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魚橋的北頭頂著燕竹路,南頭是劇院廣場。我騎著自行車過橋,在橋上排隊的王子發將身子扭成了麻花,追看我的背影。他身后的胖姑娘伸出手指冷淡并帶有威脅地點了點他的肩頭,示意他往前挪。他向前走了兩步,解釋說:“那個家伙,他是去找我了,可我在排隊。”隊伍向南擺尾,過了賣魚橋延伸到廣場。王子發沉吟了一下,沒有離隊,沒話找話說:“這個隊排了一千人吧,你看他們身上,斑斑駁駁像穿了迷彩服,這些懸鈴木葉子縫隙漏下的陽光,總讓人很煩躁。”胖姑娘說:“那個家伙,是我同學。”
劇院的山墻高而單薄,山墻下圍了幾個人,有個老頭坐地擺象棋殘局,一塊錢一局。前一天王子發說過,有一個殘局他已琢磨得差不多了,計劃去破解一下。我騎車沖到山墻下,用目光掃描了每一張臉,并沒有找到王子發。正在破殘局的傻子不是他,是個中年男人。我原路返回,垂頭喪氣,像小雞翅膀耷拉著兩肩。這時陸元絳喊住了我。她穿著淡黃色無袖連衣裙,嵌在長隊中有些艷亮。她鼓著一個倒雞蛋臉沖我笑笑,又沖排在她前面的王子發笑笑。我向他們揮揮手說:“咦,你們排隊,買肉嗎?”王子發說:“你在找我吧?”我說:“你媽媽有急事叫你回去,叫我送口信。你怎么沒在下棋?”王子發不回去。他說:“我媽有什么屁急事,我媽屁急事也沒有。不用理睬她。”我說:“殘局呢?破沒破?”他說:“狗屁殘局,我排隊呢。”我問陸元絳:“暑假里做了什么?”她說:“你呀,還暑假呢,沒有暑假了,也沒有寒假了。”我把自行車靠著懸鈴木停下,站在陸元絳邊上陪排閑聊。王子發描述了我騎車進劇院廣場的情形來嘲笑我——肩頭發亮,背影微暗,頭發上陽光閃爍,觸電了一樣,身上到處亂發光,到處冒火苗。我多次指出他瞎話三千,不知不覺間也排進了隊伍里,嵌在他倆中間。陸元絳形容了王子發扭麻花的樣子,我感覺他倆有些親昵。
隊伍是從新華書店大門口冒出的。是排隊買書。可我和書犯沖。真是搭錯車排錯隊了。上學時同學帶了課外書在教室里傳看,《東方快車謀殺案》《希臘棺材之謎》《高機與吳三春》什么的,我從來不看。娘娘腔才看書。所以我嘲笑說:“你們排隊,買書啊。”王子發說:“到了一批世界名著,上海人早已排過好幾次隊,我們始寧,真當太落后了嗨。”他在自己的腦袋上砰砰砰擊打了三拳,好像始寧的落后是他造成的,我那一句娘娘腔就說不出口了。趕時髦這種事,始寧總會慢兩拍,那也不用這么痛心疾首,我想,不過上海人排隊買書的事,我好像刮到過一耳朵,據說很鬧猛,是大事。
新華書店里人聲嗡嗡嗡響,天花板上三支日光燈的鎮流器也嗡嗡嗡響。柜臺外擠了四五層人,無數條手臂指向柜臺里面的書架。王子發一直沒有動靜,挨著人群挪動了十多米,才要了兩本書,擺在柜臺玻璃上穩穩地翻看。陸元絳也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本很大的書翻著。我似乎受了冷落,有點著急無助,幸好此時看到一個怪書名——《騎鵝旅行記》。店員取了書扔給我。一書在手,就追上了進度,心也穩了。
那天我們三人買了六本書。王子發買了《美學》和《莎士比亞全集》,都是第一卷,花了五塊二角。陸元絳買了一本巨大的《上海棒針編結花樣500種》,又買了一本《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題目都很長,總共花了一塊八角七。《騎鵝旅行記》有兩本,上下兩冊,共一塊七角三分。我沒帶錢,是王子發和陸元絳借給我的。
出了書店,太陽已過頭頂。我有點小激動,信口說如果我有一百萬,每本書買一份,如果攢到一百本,那簡直就是教授了。陸元絳說一百本書要打一口書架了,像圖書館一樣。我說王子發買書多,肯定有書架,提議去看看。王子發沒有拒絕,只是說他也沒幾本書。
我推著自行車跟在他倆后面,影子在石板路一折,折到墻壁上,像過柵欄似的伸縮著移動。我有些患得患失,他倆自然是買了真正的嚴肅的書,而我第一次買書,很可能買了假書或壞書。他們若無其事地并肩走路,也許肚子里在發笑,還嫌棄我做電燈泡。
王子發和我都住在桑園路,他家在周家道地,我家在隔壁院子。我在道地靠邊停了自行車,走進他家,進了他的臥室。臥室雖不大,但他是獨享一間。果然有個黑色書櫥,開始我沒認出,還以為是裝了玻璃門的時髦衣櫥。大多數格子還空著,有一格擱了兩個棕色的瓶子,是雀巢咖啡和咖啡伴侶。書占了兩格,一格整齊豎立,一格歪歪斜斜倒地。隔著玻璃數了數,有三十多本。王子發說,將來他的書會塞滿所有格子,一直想買的莎士比亞,就有十一本,每本兩塊多三塊多,買齊一套要四十多塊,待業青年買不起的。
“剛才我拿了這第一冊去結賬,心里催念著:蒙混過關,蒙混過關,蒙混過關。”王子發鬼鬼祟祟地說,“居然真的真的,給我蒙混過關了,運氣好到爆。”
我問:“那書店店員要賠錢嗎?”
陸元絳說:“既然每一冊單獨標價,說明不必成套賣,可以拆開賣。”
“這話很有道理。”王子發挺直了身子,“很有道理。就是說,這套書是可以一本一本攢的。”
我說:“如果攢到一百本書,簡直是教授了。”
王子發說:“真正的藏書家,有一千一萬本書。”
我想他如果買齊《莎士比亞全集》,排成一列莎士比亞火車,那是相當威風。而如果我有一百本書,可以碼成一只鵝,騎鵝旅行。
窗外突然響起一個大嗓門:“死回家了是吧阿發?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完全忘了受王子發媽媽委托找兒子的事情。這已不要緊了。王子發出去一會兒,進來說:“張士徹,自行車鑰匙借一下。”他拿了鑰匙一閃又出去了,在門外說:“你們且坐坐,我去去就來。”
臥室里只剩下我和陸元絳兩人,氣氛變得清冷而拘謹。墻上貼著墻紙,有幾處已脫開,還貼了一張掛歷,畫著一個小男孩繃開小短褲,一個小女孩伸頭在看。寫字桌上散放著好幾本書,還攤著一本塑料殼筆記,寫了許多字。我從桌上抓了一本書看,是《嘉莉妹妹》。陸元絳也拿了一本,是《誘拐》。好看的書總在別人手里。室內過于安靜,呼吸有些不自然。我問她買了多少書,她說沒怎么買,再問就不肯說了。剛才王子發也說沒幾本,卻有三十多本書。我承認我是第一次買書,以后也要打一口書櫥,買書塞滿。她說,好呀。她總是說“好呀”,很不誠心的樣子,讓我虛空。我又說,你以后買到好書,通知我一聲,我喜歡也去買一本。她又說,好呀。我提議交換書看,她看我的騎鵝,我看她的十四行詩,但她抱著書不愿給我看。我只好拿起王子發的莎士比亞,目錄空了大半頁,有四個小小的題目:《暴風雨》《維洛那二紳士》《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一報還一報》。這本書肯定比我的騎鵝好看,又有風流娘兒們,又有一報還一報的復仇。
王子發回來時一頭汗,濕頭發搭在眉毛上,將車鑰匙扔還給我,拎著一疊書在桌子上方懸停幾秒才放下。原來他發了瘋了,他買回了全套《莎士比亞全集》。我驚得發了個愣。他打開鑰匙圈上的折疊小剪刀,剪斷玻璃絲繩,在桌上攤開書,手指試圖壓平書上的繩痕。他說:“哈哈,我借了錢買的。問戴老師借了五十塊。哈哈,我招工錄取了呀。我工作了。很快就有錢了。舍出半年工資,還債不難。哈哈,哈哈。”我這才曉得這是他媽媽讓我找他回家的原因。他發煙慶祝。陸元絳也點上煙抽了幾口,沒有咳嗽,煙從她的鼻子冒出,像蟹眼。我說:“你天生一個敗家子嗬,班還沒上,工資還沒影蹤呢,錢已被大水氽去了。”陸元絳板著臉說:“又不是賭掉,是買書啊,他是文化人。”
戴老師也來了。他在亭橋頭中學教地理,家住胭脂巷,五十來歲。他扣上了襯衫的所有紐扣,勒得額頭青筋扭曲,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菜和粉筆灰混合的寒意。王子發當著他的面介紹說:“學生們給他起的綽號叫裝在套子里的人。”戴老師哈哈一笑:“書到手了?我來看看。”他的手掌在莎士比亞的上空緩緩掠過,嘖嘖稱贊。王子發從書櫥里取出速溶咖啡泡上,一人一杯。
王子發進入鐵魚竹木廠半年之后,我也招工進了竹木廠。他有些氣鼓鼓,因為我高中畢業比他晚一年,工作卻只晚半年,所以他覺得吃了半年虧。可他掙錢比我早半年,我也氣鼓鼓。我們住集體宿舍,他在二樓,我在一樓。我們也經常騎車二十分鐘回家過夜。王子發買的自行車是鳳凰牌,樣子扎實靠硬,比我的永久牌貴且時髦。竹木廠在城鄉結合部,說起來已是郊區,聽起來像個臨時工廠,遠不如機械廠、食品廠吃香。這才是我倆氣鼓鼓的真實原因。
《騎鵝旅行記》第一章已看完。原來是小男孩變成了小人兒,抱著鵝的頭頸飛上了天,還從天上俯瞰了耕地和牧場,覺得像一大塊方格布。第一章就這么爽氣,解決了我對這本書的全部疑惑,可怎么后面還有一厚本呢,我不能理解,便把書收起并忘記了它。休息天我們叫上陸元絳去逛新華書店。學徒工十八塊工資,煙只能抽雄獅上游,抽不起鳳凰良友,所以王子發也不買書,只看看書脊滿足一下,還常常說:“好書太多,可恨。”這天看到新華書店柱子上掛的征訂單在征訂一套《筆記小說大觀》,烏央烏央一大串書名,需要一百多塊錢。王子發當時還沒償清莎士比亞的債務,又在考慮攢漢譯世界名著叢書,還猶豫是不是先攢網格本,但這份征訂單讓他頓時昏了頭,決定先攢筆記小說大觀,填表登記時反正不用錢。他攢什么書,我也攢什么書。我也填了表。陸元絳沒填。我的愿望是至少擁有一長排書,漢譯名著、網格本或大觀均可。王子發說有人在書店偷書,塞在衣服里悄悄溜走,他沒敢試,捉住了恐怕要被廠里開除。他聽說郊區機械廠的圖書室不錯,趁禮拜天去實地調查,倒不怕捉住。陸元絳在路上望風,我們爬窗進去,偷了幾本書塞在衣服里,搖搖擺擺騎車回城。我送給陸元絳一本《青春之歌》。
我們偶爾看場電影,票價一角二或一角五,好電影兩角,陸元絳坐中間,冬天還好,夏天她熱騰騰的白膀子很晃眼。當時我們常常議論著裝規矩。夏天姑娘可以穿背心露白膀子在影劇院直進直出,男的必須得穿長袖襯衫,里面還要穿一件背心,只穿背心不穿襯衫不能進影劇院,不穿背心只穿襯衫也顯得特別粗魯。我們比較羨慕并鄙視時髦青年。時髦青年蓄長發,戴墨鏡,穿花襯衫和黑喇叭褲,褲管飄逸地掃過街頭,左手向大姑娘拋個飛吻,右手拎著的紅燈牌雙卡收錄機放著“沒有七彩的燈沒有醉人的酒”,身子呈縱波扭動,非常洋氣。不過當時這種時髦顯得并不正經,學生和青工不夠叛逆就不得如此時髦洋氣。但我們也是有辦法洋氣洋氣的。拎一瓶啤酒,走在街燈下,小小吹一口酒,哼哼唧唧,街燈很暗,啤酒瓶很亮。重點是加點兒書卷氣,念兩句詩或報個外國作家或音樂家的名字,如此構成我們的小得意和小時髦,并被視作小瘋子。
休息天也去爬山或游野泳。陸元絳坐在岸上看守衣服,我們赤身浮在水庫中央向她大喊招手,她也向我們大喊招手。聲音在寬敞的水面上擴散,很單薄。我們去山坡上或菜地里偷西瓜偷桃子偷金桔偷番薯偷蘿卜,爭著沖在前面,被農民發現追逐時,逃得也一樣快。脾氣大的老農民會將柴叉射來,標槍似的,要是插中身子性命就出脫了,實在很刺激。如果半下午闖進村子,溜進一戶無人的人家,煮一鍋米飯吃,那真是又從容又過癮。農民白天下地干活,大多不鎖門,菜櫥里也留著剩菜。他們下工回家發現有人煮飯吃過,不知道會有多詫異,是來了田螺姑娘呢還是黃鼠狼精?
騎車出城,陸元絳有時坐我的書包架,有時坐王子發的書包架。我一開始是想錯了。那天他們一起排隊買書,可能并沒有在戀愛。戀愛的話,她就不會跳上我的車。陸元絳的身體其實蠻沉重,但她跳上跳下都會“呀”一聲驚叫,所以我愿意載她。陸元絳將來當然會嫁給王子發,因為王子發有單獨的臥室書房,有書架,甚至有咖啡和咖啡伴侶。她偶爾用胖手臂摟住我的腰,夏天散發粗顆粒香粉氣味,冬天則是百雀羚,撩撥著我的鼻子,搞得我頗不自在。
陸元絳說話咦咦呀呀的,有時也很孟浪。是她先爬上卡車的。那是在路燈昏暗的書院弄,一輛卡車停在路邊,駕駛室半開著門,她一下子爬上了車。王子發也跟上去,將她推到副駕駛。她打開副駕駛車門,低聲招呼著把我也拉了上去。我沒坐過卡車,因此很新鮮,向擋風玻璃揮舞拳頭裝成指揮家,嘴里啊啊哦哦響。這時卡車騰的一塌,陸元絳向前沖了一頭,啊啊尖叫,卡車突突地亂震著開動了。
我興奮地喊:“你他奶奶的會開車啊你啊啊。我他奶奶的怎么不曉得啊啊。”
王子發說:“我不會開車啊,我試試。”
“不會開你還開,”陸元絳扭過上半身雙拳擂著他的肩,一副哭腔,“你不會開。你不會開。停車,停車。”
“別打別打……啊呀,”王子發用右手抵擋著,忽然發了怒,“叫你不要打你還要打。本來不危險也被你打危險了。張士徹,快抲牢她的手。車攪翻了大家一起死,變成肉餅子。”
我著了忙,兩手一前一后抱住陸元絳的身體,并抓住她握拳的手。她全身忽然發硬發僵,用力掙了兩掙,輕聲說:“不要這樣。”我急忙又放開她。一時間三人都不說話,安靜得有棱有角。副駕座坐兩個人很有些擁擠。我的胸口和雙臂塞滿了女人身體的溫軟,像一條結實的大黃鱔留下的扭動的感覺。陸元絳失去了呼吸和溫度,燈影明滅中閃爍著凜然峻拒的神色。我的余光越過她,看到王子發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路面,咬著下嘴唇。
出了書院弄,轉入中大街,街燈唰地變亮,視野開闊了。街上沒什么車,前方的行道樹遠遠望去像一團云。王子發似乎不知道怎么掉頭,也不知道怎么停車,我們一路向西,似乎要開到天邊。王子發嗤嗤笑著說:“我們去亭橋頭,去看戴老師。”
鄉間公路沒有路燈,車燈照不了多遠,卡車也開得慢。在我腦子里,卡車像一只虼蜢,腦袋上戴了一盞礦工的頭燈,在漆黑的空氣中掘進式沿路行駛。陸元絳說她坐了不會開車的司機的車,肯定要連做三夜噩夢。王子發說附近沒懸崖,不會摔死,最多開進河里。但事實是卡車沖入了水田。我們費了老大勁從車門下爬出,爛泥裹住了雙腳,走不動,只好脫了鞋子,一腳一腳拔著泥土逃上公路,褲腿、衣袖和衣襟已完全浸濕,落水狗一般。車頭栽在田中,車前燈照得秧苗葉子發亮,渾濁的田水緩緩涌動,頭頂上是巨大的黑暗天空。我無法判斷闖了一場多大的禍,一輛卡車,我們三個人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我奇怪地想到了王子發會沒錢買書,卻沒想到我和陸元絳也會沒錢買書。遠處散著一些燈光,不知道是什么村子,也不知道已出城多遠了。陸元絳說:“亭橋頭去不成了。”王子發哈哈大笑,向陸元絳借了手帕,回到駕駛室爬來爬去爬了好久,回來說:“好了,指紋擦掉了,走吧。”穿上鞋子,濕淋淋的很難受。陸元絳雙手挽著我和王子發,走得飛快。我的手臂挨擦著她一側,起了異樣的心情,想必王子發的手臂也挨擦著她另一側。風沙沙沙響,水田里偶爾撲嗵一聲,又感覺后腦上有無形的鬼物緊緊追蹤,這一段夜路似乎永遠走不完。
第二天早上,門衛室圍了一群人,在議論一個驚人的案件:廠里的卡車被偷了。據駕駛員說,他停下車,到小店買了一包煙,這么一眨眼功夫車就沒了,變戲法一樣。王子發向我做了個鬼臉,我們沒料到昨夜偷了自己廠里的車。老師傅說:“這個賊會開車,會開卡車,這樣的人不多,不難查。”王子發說:“站在廠門口,卡車會自己回來嗎?怎么不去找找呢?好歹也去找一圈吧。”就這樣,王子發帶了一支十多人的找車隊浩浩蕩蕩騎車出發了。不能一找就找到,所以先往東找了十來里路,再往南找,接著往西。往西找就對了,那輛被偷走的卡車正翹著屁股喝水,車頭栽在水田里爬不起來。
我佩服并且后怕,想起了《騎鵝旅行記》。偷卡車旅行與騎鵝旅行有個共同點,都是闖下無法掌控的大禍。回家找出書直接翻到結尾,發現厚厚一本書,這小男孩都在野外撲騰。《騎鵝旅行記》與筆記小說大觀也有共同點,讀著像吃生米,滿是磕磕絆絆的外國名字或古文句子。收到其中某冊筆記小說的那天,王子發告訴我他打算考大學,準備上高復班。我問,陸元絳怎么說?他說沒告訴她,又說有個老先生書友說,他性格這么魯莽,不懂得計及后果,遲早要闖大禍,因此建議他考大學,在學校里關幾年,養一養氣,庶幾人生能安穩,前途能光明。好好一個八十年代新一輩,居然聽老先生的。安穩了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我說:“誰是老先生?是戴老師吧。”他沒回答。
高考結束,我問他怎么樣,他說吃不準。自然吃不準,荒廢這么久的往屆生,吃得準才出奇呢,但他竟然考上了。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騎車去叫上陸元絳,到小紹興小吃部炒了幾個菜,開了幾瓶啤,碰了好多杯,抽了好多煙,說了好多話。我說上大學有個好處是可以認得很多有共同語言的朋友,陸元絳說好處是可以認得很多妖里妖氣的漂亮姑娘。王子發說:“我到杭州打入了內部,如果得知書的消息,就向你們通風報訊。”說得好像他是我們派去書界的臥底。
那是8月18日。那是我們最后一次三人聚會。明晃晃的白熾燈掛在頭頂,白煙青煙在燈光里翻涌。陸元絳喝酒很猛,咕嚕咕嚕喉嚨像個漩渦,喝多了就狂打酒嗝。她指著王子發的鼻子說:“你以后,是個鬼模鬼樣的天之驕子,我們,沒有,共同語言了。沒有共同語言,就是散伙。”天之驕子和共同語言是兩大時代流行語,天之驕子是大學生,共同語言是男女戀愛的基礎,沒共同語言就沒法戀愛。但陸元絳這么一說,這兩個陽光明媚的詞語就風雨如晦了。王子發站起來碰杯,說:“來來來,怎么會呢,為我們的共同語言干杯。”陸元絳說:“我。高。興。是不是。”她身影亂晃蕩,仿佛隔著毛玻璃,聲音在燈光中盤旋:“今天。我高——興。你也高興。是不是?張士徹。你高不高興?高。興。”我翻了個白眼:“高興高興。少喝兩杯,渣婆一樣。”她說:“你說我渣婆。竟然說我是渣婆。我一輩子不原諒你。不原諒你。”她搖搖晃晃往外走,問她去哪里她也不應。王子發說:“你快去看看她……你送她回家去吧。”
她坐在書包架上做體操,嘴里“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地喊號子。我反手扶她。她的腰部肥肉滾燙,幾乎嗞嗞冒煙。其實她若摔倒,這樣扶是扶不住的,但不扶似乎又騎不穩自行車。她做完體操,抱著我的腰吃吃笑:“今天我高興,你高不高興?”我不耐煩地說:“高興高興。”她說:“你什么時候曉得他去高考的?”我無法回答。她說:“你早就曉得了,是不是?”我回答不出,只好打車鈴。她又說:“我不再考慮他了。”
跳下自行車,她沒有叫“呀”,而是跌跌撞撞在樓道門口打轉。我將自行車靠墻上鎖,扶著她上樓。她靠在我身上摸出鑰匙開了門,又拖拖拉拉地摸黑進了臥室。她說:“你早就曉得他去考大學了是不是?男人啊沒一個有義氣的。”她拉著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下,竹席微燙。我擔心她父母聽到動靜,不敢出力掙脫,猶豫之間轉過身抱住了她,將嘴唇貼在她的嘴唇上。她嘴唇涼身子燙,嘴里酒酸氣,身上汗酸氣,估計我也差不多。房間里悶熱得很,微茫的燈光從窗簾透入,可以看到她的輪廓。下一步我有點猶豫。她咧開嘴哧哧笑,“不要緊的,爸媽睡得早,這時候早已睡到了八都里。”我以為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個漫長斷續的過程,需要間隔和多次醞釀,沒想到一忽兒就全部草草完成了。儀式結束,火熱的身體不適合繼續緊貼。我摸了摸她的臉說:“我走了。”她說:“我送你出去。”開了床頭燈,捋了捋頭發,穿好衣服,打開臥室門,剎那間,客廳里白亮亮的燈光嘩地潑到了我的臉上,探照燈一般。我打了個冷顫。她父母并排坐在沙發上,額頭锃亮,圓滾滾的眼睛射出夜貓子般的綠光。
陸爸先給我定了性,毫無疑問是個毀壞了他們女兒聲譽的道德敗壞的流氓。“流氓!”陸媽在陸爸嚴正警告的間隙尖聲說,說了好幾遍。陸爸舉起一個鈍器說,本來他可以沖進去用秤砣砸我后腦勺的。原來他一直拿著秤砣,看來真的起過殺心。他還宣布了另一個選擇,把我押送公安局,坐三年牢監。陸元絳開口了,我朦朧地聽到她匯報了一項我所未知的計劃,即我們正打算邀請雙方父母見面。她救了我的命。于是陸爸陸媽沒有打死我,也沒有把我作為流氓押送公安局,而是通知我叫家長。陸爸強調說,不是雙方父母見面,而是叫家長,偷偷摸摸之事必須嚴肅對待,必須給他們一個解釋,一個態度。婚事就這樣決定了。
孤零零地騎著車穿過巷子,微風有點涼意。我、巷子、路燈和自行車皆很虛幻,似將永在路上回不到家。所有事皆不對頭。這一夜的紛亂如幻燈片似的在眼前翻動,我如坐滑梯如坐滑坡。究竟滑到了哪里呢?人生何以突然固定了呢?我從沒想過與胖姑娘談戀愛,腦子里出現過的畫面是與一個長發苗條的漂亮姑娘在林間散步,她身上散發著木屑香,但一身臭汗的陸元絳驀然擠占了我的漂亮姑娘的位置。我還心懷僥幸,盼望明天睡醒發現一切重置,回到了原位。
那時還是老式婚俗,沒有商品房,男方準備新房的房堂,就是請木匠打造家具,床、梳妝桌、五斗櫥之類,電視機、縫紉機和手表另算,女方的嫁妝包括箱子、棉被和箱柜式馬桶等。我特別想趁機打一個書架,漆成明黃色。因為我的書一部分在床頭桌上擺成火車形狀,一部分收在爛書架上,而我的爛書架是世上最簡陋的,撿回幾塊廢棄的破木板,豎起磚頭支撐,搭了五層,那磚頭包著報紙倒還整潔,但如果新娘和嫁妝來到了新房,這么寒磣的書架就沒臉留下了。
“我來。”陸元絳說。她決定打一口書架作嫁妝,漆成暗紅,與馬桶一個顏色。
我媽喜歡這個主意,認為新娘陪嫁書架,預示著我家將出現有才華的文化人,會計、教授、工程師或科學家。這是我媽的新態度。我讀高中時她嫌棄我成績爛,總希望我每時每刻捧著書,但我成了游蕩的待業青年后跟著王子發又碰觸到書,我媽的眼神就泛出暗青色之光,可能在懷疑我高考失敗后精神錯亂,又心疼錢。如果看見我拿著精裝本回家,她就眼睛剜一下剜一下,并委婉地說:“這種硬殼書,可是老價錢?——”她認為要緊的不是花錢買書,是穿挺括衣服,“騙”個老婆。所以我買書像做賊,私自夾帶回家,系入皮帶或挾在腋下。小房間住著三個人,還有我哥哥和弟弟。我的書還不能讓弟弟照眼,他會告密。陸元絳的書架改變了我媽的立場,我可以公然買書了。我先是拆掉舊書架,將書藏在床下,新婚之夜再將書轉移到新書架上,如變戲法。書放滿了三格。新書架高六層寬三米有十二格,空蕩蕩的很氣派。
大學里或者說大城市里,消息確實靈通,王子發經常寫信來通報新書出版的消息。我跟著他買了不少走向未來叢書和五角叢書,相貌一般,遜于筆記小說大觀、網格本。相貌最差的是一種沒有封面的白皮書,是臨時書,很便宜,兩角左右一本,所以見了就收,但特別容易丟失,我記得最后丟失的是《春琴抄》。王子發買到了插圖版的《美的歷程》,我買到時已沒了插圖。有個周末,我去杭州看他,發現他的大學同學互相叫著綽號,東邪西毒金毛紫衫,王子發的綽號卻是“書盜”。他同學眉飛色舞地講了他偷書的故事:他躲入圖書館三樓,等管理員下班關門落鎖,再等到天黑,便將書從窗口撲撲丟下,一次丟三本,再爬出窗口,施展壁虎功爬下三樓,把書塞在衣服里,鬼鬼祟祟地溜進宿舍。如此偷盜了五六次,十六冊一套的人文社《魯迅全集》就鎖在他的木頭箱子里了,一次也沒失手。“這事要給保衛處發現,夠給個留校察看的。”同學說,意思是要感謝他們沒有告密。王子發詭秘地笑著,打開箱子給我看,書碼成了兩疊,果然黃如麻厚如磚,果然他賊心不改。
畢業后王子發分配到始寧三中當老師,成了永遠有寒暑假的人。三中的宿舍是一幢新樓,他獨住一間房,有一個大書架,書架下又順著地板堆了許多書,床上也疊磚頭似的疊了一墻書,時不時倒塌,因為棕繃床的棕繩已經松馳了,坐下去會彈起。我說:“你怎么談戀愛呢,要緊關頭書墻嘩啦啦塌了,你女朋友要發恨打你屁股。”他笑笑岔開話題說:“看到了吧,那個小書架,就是跟你學的。”他說的是書桌右端靠墻的書架,用破木板和磚頭包報紙搭成的,我早就看見了。我結婚后,哥哥徹底搬到了廠里的宿舍,弟弟睡客廳沙發。我每個月寫申請,找領導糾纏了大半年,終于搬出了桑園路,搬進了廠里宿舍樓一個狹小的單間,與王子發的單身宿舍差不多大,硬塞硬塞,塞下了床、箱子、書架、五斗櫥、梳頭桌和電視機,馬桶塞不下,換了小巧的搪瓷高腳痰盂。墻壁上糊了發泡墻紙,貼了費雯·麗、龔雪、弗洛林·彼耶爾西克和周潤發的圖片。
從王子發畢業到結婚這段時間,我女兒出生了,忙于奶粉尿布,因此與他的來往有些疏遠。有一天他跑到我家,滿頭血出糊啦,陸元絳嚇得尖叫發抖。我倒了杯開水,問他怎么鬧了血戰。他說闖禍了。他在舞廳看到趙梁拉著一個姑娘跳舞,胯部動作突前突后,很是不堪,姑娘在哭,又掙不脫,他就推開了趙梁。趙梁出去找了幾個人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他操起鋼折椅,但趙梁他們已經散走。趙梁這幫人他認得,中學時一起混過,后來有了點小過節,各走各的了。他流著血在街上走,一家一家找。他這么說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了電影畫面,路燈下,街道空無一人,王子發拖著天荒地老的長影子,一瘸一拐大步走著,緩慢移動著,蒼涼地喊著趙梁的名字。他想到了城鄉結合部的一個破爛廢院,趙梁以前出事總去那里躲藏。果然趙梁拿著菜刀躲在門后伏擊了他,剛走進小破院,半空就出現一道黑影,他用手一擋,菜刀砍在小臂上,咚的一下。他發了野,奪過刀,將趙梁的手按在門板上,一刀一刀地剁。剁了五六刀,手上涂了一層黏黏暖暖的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汗毛立起來像在跳迪斯科,就瘆得扔下刀跑到我家。我從沒想過他如此武勇,但他頭腦一冷靜心就癱掉了。他可能坐牢,可能被開除掉,可能賠大錢,且必然遭到兇殘報復,總之人生已經毀滅了。我問他認不認識厲害人物,不認識的話只有去找他的校長,求個情,請他出面找人擺平。我下樓去叫三輪車,他在洗手間干嘔了幾次,陸元絳給他洗了洗血。我陪他去校長家,放下三輪車擋風簾,免得被趙梁的同伙發現蹤跡。他上樓去校長家,我在樓下等。后來的事不大清楚,似乎那個姑娘的爸爸也有點影響,出了力的。王子發沒有細說。他后來說他找的老婆也與舞廳救過的姑娘無關。
王子發的婚宴有兩桌書友,我多半不認識,我發覺他的世界之大是我望不到邊際的,出現了大透視的效果。他老婆叫朱賽意,身材苗條,皮膚白皙,所以神態高冷,不吃速溶咖啡,吃手磨咖啡。我感覺與她熟不起來,在他們家坐著,必須坐有坐相,挺直脊梁,背上就老是有一根芒刺戳啊戳。她曾讓王子發邀請我們去家里吃飯,招待極其周到,每上一道菜,她都親自布菜,輕手輕腳,笑容和藹,神態又有些鄭重,仿佛桌子是絕版茭白和孤本里脊。因此我很少去她家了,與王子發相聚,常常是在外面吃宵夜、K歌、泡咖啡館或舞廳。那時城里冒出了好多家咖啡館,低檔的玻璃門上寫著“冷氣開放”,高檔一些的是火車座,幾個人轉著咖啡杯悄悄聊個天,就顯得很高大上。夏菁說:“王子發這么一個滾燙少年,結了婚就成熟穩重儒雅虛偽了,福氣當真好,娶了個知性老婆。”我說:“是的。矜持。矜持。一看就是高知家庭的女兒。”王子發說:“小時候買書躲著媽媽,現在買書躲著老婆。”我也說了買書如何躲媽媽的眼睛的往事。夏菁說:“我才不管呢,我是小霸王,拎書回家橫著走路,爸爸媽媽只能夸我不能罵我,否則我哭給他們看。”王子發大笑:“臭小娘發脾氣威不可當。”
王子發的消息依然靈通。那段時間我們又追了很多書,上海文藝的現代派作品選、漓江的諾貝爾獎叢書、云南的拉丁美洲文學叢書、三聯的現代西方學術文庫以及商務的漢譯名著,買到書常常一起摩挲贊嘆:“真是好書啊。”“啊”字念第三聲長音。他在杭州的許多同學和書友,有時會直接寄書給他,比如暢銷書《性格組合論》就是他同學寄來的。他甚至在上海古籍書店賒到了一本《淮海居士長短句》,收到書再寄錢。于是我感到很吃力,他工資比我高買書比我早也就罷了,他還有人送書又可以賒書,我還怎么比?望塵莫及了也么哥。王子發很氣人,也總是抱怨書價飛漲,他抱怨個鬼。他說他一直下不了決心買中華書局的《談藝錄》,起初是五元九角,挺貴的,但1988年竟漲到了八元。他又下了兩年決心去買,卻已是十四元五角,感覺太吃虧。到1993年,更索性直接漲到了二十六元,然后是三十八、三十九,他說:“不甘心得要哭。”
陸元絳說,王子發其實也有消息不靈通之時,有一套書非常出名,名叫“女字號”書系,他就從沒提過,她卻經常聽到,她的好幾個閨密喜歡看。我也見過女字號書系的,于是開始搜羅,《女博士》《女神探》《女軍師》《女律師》《女騙子》《女色狼》《女霸王》《女槍手》《女賭王》《女神偷》《女俠客》《女煞星》,買到了幾十本,封面全是大美女,顏色全鮮艷誘人。
“王子發也沒有買過金梁古溫三毛瓊瑤以及卡內基第三次浪潮心靈雞湯系列,一個藏書家,漏成了篩子。”陸元絳說,“王子發的書你有,你的書王子發未必有,終于是王子發追不上你了。”
此言洞見了我的心思。我一直追隨王子發,其實也不大甘心,他還勸過我有的書比如漢譯和學術的未必要買,顯然是上了大學看不起我這種高中生。因此我要爭氣。我收了很多探案、科幻和言情的書,所以不到十年,藏書量已遠遠超過他了。我也并非偷偷摸摸,并沒藏私,比如女字號書我就通報過他,他點點頭說曉得的很暢銷。他曉得而沒有買,不能怪我。當然我知道他不喜歡封面花哨,甚至有點瞧不上。這就無趣了不是。他和許多書友都有這種臭毛病。我認為一個人讀過大學,免不了耍耍驕傲,但在了解你底細的老朋友面前耍驕傲不妥。我和陸元絳就脾氣接近,對花俏封面有特殊的愛好,它們散發著熱愛生活的色彩。雖然我覺得有些書確實裝幀單薄樣子難看,但也可聊備一格。女兒不到三歲也喜歡上了鮮艷封面,拿了女字號書從書房門口扔到客廳地板上,我們大驚喜,她便扔更多書。我們熱烈稱贊她扔得漂亮,撿起書排成長蛇陣。我從廠里弄了幾根燕竹,用火燂彎,制成長長的鵝頭頸,只是書不好擺弄,做不了立體的鵝身體,于是平放燕竹,用書堆了一只平面鵝,用陸元絳的紅色線帽充當鵝鼻,紅線手套充當鵝掌,女兒可以頭枕著平面鵝睡覺。我又制作了毛竹火車給女兒玩,將毛竹筒裁成一米長,密密鋸出一道道槽,每道槽插一本書,在圓滾滾的車廂上豎起了多米諾骨牌。毛竹筒用彩繩連接,火車便可以曲折轉彎。我們每周要玩一回竹筒火車,可以變換著花式擺造型,戴勝雉雞翼手龍,百腳蜈蚣毛辣蟲。女兒開著女字號的美艷禽鳥昆蟲火車,從床上開到桌上開到地板上,嘎嘎嘎嘎用盡力氣地肆意傻笑,笑得半夜里會尿床。我們三個真是超級愛書,遠超積木。
女兒上了初中,決心脫離游戲。我有點舍不得,日子怎么能這么容易就過去了,就花了兩個月,手工做了一個木制莫比烏斯環的火車軌道,鑲上舞廳般的五彩燈帶,明明滅滅地從書房盤旋到客廳。手工做火車輪子比較費勁,得保證火車行進在莫比烏斯環軌道的扭轉之處時,火車倒掛而不脫軌,插在火車背上的書倒掛而不脫落。費了這么多力氣,總算將女兒的玩興挽留到了高中。如果這個莫比烏斯環足夠大,可以插上我的所有藏書,可以玩一輩子不厭倦,不過那需要一座大別墅來容納。女兒在大學里讀了赫爾曼·黑塞,回家建議將莫比烏斯環火車藏書做成一門學問,寫幾本專著,培養幾個大師,如《玻璃球游戲》描寫的那樣。我認為這個主意極好,但過于傲慢。
這一時期發生了一件大事,書店皆開架了,即使是新華書店也撤了柜臺,顧客不用麻煩店員便可以直接從書架取書。我們連續幾天下班后全城轉,每家書店轉了幾遍,體驗擁有了所有書又得不到所有書的感受。王子發說:“突然覺得又窮又富,是為窮富。”盡管買不起很多書,但家里書架上的書還是不斷溢出堆在地板上。直到買了商品房,我才有了真正的書房,并添了兩個大書架。王子發最豪橫,在烏鴉山山腳下租了一座兩開間的黃泥墻平房,起名“鴉室”,專門藏書。它在機械廠后面的角落里,以前是放雜物的,前面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小院子,還扔著幾個銹鐵架子。王子發說:“這里是我被放逐的人生。”
王子發已是蠻有名氣的書評家和書話作家了,出過一本題目怪異的書叫《蠹魚兮饾饤》,他送了我和陸元絳一本,好多篇的結尾寫著“某年月日于鴉室”。陸元絳慫恿我也寫寫書話,她保證每篇剪報保存。我坐在書桌前搜腸刮肚地試了幾夜,只寫得一個句子“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鈴木大拙與佛洛姆的《禪與心理分析》”就完了,Over了,the end了。王子發說做人不能一口氣喘完就不喘了,寫文章也一樣,要多喘幾口氣,重要的是會唬人,挑選合適的名人故事、著作題目以及斷頭名言,唬人的訣竅是講腔調,玻爾比居里夫人唬人,居里夫人比愛因斯坦唬人,孟德斯鳩比盧梭唬人,彌爾頓比莎士比亞唬人,席勒比歌德唬人,佛洛姆比弗洛伊德唬人,海德格爾比薩特唬人,笛卡爾比荷爾德林唬人,維特根斯坦比羅素唬人,哈耶克與福柯一樣唬人,休謨不唬人,過于陌生。寫一篇短文,上述人物選取一到兩個提一提,就容易在報紙副刊發表一個豆腐干。他傳授了許多經驗,我點頭歡喜贊嘆,依然寫不出第二句,回家告訴陸元絳說:“我們不寫什么豆腐干,我們藏書,以量取勝。”
鴉室是書友聚會喂蚊子之所,聊天到深夜,往往兩手是密密麻麻的蚊子血。書友帶來的楞頭青們,瞥見幾排書架,大多會問一句傻話,“這么多書,都看過嗎?”或者是,“這么多書,看得完嗎?”這種話很戳我的心,但戳不中王子發的心,他翻著白眼說:“你不讀書的吧?你如果讀書,不會問出這種蠢話。”這是王子發的名言。此后有人參觀我的書房、問出那種問題,我引用王子發的名言回應,成功得罪了好幾個親戚。戴老師早已退休,也來過幾次。他敬煙很特別,第一輪敬上游,第二輪敬鳳凰,第三輪敬萬寶路。敬到萬寶路,他往往已醉煙說胡話了,拿出三種煙,扔到茶幾上,便開始說一段從來不變的臺詞:“我永遠隨身帶三種煙,上游給一般人吃,鳳凰給好朋友吃,萬寶路敬領導,你們不是領導,但在我心中也是領導。”他很忙碌,習慣在發完三輪香煙、說完臺詞之后就起身告辭,因此他每次出現都很受歡迎。他買書也特別,每種書買兩本,一本放在書架上,一本放在廁所,隨讀隨撕——他上廁所不用草紙。我認為這是他身上有酸菜味的原因。王子發和戴老師關系親厚,但也曾鬧得不開心。那天王子發接待了上海著名藏書家惡來老師,在綠楊邨吃過晚飯,惡來提出參觀一下王子發常常掛在文末的鴉室。惡來是藏書大家、書話大拿、《讀讀》主編,所到之處眾人簇擁。那天五輛三輪車到達機械廠外,再步行至鴉室,圍坐成一圈,抽煙喝茶聊天,王子發執禮甚恭,與惡來相談甚歡。惡來溫和地打斷并否定我們的每一句話,批駁了我們的所有觀點,讓我們如沐春風。我的一句話也有幸得到了他的斥責。我說:“我們去大城市淘書,常常選擇困難,因為書太多而錢有限。”惡來說:“切,書不用選,不必選,不能選,所謂善將不擇兵,善書不擇筆,善讀不擇書,會讀就是會讀,選擇困難只是借口。”我聽得歡忻鼓舞。這時戴老師來了。戴老師并沒有發現惡來老師,自顧自發煙,這天他大概特別忙,所以只發了第三輪的萬寶路。王子發不斷絕望地說:“戴老師,別這樣。戴老師,別這樣。”但戴老師還是按程序取出三種煙,扔到惡來面前的茶幾上。這動作在此時顯得特別輕慢。他慷慨地說完臺詞,收起煙轉身出去。王子發臉色發綠,舉起煙灰缸,煙蒂和煙灰紛紛落在他的身上。我來不及阻止,心怦怦狂跳。他雖然讀了大學,性格依然魯莽,容易闖禍。幸好沒有直接擊中。煙灰缸偏離了戴老師的后腦勺,砸在門框上掉下。戴老師聽到聲音,回頭詫異地看了一眼,笑了笑,消失在了黑暗中。惡來始終微笑著,又坐得一坐,便起身告辭,原本已訂好的卡拉OK廳包廂,也不去了。王子發和我送惡來老師到賓館,回來的路上說:“惡來老師還沒來得及看看我的藏書票呢,都怪戴老師這個賊啦兒子。”他平時很少說“賊啦兒子”,何況是對戴老師使用此詞,顯然遠遠不只是藏書票的事。還好沒有誤了第二天的行程,惡來老師離開始寧之前,去拜訪了退休后隱居始寧的藏書名家孫教授,他沒有拒絕我們帶路陪同。
后來戴老師臥病不起,他兒子將他的書賣了廢紙,我在路邊書攤上見過幾本,扉頁有購書記錄。那時我們買書,總會在扉頁寫幾個字,比如寫一兩句天氣、心情或雜事。我寫這種廢話也沒障礙。王子發還會在書脊的下方貼上索書號標簽,填了杜威分類法,我覺得這有點作了,惺惺作態的作。他花了四十塊錢,買了新版的批注本《歷代古錢圖說》,扉頁上的記錄這樣寫道:
在燕竹路遇到小丁,他脖子左側長了個疔瘡,像長出一個螺螄屁股。
王子發購于始寧新華書店
1992年11月7日
古錢幣是當時的熱門,與跳舞、存在主義、史前奧秘、外星人和下海掙大錢等諸事輪番流行。聽說有很多人去新疆找紅錢。王子發手頭并無一個銅鈿,也不是想去找紅錢,他買這本書是受社會氣氛的影響。那時他還猶豫著要不要停薪留職,趕一趕第二波下海潮。他說:“聽到一個說法,到了2000年,一個人沒有賺到十萬,就會被社會淘汰。”
“被社會淘汰的人,會去哪里?會怎么處理掉?”我問。
“你說呢?”他說。
我養家比較吃力,是高風險人士,沒舍得花四十塊錢買《古錢圖說》。所以他又一次抱怨《談藝錄》漲價時,我諷刺了他:“你沒錢買《談藝錄》,倒有錢買《歷代古錢圖說》。”他反擊說:“你倒是更合適收藏錢幣,不合適藏書。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買一堆爛書,算什么狗屁藏書家?頂多是個抽象淘書家。你還是饒了我吧。”我很生氣,踢了他兩腳,他不依,我們就到小院子放對,在草地上滾了一身泥沙草屑。他身材高挑,摜了兩跤就腰背疼痛,而我又想起他刀砍趙梁手臂的兇狠,于是停戰。他承認說:“買《古錢圖說》,確實是我沖動了。”他竟肯認輸,我心中一得意,就忘了要求他收回“爛書”與“抽象淘書家”的兩則評語。
在鴉室遇到了楊士吉,一個活力四射的家伙,他來約王元發一起去上海淘書,因為我在場,順便也約了我。這是我第一次異地淘書。在返程火車上我記起了一件舊事,這事一直在腦子里盤旋,必須講出來。下了火車我沒有回家,背著書跟著王子發直接去了鴉室。我說:“你考上大學那年的8月18日夜間,我們三個聚餐,你記得吧?陸元絳喝醉了,我送她回家,后來我一直覺得古怪,她的房間里,有點那個,有點古怪。結婚時,她的嫁妝里有一個書架,我跟你說過,但有一點沒有說,她有書架嫁妝,卻沒有書。我們是一起買書的,對吧?可是她沒有書。我隱隱約約想起來,那年8月18日夜里在她房間我也沒有看到什么書。書是有的,后來我也翻過。一本《上海棒針編結花樣500種》、一本《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那是我們一起買的,還有一本《青春之歌》。棒針書已經舊了,另外兩本書里夾了幾個鞋樣。但是,沒有別的書了。所以她其實并不買書,也不愛書。不買書不愛書,卻整天和我們混在一起,讓我們以為她也是書友,這奇怪不奇怪?我們這種書呆子在社會上是個笑話,當書呆子的老婆又不光彩,她這是在做什么?”
王子發說:“我想找這么一個老婆還找不到呢,嫁妝還是書架,你倒嫌棄起來了。”
我說:“我跟你無話可說。”
“卡內蒂的《迷惘》,你記得吧,那女人多愛惜書的呢,把那個漢學家彼得·基恩博士感動壞了是吧?”他說,“結果兩人脫光時,她一把就將一整堆書掃到了地下,哪有半點愛惜?所以你想想你娶了陸元絳有多幸運。”
他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吃著碗里的望著盤里的。早年我們三個一起混,我以為他對陸元絳有意思。這時候猛地想到,在陸元絳的立場看,我們三人的形勢,與我的感覺全然不同,甚至相反。當時她很可能認為是我們兩人都對她有意思,坐坐我的自行車,又坐坐王子發的自行車,是她的平衡術,她難以抉擇,畢竟兩個人都買了不少書。不知怎么的她有個古怪的執念,想嫁書。嫁買書的人。她并不知道我倆都無心于她。她傾向于嫁給王子發,可王子發考上了大學,她不能被人拋棄,當即決斷拋棄人。人生無法猜測,可我認為她決策出錯了,如果她冒著被拋棄的危險再等等,可能如今已嫁了王子發,而不是誤嫁了我。她如果也想到這種可能,她會后悔死。
我們淘書的范圍迅速擴大,會坐火車去杭州、上海、北京和長沙。人數從三四個到十來個不等,經常有人請假或曠工出來。那時候書友中流傳著一個段子:上海人去北京淘書,北京人去杭州淘書,杭州人去上海淘書。有一次王子發、楊士吉、夏菁、尹南森和我五個人相約去杭州淘書,自找了一頓苦吃。夏菁是《始寧晚報》的文化版編輯,她買書分了奇怪的兩路,一路是漢譯名著,一路是古代白話小說,后來買了套《羅念生全集》突然風魔轉性,一門心思買全集。尹南森在二輕局上班,聽說他花兩萬塊買了《道藏》,豪邁瘋了。我們打聽到中河中路羊壩頭有一家古舊書店不錯,于是逛了體育場路幾家書店,傍晚時分便每人拎著兩包書轉進了中河北路,過慶春路到中河中路。可是死也沒有想到中河中路竟這么長。我手掌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兩臂酸麻欲斷,雙腿走得軟如面條,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嘴唇發紫。兩人之間相隔數米數十米不等,一個個是垂頭喪氣的殘兵敗將,偶爾互相看看,在燈光下只看到彼此臉色慘白。總以為再走幾步就到,所以沒人叫停,連夏菁也不肯示弱,只有楊士吉問過一句:“是不是走過頭了?”從路燈亮起走到路燈茫茫,終于看到了古舊書店的匾牌,灰黑的老舊排門上用粉筆字寫著上下班時間。原來他們傍晚五點半就上排門下班,那時候我們還在體育場路。五個人一下子完全脫力東倒西歪,王子發還找了個墻角拉了肚子。他近年容易鬧肚子,數這次鬧得最狼狽丟人。
灰頭灰腦地坐在路邊,骨骼里一絲絲地養出了一些力氣,夏菁開始盤問每個人:“你們幾個書呆子,夜走中河中路,其實走到一半,都已曉得是死路一條,可為什么停不下,瘋了嗎中邪了嗎烏合了嗎?腦子里究竟想什么,說說,你們想什么呢?”
王子發說:“我催念著誰要是走丟了多好啊,他娘的我們找遍全城,哈哈哈哈。”
楊士吉說:“我反正已盡到了提醒的責任,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能錯多遠。”
尹南森說:“吾從眾。”
我說:“我想索性走到頭,死死心。你呢?”
夏菁說:“我就是爭口氣呀——難道我走不過你們男的?切,怎么可能。”
“哈唷。”我對她的答案很失望。
夏菁又說:“你們想過沒有,萬一我們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呢?依結果而論,我們也確實找到了古舊書店,只不過地點對,時間不對,算是半對半錯。但剛才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走錯了路,一直一直找不到古舊書店,咋結煞呢?最后你們這幾個倔老頭會怎么做?就像弗羅斯特的兩條林中小路只能走一條,怎么才能知道這條路的前方有沒有古舊書店?會不會永遠走下去永遠不知道?你們想想看,幾個人到杭州淘個書,結果這輩子就走在了尋找古舊書店的路上無法走出來,豈不是一部荒誕小說?瞧你們傻不啦幾的,一看就是荒誕的土狗,嗬嗬。”
“人生之路吶,沒有對錯,走就是了。”我說。
“如果你寫報道,我要求給我用化名。”楊士吉說。
教場路的歌鳳書店門面不大,卻是始寧的一個地標,人們常常約見于此,可在店里翻著書等人。程歌鳳說:“是不是讀書人,一眼就看得出——雙手捧書翻看的是讀書人,愛惜書;將書卷起來看,就不是讀書人,不懂得愛惜書。”店里有一套上海書店和上海古籍的影印本《二十五史》,排在書店最里側書架抵近天花板的那個角落,王子發和我都想買,常常去看它一眼,有時拿下來摸一摸,但又下不了決心買下。程歌鳳也一直留著它,留了好多年,仿佛在鬧別扭。主要是王子發和程歌鳳的別扭,我偶爾插句嘴。事情是注定的,我如果買也必然在王子發之后。那時我在藏書方面也有了點小名氣,加上王子發的一個大學同學在總工會,便幫我調到了工人文化宮管理圖書。工人文化宮圖書館清理舊書,在一樓的大門口擺了個書攤,我給每本書標了價,三角五角,最多一塊。我自己買了一批,還打電話給相熟的書友。這件事讓我在始寧藏書界的地位上升了一大截。經常有書友來我家參觀,陸元絳便買了一套工夫茶具在書房里擺開,招待書友,倒茶像發牌,她還記了一肚皮書友趣事,不時拋出一個,實在是優質的氣氛組。王子發甚是喜悅,四個手指頭轉著小茶杯說:“你和藏書,總算也互相成全了。”我笑著說:“什么總算,放屁。”
我的辦公室是雙人間,何燕坐在我的對面。她比我大幾歲,定力強大,在八十年代初也沒愛好過文學。因為清理舊書之類的事基本是我干活,何燕一臉不好意思地表示感謝。我說:“你感謝歸感謝,不用裝出一副局促相。”她便釋然大笑。文化宮的閱覽室每周六周日的晚上開放,我值周六,她值周日,坐在一張長桌子后面的太師椅上陪人看書報,到晚上十點便熄燈關門。何燕身材苗條,舞跳得好,年節都要排練舞蹈節目,平時也常常去舞廳。她說,始寧這樣的小城市,也頗有些人搞搞浪漫,那個胡旋舞廳有一對中年舞伴是傳奇,他們每周六晚上來跳舞,男的大約七點五十分到,女的大約八點到,坐著喝茶,也不大說話,跳一曲布魯斯慢四,跳一曲青青河邊草,再跳一曲貼面,到了九點半一起走出舞廳,到門口分手,也不說話,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西走,不回頭。大家猜了好幾年他們有什么樣的故事,何以感情這么長久卻沒結婚。我說:“也可能是夫妻,搞點小花招。”何燕說:“他倆看上去一點不相配,男的高挑斯文,女的矮墩墩胖鼓鼓,皮球類型,可就是感情特別好。”我說:“矮墩墩胖鼓鼓,倒有點像我老婆。”有一次何燕說:“和你認識這么久,我覺得你并不是個讀書人。”我很氣,笑了笑。何燕解釋說:“說你不像個讀書人,是稱贊你,你知道嗎?讀書人總讓人感覺有點娘。”我仿佛找到了我的少年時代,那時我心里也覺得讀書人娘。我說:“如果我十八歲認識你,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夢中情人。”
始寧市圖書館和始寧晚報社一起搞了個“始寧十大藏書家”評選,具體征集藏書家參與、采訪發稿、讀者投票、邀請評委,都是夏菁操辦的。確定了十人名單之后,夏菁又帶著評委考察了各人的書房,然后評選確定名次。王子發得了個第三,我第八。并不是王子發的書比我多,評委認為,他的書質量比較好。這就見仁見智了,不是嗎?頒獎會設在劇院,我以為不會來幾個人,座席太多,場面會很難看,但夏菁到幾個學校組織了好多學生,填了二三十排座位,看上去很像樣。
十大藏書家的第一名是退休教授孫老師,他永遠是始寧最牛的藏書家,因為他藏有據說是唐仲友雕版刻印的兩冊宋版《荀子》。他的書房門額上橫釘著一條竹片,竹青也沒刮,已經發黃了,刻著三個字“兩冊齋”,用油亮的墨汁染黑。多年前我和王子發陪同上海的惡來老師去拜訪過他,他沒有拿出宋版書給我們看,只指給我們看墻上的書的照片,裝在暗紅色的相框里,黑魆魆的古老又邋遢。孫老師的幾個書櫥厚重扎實,都鑲了玻璃門。書櫥有兩層平放著一個個竹殼盒子,這種盒子我熟,是以前竹木廠做的,蓋子是一塊抽板。我曾經給幾批竹盒設計過動漫人物花紋,但孫教授的竹盒花紋不是我設計的,是老派的云雷紋和梅蘭竹菊。我在廠里時喜歡設計動物,木雕動物或竹編動物,老虎獅子羚羊麋鹿鳥雀,最喜歡的是鵝鴨,因為脖子長,制作很有挑戰性。我家里還有幾個竹編的鵝籃,盛放針頭線腦。我以為孫教授的竹盒里裝著著名的《荀子》,湊近玻璃一看,竹盒上寫的是“芥子園畫傳”“四婦人集”“翼駉稗編”什么的。這時我聽到孫教授帶著笑意的聲音:“士徹,你叫士徹對吧,來來來,來這邊坐。”我頓時覺得觸犯了他的忌諱,偷窺了他的隱私。孫教授叫人稱名不帶姓,格外親昵肉麻,他的微笑和藹,說話輕聲細語,卻特別生分,仿佛書房的空氣長滿了刺,讓人無法久坐;他的神情也總不專注,表露出蕭索疏離,似乎另有急務,在等你走。惡來從不打斷孫教授說話,還請孫教授給他主編的《讀讀》雜志賜稿,孫教授合掌感謝說:“一定一定,承蒙惡來老師看得起,一定努力。”惡來又坐一會兒,便 起身鞠躬告辭了。
那天惡來直接回了上海。在火車站送走他,我腦袋里還是回響著孫教授的叫喚聲,尷尬得熱哄哄的,訕訕說:“孫教授有很多值錢的書,裝在竹盒里。”
王子發說:“聽說那些是清刻。聽說他宋刻元刻明刻清刻什么刻都有。還聽說他最寶貝的書是藏在恒溫箱里的,永遠十八度。恒溫恒濕,拿書必戴手套。”
“他是教授,所以書厲害。”我說。
“教授。嘿。教授。這樣的教授也只見到一個。見到一個也是偶然。誒,孫教授是古董級別的藏書家,孫教授的藏書才叫藏書。”他說,“他是版本校勘目錄專家。他真的是百萬富翁藏書家。”
我很想問在藏書界,惡來老師與孫教授誰的地位高,可是他們說話客氣來客氣去,很假惺惺,又想想他倆是云端人物,我是破爛地攤貨,王子發呢又作了妖,對這兩個老頭鬧崇拜,節操碎一地,撿都撿不起,所以我熬住了沒問他倆的高低。后來曾在街上看到過孫教授,穿著布鞋無聲無息地步行。這次頒獎會上算是第二次正式見面,他還認得我們,笑著招呼:“子發,士徹,我聽說你們都進了十大,很好很好。”王子發趕上去陪他說話。他是第一名,因此第一個發言,雖然他說是粗淺地講一講官刻家刻坊刻,但聽上去還是枯燥、專業并且高級,觀眾聽得非常禮貌。
我和王子發講故事互相揭發,頗出了些風頭。我講王子發小時候剛剛拿到招工通知書就預支了未來的工資騎了我的自行車去借錢,奔赴新華書店拎回了全套的莎士比亞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得到了熱烈掌聲打斷兩次的高規格待遇。王子發發言說,他不配獲得第三名,因為始寧藏書界藏龍臥虎,而他還沒有摸著藏書的邊邊,所以他把這個榮譽當作一種強大的鼓勵。謙虛幾句是必要的,他說得也很合乎俗套。接著他又說第八名張士徹的藏書就比他多得多,如此轉入正題說,張士徹的老婆陸元絳,拿書架做了嫁妝,真是聞所未聞,而且漆成與馬桶同色,暗示知識吐故納新生生不息。他還把陸元絳請上了臺。陸元絳在臺上橫著走,神采飛揚地揮手,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嫵媚。王子發抓住她的手,讓她踮著腳在他的懷里轉了幾個圈,配合純熟到位,觀眾大聲起哄喝彩。然后他的手臂一伸,手指一放,陸元絳就轉著圈子轉到了我的身邊,并彎腰向觀眾施了個禮。觀眾紛紛起身鼓掌呼喊跺腳吹口哨。我有些蒙,這該是王子發上大學之后我們三個第一次一起出現在同一個場合,王子發與我商量時從沒提到陸元絳會上臺,他們悄悄彩排,我卻一無所知。王子發的發言既然是關于書架嫁妝的,這該是我的風頭吧,可他和陸元絳出我的風頭出得比我風頭更健,健上了天。
回到家陸元絳還很興奮,她說:“陪你買書這么多年,今天值了。”我笑笑。我的愛好買書和她的愛好買書,果然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愛好買書。
我們講述的那兩個故事上了電視和報紙之后,城里城外有了些小小的影響。王子發寫了一個故事:他晚上去始寧市圖書館閱覽室翻閱雜志,看到一個赤腳的中年男人,褲腿卷得一高一低,手里拿著手電筒,領著一個十來歲小男孩,顯然是鄉下來的。這男人怯怯地站在閱覽室門口說,他兒子看到電視里的買書故事,也吵吵要看書。閱覽室管理員不放他們進去。雖然進閱覽室只需要押身份證,但男人既然赤腳,押身份證也不能進。王子發的結尾寫得很有力,克己復禮,見解深刻:“讀書雅事,宜更衣沐浴,宜焚香默坐,整頓幾案,潔凈端正,書冊整齊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仔細分明,而赤腳讀書,斯文澌盡矣。”
赤腳男人的故事,我不是從王子發嘴里聽到的,而是在報紙上讀到的。當時有不少人打電話或寫信給晚報,譴責圖書館和晚報第三大藏書家王子發,搞得夏菁很懊惱,幸虧文章發在外地報紙上,不是發在她的版面上,否則她會更加焦頭爛額。我讀了文章也不喜歡,還有點兒心虛,仿佛王子發將“斯文澌盡”四個壞字貼上了我的額頭。
評選十大藏書家之后的好幾天,書友們天天到鴉室聚會,喝啤酒,抽煙,撕魚片,剝花生。王子發買了個煤油爐燒開水,泡茶泡方便面。沒有人提起那篇赤腳男人。書友們喜歡彼此提一個問題:有沒有一本書,你買下了以后,在書店再次見到還是想買還是想買?答案的前三名是伍爾芙和葉靈鳳的讀書隨筆以及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也常有新書友問起拎回莎士比亞故事的真實性,王子發已有點酸臭架子了,笑而不答,我就出面證實是真的,說多了就像說謊。我還說我最喜歡的玩法是將書排成火車,在地板上轟隆轟隆開動。書友們一愣,大笑,稱贊想法尖新。一個瘦子笑嘻嘻走過來,眼神亂飛,握住我的手大聲說:“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暢銷書收藏家嗎?幸會啊幸會。”書友們倏地安靜了,錯愕地面面相覷,仿佛揭破了一個尷尬的大秘密。我不能接口,只好戴上鐵面具假裝沒聽見。顯然“暢銷書收藏家”是書友們背后經常嘲笑我的話,我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時王子發說:“說到對書的熱愛,我們所有人,誰都比不上張士徹。”繃緊的氣氛這才得以緩和,但我心里還是涼涼的,渾身掛著不得勁的無著落感,好多天沒去鴉室,直到陸元絳告訴我,王子發住院了。
他氣色還好,頭發白了半邊,半躺在病床上,捧著一個舊得變色的小霸王掌機,在玩俄羅斯方塊,心情看來也不錯。我走進去,他頭也不抬,說:“張士徹,來得好,我們比賽,來個五局三勝。”別的事我贏不了他,玩游戲必贏,何況這種古老的游戲,自然是五戰全勝。王子發說他趁生病再練上個十天,肯定能打敗我。我大笑著走出病房。難得占了一次王子發的上風,心情奇佳。走到住院部門口,拿鑰匙開自行車鎖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又折回病房:“王子發,我忘了問——你究竟生了什么病?”他說:“也就是胰腺癌。”我踅轉身說:“哦哦哦曉得了曉得了。”我不知道胰腺癌是什么情況,第二天上班隨口提了一句,何燕變了臉色:“什么,嘖嘖嘖嘖嘖嘖,年紀輕輕得了壞病。這種壞病,你不曉得嗎?比白血病還可怕。”我這才知道王子發得了嚴重的壞病,下午又去醫院,路上心情極混亂,像浸泡在酸霧中。但第一次探病已定了調門,只好繼續與王子發嘻嘻哈哈地玩游戲,偶爾掃他一眼,心里嘀咕:“這家伙怎么又闖禍了,還闖了這種壞禍。”王子發說:“我辦了轉院,轉去上海華山。”我說:“去上海好的,去華山好的。”我上半身一漾一漾地閃著一陣陣酥癢,表情也很難管理。他從鑰匙串里摘出一枚鑰匙給我:“我不知道幾時回來,多半是回不來了,鴉室你常去看看,鬧一點人氣,當作喝茶打牌跳舞聊天吵架的地盤好了。”我說:“哈哈,等你回來,發現屋里結了蜘蛛網,算我的。”
從醫院騎車回家的路上,腦子里盤旋著人生這么容易中斷的念頭,心也就橫了一橫,直接奔入歌鳳書店,拖過椅子爬上去,搬下那套《二十五史》,搬到程歌鳳的桌子上。她笑著說:“總算來買了。”我最初看到它,定價是260元,這個價格保持了四五年,有一天去摸它,發現價格已變作350元。我告訴了王子發,王子發說,他最初在外地書店看到,定價是198元,后來又兩年沒摸,沒提防已漲到了488元。錢沒帶夠,不過我可以在歌鳳記賬。程歌鳳用馬糞紙包好,還贈送了兩冊《元史二種》,很夠意思。重重的《二十五史》拎回家,揭掉黃色護封,露出粗疏的綠色緞面,在地板上平放,一字排列,便是一列綠皮火車;圓形排列,可以包圍我;曲尺排列,又變作行進中的貪吃蛇。陸元絳走進書房,停了一歇,問我:“你哭了嗎?”我沒哭。她的眼睛發紅,是哭過了。
王子發寫給我的信在他死后才寄到,主要是兩件事,一是讓我監理捐書給市圖書館,他和圖書館已敲定,他的書我大多有,所以也不必留給我;二是鴉室的租期還有十年,所以書架留下,我可以繼續使用,租金年付,也可以退租。他還寫道:“寫信而不是打電話,是想留一個記錄。”
王子發死掉后,我有了他的記錄。這么一想,背脊骨瞬息似被蛀空。
捐書其實沒什么好監理的,我開了門,拎出一把椅子放在小院里,將蛀空的身子安置在椅子上,瞇著眼睛看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在陰暗的屋子里打包裝箱,看工人們進進出出將書箱搬到幾輛板車上。他們個個力氣很大,一趟能背四五箱書。我向帶頭的工人要了手機號碼。太陽慢慢斜轉,陽光在空氣中扯亮了耀眼的彩色光泡泡。王子發的書走出鴉室的門,排成了無窮無盡的多米諾骨牌長隊,默默穿過小院,進入小路揚長而去。他的書相貌樸素,排了隊,顏色倒也還豐富。我走在隊伍邊上護送,一直走到圖書館。圖書館門口擺了一架兒童滑梯,書們嗖嗖地從滑道滑上去,滑進滑梯頂上黑乎乎的嘴里,像一條蛇鉆進了泥洞。
我決定保住鴉室這個地盤,于是買了五百只紙箱,和陸元絳一起將我的書裝箱。很多書蒙了灰,有的已發黑,陸元絳拿干毛巾來擦,效率太低,所以她用木棍系上毛巾撲打大堆大堆的書。裝箱完畢,我打電話給上次的工人,請了他們原班人馬運到鴉室,我和陸元絳再慢慢碼到書架上。她把《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豎在醒目處,說:“當年排隊買書你還記得吧?那時全世界有一種氣氛,弄得我不好意思只買一本棒針,所以又買了這本。”我說:“真是個遠古的誤會。”周末女兒女婿帶著小外孫也來幫忙。小外孫忙著搞破壞,像他媽媽小時候那樣把書一本本扔出門外。這次搬書還找出了最早買的《騎鵝旅行記》,上冊的封面上有一道黑乎乎的水跡。我買了兩萬冊書,真正讀了的,是《騎鵝旅行記》的第一章,還有《蠹魚兮饾饤》中寫到我的幾篇書話,但塞爾瑪·拉格洛夫和王子發已不能知道他們曾得到過如此榮耀。藏書搬空,家里變得寬敞明亮。女兒說:“第一次覺得我娘家不是圖書館。”陸元絳說:“心里空落落的,像吃了個生蘿卜。”女兒說:“生蘿卜好吃還是不好吃?”陸元絳說:“水分很多,有點甜,有點辣。”她說的是我們年輕時和王子發一起到郊區去玩,在菜地里拔來偷吃的白蘿卜。
那個莫比烏斯環火車軌道也搬到了鴉室,彎彎繞繞地搭在書架之間的半空,這花了我兩天半的時間。燈帶早已壞掉扔了,所以這列火車不輝煌了,有點蕭瑟。也許女兒會重新玩起來,并研究“莫比烏斯環火車藏書”,為此撰寫一部專著。她是大學生,有能力寫專著,而且這項研究幾年前就是她自己提出的。
王子發去世的五七之日,夏菁組織了一場五七追思會,借了許多板凳折椅,三十多個書友聚在鴉室。她還邀請到了孫教授,規格頓時高了。孫教授贈送了一張宋版《荀子》的照片,擺在桌子上。朱賽意帶了兒子鞠了個躬,感謝大家對王子發的深情厚誼。她兒子已二十多歲了,始終沒說話,一直陪在她身邊。這是她第一次來鴉室,我向她詳細描述了圖書館運走藏書時工人使用的雙輪板車的古樸樣式。她點了點頭,又略坐了坐,便拉著兒子告辭了。夏菁說:“對對對,你們先回去,節哀順變,不用管這班無常的,他們不知要鬧到什么時候。”書友們送母子兩個到門口。陸元絳管著煤油爐燒開水,便將這個工作交給我,陪他們回家去了。室內暗淡的燈光照著他們的背影,朱賽意走在陸元絳身邊,高瘦的身子單薄得有些搖晃。
人們分成了好幾圈,談論著王子發的舊事、藏書以及他的書話。這是鴉室最鬧猛的一次聚會,好幾個書友以前沒見過,也講了王子發書話中寫的故事,不少是他們的親身經歷。我算是王子發圈子里的局部核心人物,但他的后半生我其實很模糊,想到他一直沒買《二十五史》,又突然覺得也許他興趣其實不大。沒人留意到我的莫比烏斯環火車軌道。夏菁擔心孫教授年紀大吃不消,先送他回家了,《荀子》照片留給了鴉室。我將他們送到門外。屋外一片清靜,屋里書友們語聲含混,似乎隔得甚遠。我向室內張望,一張張影影綽綽的臉浮在煙霧繚繞中,很像舞臺劇的剪影。拍下照片會很漂亮,雅,有古意。我心里忽然一陣氣苦,仿佛被耍了。
工人文化宮拆除前,圖書館的藏書全部打折出售,我給書友打遍了電話,卻沒有認識的書友過來挑書。老書友消失了。大多數舊書賣了廢紙。何燕安慰說:“現在人有錢了,不喜歡舊書喜歡新書也是有的,這是好事。”她說得有理。此后我們就賦閑了,就是沒有了全勤獎、績效獎和加班補貼之類的活薪,領著那點兒基本薪水回家待著,不知將來怎么安置。最后一天下班,我將剩下的一點私人物品拎回家,其中有五六本書,隨手擱在客廳茶幾上,卻不知怎么的總有些礙眼,可能是因為還要送到鴉室去,所以心里煩躁。沒有王子發的鴉室沒有客人,雨也不來晴也不來,我在室內獨坐,頗有些尸居余氣。莫比烏斯環軌道也變得讓人厭倦,礙手礙腳。于是我下鄉買了十根毛竹,又買了篾刀、鋸子和鑿子,操起了舊手藝,裁竹管,燂竹條,削竹片,還劈了大量篾條,打算在小院豎一只巨大的竹鵝,完成后可以騎鵝出去兜風。先用竹管做了鵝骨架,將一根毛竹切掉幾角,燂彎了當作鵝頭頸。又在竹鵝的底下放了兩個紅色塑料盆當作鵝掌,小院里于是出現了一個竹鵝裝置,瘦稜稜的。
我打電話給夏菁,問她在做什么,怎么書友們忽然全消失了,五七追思會之后,書友的消息半點沒有了。她敷衍說:“就是啊,就是啊,不曉得啊你在干啥呢。”我約她在鴉室見面,說有事情商量。
“我想賣掉我的書。不零賣,一呼隆整個兒賣,你說能不能賣掉?”我說。
“怎么?為什么?干什么?”夏菁說。她在書架間走動,手指敷衍潦草地劃過一排排書脊,仿佛劃過我敷衍潦草的一生,“這是你的藏書,上次忙著應付評委,沒怎么看呢。好好兒的你又出什么課頭?這不像你。”
“和你的書是兩路的,你肯定不感興趣。”我說,“我年輕時跟風買書,這么多年還是跟風,從沒了解過我自己。老了老了忽然發現,我并不喜歡書。我一直以為喜歡的,不是的,不喜歡的。”
我并不喜歡書。這句話一出口,我呼嚕一下明白了自己,并不喜歡書。我惘惘然起來。
“喜歡與不喜歡,也許沒有什么不同。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一句話,人生之路吶,沒有對錯,走就是了。怎么又患了人生疑心病呢。”
“年輕時錯得起。到老了才發現錯,是人生雪崩。”我說。
“不見得啊不見得。此亦一輩子,彼亦一輩子,真的有對有錯嗎?你換成怎樣的人生才不是試錯,才是對的呢?世界上有多少錯人發現錯了,有多少對人發現對了,有多少錯人以為對了,有多少對人以為錯了?還不是眼睛一閉全數清零?所以更可能人生根本沒有錯這回事,是全對。比如說吧,弗羅斯特的林中的兩條小路,可能其實只是一條路,兩條路并無區別,這一條是那一條的鏡像而已。”夏菁的嘰嘰喳喳聲突然停頓,她用指骨敲了敲火車軌道,“這個是什么勞什子?是不是水車?是鄉下親戚寄存的嗎?怎么擺在書房里呢?”
“插著書呢,插著書呢,這是我的莫比烏斯環火車藏書……”第一次有人留意到了這架火車軌道,我的心怦然一跳,但興奮極短暫,說話中聽清了夏菁認為是水車,我的語氣就像山體滑坡般迅速低靡到有氣無力。
夏菁問這么多書,討價一共多少。我說五萬塊。她說:“一次性拿出五萬塊錢買書,這樣的人不容易找呢。不過算上物價上漲,五萬塊你其實很虧的。”
“也只能算了啊,又能怎么辦呢,反正一輩子已經虧掉了。”我說,“我這條賤命啊這條賤命,活了一個竹筒空殼子,活了一個大夢。”
一股磅礴的氣流從喉嚨噴薄而出,接著是嚎啕的豬叫聲。是我的哭是。沒料到是這樣。站著似乎有點無所依傍,于是坐下,頭埋在椅背上嗚嗚哭。夏菁很安靜,也許是在翻白眼。一會兒腳步聲響了,她靠近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我哭了十幾分鐘,胸口清爽心情舒暢,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哭的。一個沒熬住,就出了洋相。”夏菁說:“你哭得很響。”
夏菁的報道配了竹鵝的照片,看著有點魔性。當天下午來了七八撥看書的客人,大多失望而歸,因為傳說中的書架嫁妝不在鴉室。他們沒有看一眼竹鵝,但臨走時都表示了一下惋惜,問了問為什么賣書,以免失禮。我接待了幾撥人,回答逐漸固定了:“為什么賣掉書啊,人到暮年,換個輕裝。”雖然其實不是輕裝是條斷頭路,但這樣說話稍稍轉變了我的心情。夏菁有個同事也來了,看中了一本《歷代賦匯》。我說:“我的書確實好,這是十多年前買的,可惜我不零賣。”
傍晚回家,發現開不開門,里面用銷子銷住了。我敲了敲門。門打開一條縫,扔出一份報紙。我瞬間明白了情況,伸腳插入門縫,用力推開門。陸元絳的臉像一團閃電中的烏云冒著火花出現,雙手直上直下抓過來,熱辣辣地抓在我的臉上,嘴里喊著“我一輩子。我一輩子。我一輩子。”她胡言亂語的聲音很凄厲,把我嚇退了一步,門又砰地關上了。她一輩子又怎么了嘛,這莫名其妙的女人。我說:“怎么這樣,是打碉堡嗎?”陸元絳說:“那是什么,給個解釋。”我隔著門道歉說:“對不起,這個事是我的不對,是我疏忽了。我昨晚就應該先跟你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從報紙上得知。”她說:“你說什么?你這么想?”她說了這句話,就沒了聲音,我怎么懇求也沒有回答,敲門也不應。起初我擔心鄰居聽見,所以很低聲,后來漸漸提高聲音。她的聲音又出現了,她敲了敲門內側:“你這人神氣不清,不用回家了。”我從沒想到過門的內側也可以敲門,呆了一呆,她又沒聲音了。懇求不起作用,我在樓道上坐下,輕輕觸摸臉皮,有點痛。兩個從屬型人格障礙的人竟也倔得如此爆炸。我打電話給女兒讓她回家來看看:“你娘發了瘋,精神錯亂,就這么一點點破事,銷子銷門,不讓我回家,道歉懇求也不理睬,這臭婆娘還變成了他娘的梅超風,爛雞爪抓破了我的臉。這是我家對不對,她無權驅逐對不對?”女兒問我怎么道歉的,然后說:“你這么想?哈哈,那我幫不上你的忙誒。”一對混蛋母女,串通好了的。
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鏡子里的臉上有好幾條血痕,都是從上往下挖出的。洗臉只能用毛巾輕敷。下手這么狠,她心里究竟有多少毒恨呢,是積攢了一輩子嗎?她果然后悔了。睡到天亮,到二手市場買了個破舊的沙發運回鴉室作為眠床,又買了牙缸牙刷和毛巾。一日三餐在小吃部解決,步行只要幾分鐘,面條年糕水餃隨我挑。晚飯或者炒兩個菜,要一瓶啤酒,燈光很暗,啤酒瓶很亮。我可以在鴉室堅持到賣掉書,堅持到陸元絳消氣,有人問起我就說,是為了隨時接待買書的客人。
弄錯了興趣,一輩子就會落一個空。其實我最喜歡做竹鵝,它有一種隱秘的樂趣時時在體內游蕩,仿佛春風鼓蕩,仿佛河鲀鼓脹。
用竹篾編了幾張簟子繃上鵝骨架,竹鵝看上去不像竹鵝了,倒像一匹鎧馬。我在圖紙上寫明了尺寸,竹鵝的背部離地三米高,加上彎彎的毛竹頭頸和鵝胖頭,有五米高,紅紅的鵝喙可以輕松啄食鴉室屋頂上的青草。竹鵝招引來不少人參觀拍照,他們把這里當作了景點。城里人不懂毛竹,老是問一個傻問題:“鵝不是白的嗎?不是白毛浮綠水嗎?你的鵝為什么是綠毛浮沒水?”我耐心解釋:“這是竹鵝,竹篾編織的,竹管和篾條雖然浸過了桐油,但竹青有防風防雨防蛀的功效,所以是竹青朝外,變作青鵝。”夏菁大笑:“在《隋唐演義》里,青鵝是要害你被砍頭的。”
起初一天六七撥人來看書,順便看竹鵝。始終沒有人對莫比烏斯環火車軌道感興趣,甚至對它是否礙手礙腳也無所謂。它這俗不可耐的名字,是對我這輩子裝樣人生的一句完美的嘲笑。一撥撥訪客的目標漸漸變成了看竹鵝,拍照打卡,順便才看看書,還完全無視我的五萬要價,開口即血流成河,一千兩千,最多三千,并嘰嘰歪歪說什么時代了誰還買書誰還買舊書二手書連品相也半點不講究算什么藏書嗎?我腦子里早已拎著竹竿,風卷殘云地將他們打出去好幾遍了。我其實也疑心三千也許是個好價錢,賣廢紙可能只能賣一百塊。
日短夜長,有一天吃過晚飯,我發了一個興,開始移開莫比烏斯環軌道,將書從書架上撤下,挪動書架圍成一個圈,空出一個走道,再將書碼回書架。這事花了三個夜晚,我也出了幾身大汗,破沙發于是圍在了八角形的風之塔中。我蜷縮在沙發上,關掉臺燈,在黑暗中想象出了書架凜凜的壓迫感。當年王子發將藏書搬到鴉室,在此消磨了無數個夜,現在我的藏書也搬來了,仿佛上了個當。鴉室是平房泥地,梅雨時很潮,其實不適合藏書。又想起追思會那天,朱賽意和兒子過來向書友們答禮,他們對鴉室很冷漠,并沒有參觀一下,只在門口附近停留了幾分鐘。這鴉室原是放逐之所嗬。我突然打了個全身顫動的哆嗦。天已有些涼了,我裹緊了毯子,想象自己置身于空曠的草坡,天上的繁星漸漸合并成一個巨大星團,像一個發亮的圓鋸片,飛速轉動,割破了竹鵝的頭頸,并在竹鵝響亮的叫聲中擠入門窗和書架。竹鵝的叫聲很有節奏,口音變了,不是“罡,罡,罡”,而是“卜,卜,卜”。我暈乎乎地坐起,挖開眼睛開門出去。院子里有一個人影在寒冷的月亮下晃動。在伐木。是在砍我的竹鵝。她舉起我的篾刀,噃一聲砍下。是陸元絳。砍竹聲加入了她喉嚨里發出的氣流伴音,如鋸木頭。
我說:“你作啥?你這瘋婆娘,砍我的鵝作啥?”
她說:“砍它還是砍你,你選你選。”
毛竹很結實,她又砍得不得法,是垂直砍下,所以篾刀總是彈起,連竹皮也砍不破。我擔心篾刀彈到她的額頭,又擔心她砍我,逡巡著不敢走近,只好喊道:“砍毛竹,要有角度,角度。”
她沒有作聲,輕輕地虛試了兩下,然后舉刀過頂,擺了個穩篤定的姿勢,使勁地斜砍下去,但刀鋒并沒有砍入毛竹,而是吱一聲滑溜開去。她吼了聲“呀——”,掄圓篾刀用力擲向我:“放你娘的臭狗屁。”
突然她沖向竹鵝,繃緊了全身扛住了,似乎想挑擔似的挑起,或者推墻似的推倒它。月光灑著滿天黑砂,她變成了竹鵝之腿,黑乎乎地靜止著。過了不知多久,竹鵝漸漸動搖,終于嘩啦摔倒,地面上就亂糟糟地躺了一堆大黑影。陸元絳搓搓手,朝鴉室走來。我以為她出過了氣回心轉意,迎上去拉她的手。她摔開我的手,從屋里拎了煤油壺,將煤油潑在竹鵝上,劃了一根火柴點著。我的竹鵝便躺在地上燃燒起來。火焰騰騰亂冒,青竹皮嗞嗞地燒出竹油。陸元絳站在火光的忽忽照耀中,壯實的身體精力彌漫。她傻看了老半天,一激靈醒來,開始拿毛竹烏筱抽打竹鵝,嘴里發出“哦噓,哦噓”的驅趕聲。竹鵝與火焰出現了疊影,并從“火鵝”的身體中呆呆地站了出來。疊影分離,竹鵝的腦袋便忽上忽下歡快地點頭討好,吭呵吭呵鳴叫。我和陸元絳騎上了竹鵝,從小路離開院子。火光將我們騎鵝的影子飄飄蕩蕩地投向黑暗。做夢一樣。路上我們又出現了新的分歧。我認為我們騎走了竹鵝的軀殼,它的靈魂在熊熊燃燒;陸元絳認為我們騎走了竹鵝的靈魂,躺在小院燃燒的是軀殼。爭執聲虛弱寡淡,仿佛暗夜中坍塌的黃泥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