正是突破漢學主義范式的文學典型:特別是她將母國視為現代性的參與者,而非等待拯救的傳統母體。以尹小帆為例,她不再是“被觀看的東方女性”,而是一個在國家記憶與跨國身份之間能動調適的敘述者。她的跨國經驗不是為了迎合西式自由神話,而是以主體視角展現中國現代發展與變遷。鐵凝通過刻畫中國本土女性主動移民、反復歸返、在全球現代性網絡中協商身份的過程,打破了“東方女性即傳統、被壓迫”的固定敘事,并對第三世界女性如何從本土經驗出發回應全球話語權失衡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徑。特別是尹小帆的角色設定,不再是西方文化框架中被“拯救\"的對象,而是一個在中美社會之間持續對比、調試、重構自身位置的能動主體。
尹小帆的跨國經歷并非簡單的流動,而是一種“回望”與\"衡量\"的認知路徑。在美國,她面對婚姻中的隱性種族歧視與情感疏離;在中國,她則見證了家鄉的迅速城市化、女性的自我意識崛起以及親人生活的巨大變化。這種雙向的觀察經驗促使她產生了身份上的震蕩與重構,心理上產生了復雜而微妙的變化,她開始對自己在美國所遭遇的隱性種族化地位產生遲疑。這種“反向情感遷移\"并非對西方自由價值的否定,也非簡單的民族情感召喚,而是通過比較、評估與自我定位的方式,在雙重文化體系中協商中構建女性自我存在的主體。既非譚恩美筆下需要被“美國女兒\"拯救的“傳統母親”,也不同于湯亭亭小說中深陷歷史創傷的“他者化\"女性,尹小帆并未逃離“東方”,也沒有完全認同“西方”,而是在兩個文化體系之間的協商與對話中,逐步生發出新的主體性意識。這種主體性的重構過程,不僅使《大浴女》區別于美國華裔文學傳統“文化沖突”式的移民敘事,更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以中國經驗為基礎、回應全球話語的女性現代性寫作模式。
因此,《大浴女》不僅是中國女性移民敘事的文學文本,更是挑戰“華語殖民”與建構“中國視角\"的重要實踐,一方面旨在補充移民敘事中長期缺失的中國本土體驗;另一方面,試圖回應西方主導的移民文學敘事范式所忽視的主體性與歷史動態性。在全球南方知識體系逐漸崛起、世界文學格局加速重構的當下,迫切需要從本土出發,重新審視女性的跨國經驗,重建“中國如何敘述移民\"的話語主權。
秘魯社會學家阿尼瓦爾·基哈諾(AnibalQuijano)指出,“殖民性權力\"(colonialityofpower)并未因殖民時代的結束而消失,而是以更為隱蔽的方式存在于現代全球化的知識體系與文化認知中,歐洲中心主義主導的“現代性\"始終以非西方的“落后\"來定義自身的優越①;瓦爾特·米尼奧羅(WalterD.Mignolo)則主張非西方社會應從西方主導的知識體系中“脫鉤\"(delinking),構建以自身經驗為中心的知識體系與語言②。在《大浴女》中,這種認知“脫鉤\"通過人物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得以鮮明體現。與傳統華裔文學中被動的文化逃離者或沉默的文化沖突受害者不同,尹小帆以積極、自主的姿態跨越國境,面對文化差異與認同沖突,彰顯了中國女性如何在全球流動與本土現代性之間重新建構自我。
二、超越東方主義的母女敘事
傳統華裔文學常以母女代際沖突為主線,反映華裔女性的身份困惑與文化沖突。西方文化對“東方女性\"的敘事,往往通過“強制闡釋\"的方式,把中國女性塑造為無力、受壓迫的形象,此類定型不僅缺乏對中國社會復雜性的考量,還助長了文化隔閡和刻板印象的固化③。《女勇士》和《喜福會》均是如此,這兩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美國主流社會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對“東方女性\"的定型化描述。
在《女勇士》中,湯亭亭通過回憶母親的經歷與女兒的敘述,展現了傳統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束縛。小說第一章《無名女子》中,無名姑媽因意外懷孕被家族驅逐、最終被迫自殺的悲劇,讓讀者深刻感受到中國父權制社會結構下傳統家庭模式對女性的殘酷壓迫。這種壓迫并非僅限于家庭層面,而是社會與文化的層層疊加,體現了“東方女性\"在家族中被視為次等的地位。因此,女兒“我\"形成了對中國社會的某種想象:“在舊中國,女人沒有選擇權”④。這一認知實際上是對中國社會的一種片面解讀,反映了文化隔閡和刻板印象的影響,而未能充分考慮到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此外,小說將母親描繪成粗俗、喧嘩的“東方他者”,而“我\"則通過行為與語言的“美式化\"轉變,建構文明、克制的\"西方主體”。這種“強制闡釋\"描述加固了東方女性“未開化”與西方女性“現代性”的刻板對立,無視文化差異背后的多樣性,導致對中國文化與中國女性的簡化和誤讀。
而《喜福會》里四位母親的故事均圍繞逃離苦難的“舊中國”,來到美國尋求庇護展開。小說中不僅展現了母女之間的代際沖突,進一步強調了文化對立的主題,還通過大量中國文化圖景的描述,例如:三妻四妾、沉迷巫術、迷信恐懼以及對男性的順從等元素來代表“中國文化”①。母親們通常被塑造為“文化的守護者”,代表著傳統的華裔價值觀,尤其是在性別角色和家庭觀念上,她們堅守“東方\"文化中關于責任、家庭和性別角色的傳統觀念;而她們的女兒則在美國化的過程中,逐漸形成與母親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這種束縛-反束縛的“文化沖突\"敘事模式傾向于將華裔女性描繪為沉浸在“前現代\"傳統中的受害者,強調她們的無力與壓迫,從而遮蔽了她們的主體性和多元經驗。
與以上華裔文學中常見的“壓迫型母親\"敘事不同,鐵凝在《大浴女》中塑造的母親章嫵,打破了傳統東方主義的刻板印象。章嫵是一位與時代同步、勇于追求自我實現的現代女性。她經歷過“文化大革命”,但從不以受害者自居;支持女兒尹小帆出國,并常陪伴她練習口語;即使在老年,還嘗試整容以追求美麗和自我重塑。這些細節不僅展現了章嫵的個人追求,也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和女性意識的變化。小說中描繪到,“她一直為自己的鼻梁不夠高不夠直而感到慚愧。她覺得她應該整容,她首先應該墊鼻梁。她的年輕時代是在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氣氛中度過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沒有讓自己漂亮一點的權力呢\"②。章嫵的整容行為不僅是個人形象重建的象征,更是中國女性在現代化進程中尋求自我定義的體現。1977年以后,中國女性逐漸進入“女性意識”和“主體意識\"醒階段,她們不僅走出了自己的“本土\"特色,同時也正在完成與“現代化、與國際社會和國際婦女運動接軌的重要轉折”③。
此外,鐵凝進一步打破了西方對華裔母女關系的刻板印象。在《大浴女》中,尹小帆與章嫵之間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代際沖突或觀念對立,而是基于共同的文化背景和互相理解。尹小帆從小與母親用英文進行交流,談論“天氣啊、飲食啊、講衛生啊之類的”話題(200),這種跨文化的溝通方式不僅沒有造成隔閡,反而加深了母女之間的親密關系。章嫵的整容經歷更是成為母女之間新的交流話題,尹小帆對此表示樂觀和支持,她甚至開玩笑說:“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這不是又有了一個新媽媽嗎!\"(301)。這種母女關系的描寫,與華裔文學中常見的文化沖突和情感隔閡形成了鮮明對比。鐵凝通過尹小帆的跨國經歷和母女關系的細膩刻畫,展示了一種更加動態和復雜的跨國女性經驗,挑戰了華裔文學中對“東方女性”形象的定型化。
三、跨國身份協商認同與“認知脫鉤
除去打破傳統意義上的“文化沖突\"或“被動逃難\"敘事模式,《大浴女》還展現了全球化背景下個體的主動選擇與身份的動態發展。尹小帆的跨國經驗不再單純是“美國夢”的體現,而是在中國全球化進程中對自己復雜身份的深人思考與再認識。
首先,尹小帆的出國并非偶然,而是她人生中自我選擇的重要轉折點。小說中明確提到,尹小帆在高中時期就堅定了出國的決心:“當她念高中的時候,尹小跳問她將來的打算,她就毫不猶豫地說:出國\"(200)。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讀書時練就的一口流利英語,使她能夠自信地與外國人交流:“她不是那些出了國門就畏縮惶惑張不開嘴的中國人,她張得開嘴,她不怵和異邦人說話\"(201)。這種主動性與華裔文學中常見的\"被動逃難\"敘事形成鮮明對比,展示了尹小帆對現代化生活方式的追求和對自我實現的渴望。
尹小帆的出國動機也反映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的普遍思潮。她對美國的生活方式充滿向往,認為那里有更多的機會和更高的生活質量。正如小說所描述的那樣:
“尹小跳對她說你還打算回來嗎?她說我不會回來的,我的生活比你們要好得多。再說,還有戴維。她很自負,也許她有自負的資本:她有美國丈夫戴維;她操一口略帶歐洲味兒的嫻熟英語—甚至她還時不時地給戴維糾正英語語法;她在上高中時英文打字就考了B級;至于考‘托福’,她簡直就不覺得有什么困難美國似乎有很多很多好東西在等著她呢,比中國多,比中國多得多。\"(200-201)
這種想法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并不罕見。20世紀80年代初,大批中國青年熱衷赴美留學并移民,主要源于美國優越的科研條件、工作環境和高薪待遇,以及中國本土高等教育資源緊張、就業壓力大、科研設施落后等現實問題。這種“拉力”與“推力\"的雙重作用,使得留美成為個人發展與社會上升的重要通道①。
其次,尹小帆的身份困境并非單純由文化沖突造成,而更多源于她對中國社會現代化變化的復雜感知。在華裔文學中,文化認同和歸屬感的缺失是移民女性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例如,《女勇士》中的女主人公“我”在追求自我認同的道路上,常常感到與母親以及美國社會的雙重隔閡。在她眼中,華人社區環境擁擠而臟亂,仿佛與主流社會隔著一堵隱形的墻。她成長于父母帶來的“無形世界”,難以完全融入“堅實的美國”②。她意識到,在美國人眼中,華人似乎總是喧囂吵鬧的,發出的聲音像被當作“粗魯的鄉下人\"的喧嘩,令他們感到\"厭煩\"③。《喜福會》中,女兒們在美國生活的過程中,常常面臨文化認同的困擾和心理孤獨。這些作品通過展示華裔女性在美國社會中的身份困境,反映了移民在跨文化的環境中如何面臨心理和情感上的隔閡。為此,美國亞裔學者趙建秀曾公開批評湯亭亭、譚恩美及其作品,認為她們將中國人描繪為一個吵鬧的、不文明的群體,甚至是“文盲”,“不僅貶低了中國文化,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侮辱了中國文化”④。
尹小帆的經歷與這些華裔女性有相似之處,雖然表面上在美國過得自如,但內心的孤獨與矛盾仍在不斷滋生。她很快就面臨了文化沖突、種族歧視、身份認同的困境,以及跨國婚姻帶來的失落感。盡管她的英語流利,但內心的文化隔閡始終無法逾越:“她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夠和這塊土地上的任何人毫無障礙的談話,但心靈的障礙卻是語言無力解決的\"(200)。在與丈夫戴維的婚姻中,尹小帆逐漸意識到:“一個東方人和一個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認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輩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讓人慶幸了\"(200)。尹小帆表面上適應了美國的生活方式,表現出高度的文化適應性和對美國社會規范的追隨,但她內心的矛盾與沖突卻未能完全消解。小說中描繪道:
“尹小帆學習做美國公民已經逐漸地到位了:喝涼水,上班時大量吞咽咖啡,飯后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線,可口可樂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熱水澡,襯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豬肉,為避免油煙堅持不在廚房炒菜,開車(倒車尤其熟練),定期看牙醫,服用維生素,床上絕沒有“被窩兒”,睡覺時蓋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204)。
這種“文化適應”的外表掩蓋了她內心的孤獨與文化沖突,顯示出她對美國社會認同的缺失與不安。丈夫戴維對尹小帆的歧視態度也體現了西方社會對“東方女性”的刻板印象:“你們中國人就是聲音大”(220)。她始終無法擺脫“他者”的身份認同,這種困境與華裔文學中的女性身份困境相似。
但與華裔文學中常見的“東方主義”視角不同,鐵凝通過對尹小帆及其家人的細膩描寫,生動地展現了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中國社會。尹小帆看到朋友孟由由開餐館、家鄉人穿著“中國制造的衣服一點幾也不比美國遜色”,這些細節不僅反映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與個體經濟的興盛,也揭示了中國在全球化中的經濟活力。這些經濟與社會變遷的生動細節,進一步加劇了尹小帆的認同危機:她原本堅信只有美國才能提供的現代化生活,如今在家鄉同樣唾手可得,甚至更令她產生強烈的心理落差與失落感。因此,女性個人的主體建構也因此深度嵌入了國家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家庭結構與集體倫理之中。中國婦女的社會性解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國家主導的制度推進,而非西式女權主義所倡導的\"個體突圍”。在這一歷史路徑中,女性的社會地位變化與國家發展協同演進,不應被西方文化視角所片面化地轉譯為“文化他者”。尹小帆的多次回國探親,以及對中國城市發展與女性社會角色變化的驚訝,正體現了她作為“社會中人\"在雙重文化系統中重新協商認同的過程。這種身份的協商不是脫離集體結構的個人解放,而是對中國式現代性的深度介入與體認。
每次回國探親,尹小帆都深刻體會到家鄉的快速發展給自己帶來的心理沖擊。姐姐尹小跳接機時發現妹妹“臉色不好”,這種外貌變化微妙地體現出尹小帆在異國他鄉的不適應,并隱喻她在美國社會的文化與種族困境:“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仿佛變得更黃。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208)。回到家鄉后,尹小帆看到家人生活水平的巨大提升,她的優越感頓時瓦解:她原本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回國的,但當看到家人居住的房屋已經擴大到“四室兩廳,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209)。“兩碗餛飩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里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么懸殊\"(217)。更令她意外的是,中國的現代化發展不僅體現在物質生活的提高,更體現在文化與消費觀念的變化上;“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館子\"(217)。這原本被她視作美國生活特征的\"高端\"消費,現在也在她的家鄉普及開來。這種巨大的反差使她開始質疑自己出國的初衷和意義:“她曾經以為這些高品位的精致的好東西,原是該由她為家人帶回來的,只有她才能從國外帶回來這些她們買不著見不到的好東西。如今這一切卻都用不著了,她去美國的意義究竟又在哪呢?為什么她一定要和美國人在一起生活?\"(227)這段反思不僅體現了尹小帆個人的身份困境,更象征了非西方主體在全球化浪潮中面對現代性敘事的主動性審視與重構。
姐妹二人之間的互動象征了美國華人視角與中國本土視角之間的深刻博弈。尹小帆曾試圖維護她的“美國架子”,卻因為家鄉的發展超出了她的預期而失控哭泣(296)。她不滿地批評道:“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話離不開吃。我就討厭中國人總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點兒好東西怎么就那么幸福\"(296)。她甚至試圖以日常細節的挑剔來恢復她的優越感,例如抱怨姐姐家里淋浴噴頭水量不足、福安水質太硬:“美國的水好,美國家里還有專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遠是充足的一她終于找到了可以拿來貶斥中國的理由\"(227)。然而,姐姐尹小跳的回應則代表了一種從容而自信的本土聲音:“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中國人,一吃點兒好東西就那么幸福”(217)。明確表達自已對當代中國現代化的肯定和驕傲,面對妹妹的挑剔,她駁斥道:“你少在這給我擺譜!\"(228)。這一看似日常的對話,實則充滿隱喻意味,不僅反駁了西方對于中國傳統生活方式的批判性凝視,也表達了本土文化在全球化時代的從容與自信,鮮明地展現了中國本王視角與美國化視角之間的碰撞與博弈,也凸顯了當代中國快速發展所帶來的話語權轉變。
鐵凝通過尹小帆的故事,提供了一個中國本土經驗中女性現代性生成的獨特樣本,也為去殖民時代的女性書寫提供了新路徑。正如去殖民理論所強調的,非西方社會應從西方主導的知識體系中\"脫鉤\"①,構建以自身經驗為中心的知識體系與語言②。這一思路在全球學術場域中引發了新的探索一一面對長期以來“漢學即外國學”的知識結構局限,有學者進一步提出“世界中國學\"(GlobalChineseStudies)的構想,強調應以中國自身的文化歷史和現實經驗為核心,重新建構能夠在全球范圍內對話并發聲的中國學術體系。這種建構不僅是對西方中心論述的回應,更是一種試圖打破知識權力壟斷、推動文化多元共生的認知轉向③。
鐵凝的作品不僅是\"認知脫鉤\"(epistemicdelinking)的實踐,更進一步體現了多元宇宙觀(pluriversality)的價值主張一即在全球現代性之外,中國本土也存在可持續的、具有獨立發展邏輯的文化主體性。尹小帆的心理轉變與自我定位,正是在中美社會的張力中,對個體身份的反復協商與重構,這種動態的跨國認知轉向,打破了以“西方一現代一主體”為核心的敘事邏輯。進一步而言,正如人類學家阿圖羅·埃斯科瓦爾(ArturoEscobar)所提出的,“為多元世界設計\"(designs forthepluriverse)并非抽象愿景,而是具體生活世界中的實踐方案。在這一意義上,《大浴女》不僅提供了敘述層面的去殖民話語,更呈現了中國女性在現實社會中,如何通過日常經驗、親屬關系與文化認知,主動構建與西方敘述體系不同的替代性現代性路徑。這不僅豐富了對華裔女性身份認同的理解,也為全球女性主義提供了更具包容性與地方實踐維度的思考視角。
值得注意的是,鐵凝筆下的“認知脫鉤”不僅體現為人物對美國夢的逐步質疑與反思,更表現為對發展中的中國主動的再認知與情感重新鏈接。這種重新鏈接并非簡單地回歸或盲目地肯定,而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理性而富有批判性地審視家鄉的現代化進程與自身身份的辯證關系。在文本中,尹小帆與姐姐尹小跳的對話、沖突與情感互動,清晰地展示了這一理論實踐過程。尹小跳作為未離開中國的本王女性,她的自信從容,不僅來自于個體,更是以當代中國高速發展為背景的文化自信。如前所述,當尹小帆不滿地抱怨中國人對美食過于執著時,尹小跳卻從容回應。這種自信與主體意識,正是鐵凝所強調的本土認知脫鉤的實踐。與此同時,尹小帆每次回國時所經歷的認知沖擊,更直接地體現了這種脫鉤的實踐。她原本抱持著一種西方現代性的優越感,認為自己身在美國,必然能為家人帶回更好的物質享受與文化資本。然而,中國本土的迅猛發展打破了這種單一的現代化假設,使她意識到自己對美國生活的理想化,以及對中國發展的低估。
鐵凝通過這樣一種細致的人物心理描寫,揭示出“認知脫鉤”并非完全割裂于西方,而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以批判性的方式重新審視自我與母國的關系,進而構建一種更為多元、更加包容的主體意識。這不僅挑戰了以美國為中心的華裔文學敘述模式,也豐富了中國視角下的全球移民敘事,為理解非西方主體如何主動參與全球現代性對話提供了重要范例。“本土\"意識并不是拒絕外來因素,而是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抵御(西方)“同化\"的一個本能反應;是開放和引進中對自主主體身份的堅守①
因此,強調中國文學的本土敘事價值,不僅是文學研究的視角轉換,更是文化話語權的積極重構。長期以來,海外中國研究多以西方學術傳統為基礎,其問題意識與知識方法往往難以充分回應中國社會歷史路徑與文化復雜性。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女性時,因空間上的地理隔闕和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如果對歷史處境和文化實踐缺乏深入理解,“難免存在局外人對中國文明的生疏和誤讀”②。應用\"對話論\"替代傳統的反映論模式。在對話論視角下,學術研究不再只是客觀反映外部世界,而是強調個體間的交流與互動,特別是在跨文化交流中,真正的“對話”應建立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通過“間在對話”,學者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的復雜性,突破西方知識框架,實現平等的文化交流③。當前美國的中國婦女研究趨勢正在由西方中心觀向中國中心觀轉變。因此,鐵凝通過《大浴女》提供了一個扎根中國經驗的移民敘事樣本,將其文學實踐納人世界文學的視野,可以看作是重新平衡全球知識結構、拓展移民敘事多樣性的關鍵一步。
(責任編輯:霍淑萍)
Tie Ning's The Bathing Woman and Writings of Chinese Women Immigrants
Nan Fang and Zhang Yijing
Abstract:ThispapertakesTieNing'snovelTheBathingWomenasitssubjectand,throughcomparativeanalysiswithChinese Americanliterature,explores thelong-bscuredChineseperspectivesandvoices withinimmigrantnarratives.Thestudyargues thattherecurring“Orientalist\"narrativeparadigminChinesediasporaliteratureoftenportraysChinaasasymboloftradition, oppression,andbackwardnessHowever,TieNingsubverts thisonventionalframeworkthroughthetransnationalexpiences ofhercharacter,showcasingChinesewomen'ssubjectivityandagencyinthecontextofglobalization.Thenovelnotonlyreflects China'ssocialmodernizationbutalsoreveals hownon-Westernsubjectsreconstructtheiridentitiesamidglobalizingcurrents. This approach ofers anew pathway for understanding global migration narratives from a Chinese perspective.
Keywords:The Bathing Women; immigrant narratives; Chinese perspective; epistemic del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