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之書（長詩）

第1頁/葉：序葉

另外一個名字也叫

命運。也叫

必然性。或者

消失。落葉

在樹下，林區

在山脈，在這

宇宙中的星球

它也是，另一片

落葉，給神的眼睛

第2頁/葉：葉的類型

在單葉的孤獨中

寒山曾遇見

針形葉。鱗形葉

踏過分裂葉的小道

回到不分裂葉的

故家，那里

落葉消失了泥土

他所徹悟的

復葉的經卷里

三出復葉生出

萬物，從掌狀復葉的

多維宇宙中

他用毛筆寫下

羽狀復葉的對稱

以安慰時間的

喪失

第3頁/葉：葉的形狀

線形。圓形。橢圓形

卵形，以及倒卵形

狹卵形。狹倒卵形

和長橢圓形

你說的是宇宙的變化

還是說命運的幻相

用樹的語言，和

秋天的物哀

第4頁/葉：葉緣

先用單鋸齒切出

星系的輪廓，再用

重鋸齒從虛空中

切出實有與萬物

我站在時間的深處

看你，被波狀鋸齒

悲歡離合的小弧線

鋸出一生與終結點

而我只羨慕全緣的

一生，邊緣光滑

仿佛人生可以選擇

簡潔模式，但仍然葉落

從高處，像眼神

不視更高處，銀河

流轉，星辰同樣

葉落無聲

第5頁/葉：葉異

在同一株樹上

落下

不同的葉形

“你知道嗎？分裂

不，我稱之為

豐富性，你知道”

我只想同時成為

不同的人

但卻有同一命運

第6頁/葉：原樣

你還能認出我嗎

在我凋

落之后

在我，從葉柄

與主脈

分離之后

仿佛，在

你們相遇之時

在舊庵的后山

第7頁/葉：懸滯

在空中的，永不落

到地面的，落葉

已經脫離枝條

第8頁/葉：抵達

觀察落葉的

那個人，已然

離場

葉落

給誰看

第9頁/葉：齒葉溲疏

細長，卵形

粗糙的正面

與負面，同時

在空寂的寺廟里

繡球花

早已萎謝

第10頁/葉：楤木

春天，我食用過

它的新芽，煮過

對生的新葉

有時，我也食用

而如今，眼前

火紅的羽片，時間的

碎火焰，在山野

在快速的脫落中

冬芽正從力量里

抽出，從我的身體中

第11頁/葉：莢蒾

秋日里，我們駕車

經過公路，野徑

曾在路旁采食過

它的紅色果子

味道，如同夕陽

今天，我幾乎

不識它的秋色葉

落在肩上，從黃

到深紅，而褐

更涼的秋風，正在

從北方而來

第12頁/葉：粘鳥杜鵑

秋意從春天

開始，它的

橢圓形葉，全緣

直到冬天

也不愿意凋落

粘手的，多毛的

薄葉，我從未

見過，在過往中

而我的無知，并不能

取消它的

存在，如未知之鳥

第13頁/葉：髭脈榿葉樹

當一片倒卵形葉

脫落，記憶的枝干上

內心的傷痛

斑駁而暗紅

即使只生長在

干燥的林區

即使細銳的鋸齒

可以割痛修辭學

對往事的渲染

卷起的落葉，仿佛

抱著自己的內心

第14頁/葉：日本四照花

收斂，止血

這橢圓形葉處

保持著完整的

葉脈，彎曲

如銀河在擴張

在庭院，在

你沒有經過的

我的生活中

第15頁/葉：誰之葉

泰坦的？或

柏拉圖在夢中所

虛構的？在博爾赫斯

晚年的眼里

所浮現的？

那一片理念

之葉

落在今天

東邊的舊塔

殘礎上

第16頁/葉：讓交木

沒有比這更簡單的

復雜。我愛你綠葉時

泛紅的葉柄，更

愛你脫落時

那黃褐的銀河旋臂上

黑洞遍布

我曾在一滴雨中

看見，也曾在

另一滴雨中

遺忘

雨是樹的另

一個名字

第17頁/葉：色木槭

五有時候

也是七，同一片葉

同一片

五，同一個

七

第18頁/葉：結香

我不關心世界，萬物

甚至

無意于森林

或樹干，樹枝

我只在意結香

呈弧形的側脈

彎曲

朝前端無限展出

我甚至

不知道它的

名字

第19頁/葉：落羽杉

從云層之外飄

落，這羽毛

粘滿杉木

翅膀

“正直的人變成了天使”

一直是暗紅色

一直，暗紅色

一直暗

如秋天的呼吸根

后來繼續凋落

天使的羽毛

發出人間細碎的

聲音

第20頁/葉：綠葉胡枝子

絕對理念掉落的

三出復葉

從外向內枯卷

第21頁/葉：觀葉者已經遺忘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落葉之間的對話

只有遺忘者能聽聞

第22頁/葉：水楢

來，讓我們用鋸齒

鋸出寬橢圓的

宇宙堅果

就像用圓形

呈現出愛情的轉折

日本水楢用

掌聲

沉靜了秋天

第23頁/葉：木槿

我從未看見過

木槿落葉

淺黃的秋色葉

棉布一樣的枯葉

在早已消失的

故鄉舊園的籬邊

像最簡潔的比喻

和比喻中的三段論

第24頁/葉：三椏烏藥

不分裂的葉片

只是偶然。如不異化的

心靈，在這個晚秋時代

淺裂為三的葉片

只從頂端幻化

作為時間的必然

如何保持全葉緣的

心靈，然后凋落

在這陰云的暮晚

第25頁/葉：無名

我題在無名枯葉上的

詩，你收到了嗎

從白云的信封里

從晚風遞過來的指間

不，那一片枯葉

就是一個信封

我是那一封信

信上的一個斑點

被秋蟲寫下，寄給

因缺陷而美的

你的生活，你的

隔著時間山脈的余生

第26頁/葉：小羽團扇槭

“且將團扇

共徘徊”

但世間，哪有

團圓。或者七裂

這落葉，或者

九裂。只待一把

并州快剪刀

從葉柄處

裁出微小之

圓滿，而秋風

之剪早已被

寒意隱藏。直至

凋于泥，凋于

黑鐵時代之苦

這種葉，仍舊

在消失前，紅如扇面

第27頁/葉：銀白楊

將月光銀子藏在葉背

就算黑夜覆蓋了臉孔

第28頁/葉：七葉花楸

其實只有六葉

這對生的小葉

細長，我曾以為

它是楓或槭的一種

兩側共用的第七葉

在數字之外，落

在我并未涉足過的

異域，夢境之遠

第29頁/葉：風中

上山的路上，我們

碰見，一枚秋色葉

正在下山，與風

一道，去往溪流與

幼獸出沒的疏林

（在其中，落葉們

紛紛議論著秋光）

我時常想念那枚

落葉，孤獨

倉惶如一只幼獸

路過我的往昔

作為模糊的虛構

第30頁/葉：無花果

抱緊內心，這枯葉

守護著什么

在第七陣秋風之后

我在道旁，拾起

我也曾見過它的

秋色葉，分裂得

近乎徹底，風霜

侵色，慢慢曲卷

如同藏起來的花

它內心的蒼涼，同樣

需要隱瞞，以及

放棄回憶

第31頁/葉：可食柯

作為細橢圓形葉的理念

從綠到黃，依然完整

第32頁/葉：衛茅

我曾愛你不敗的鮮紅

第33頁/葉：掃葉

輕掃落葉，朝

暮，你的樓下

用風，用造化

你卻不曾認出

我的臉，吸呼

我藏在樹林中的

無形之身，在

你的前世，在

我來世的夢里

那些落葉，后來

長上枝頭

也叫作星辰，或歲月

第34頁/葉：烏桕

“傳來消息，滿

江鄉，烏桕

紅經十度

霜。”寬卵形的

葉緣無鋸齒的

葉

自唱自演，一出

色彩的大戲

從綠至紅，從深紅

唱至紅褐，曲終于

暖黃而枯

“教曲伎師，憐

尚在，浣花

女伴憶

同行。”記憶

早已落幕

第35頁/葉：毛泡桐

如被嫌棄的

一生，粗糙的綠

至揉爛的枯

甚至沒有人

為你嘆息，連

琴弦也不在你的

樹干上發音，像

這個速生時代的

人們，無聲消失

第36頁/葉：無患子

我用余生，學習

與自己的厭倦

相處，學習

觀察一片無患子

巨大的羽狀

復葉，對生

由無至綠，從綠

至黃，落入塵埃

如同，觀察

我自己的一生

第37頁/葉：柊樹

如同我終將為自己

從未浪費任何

一天，而疲倦

柊樹凋落

鋸齒大而尖的

葉片，如刺猬

也凋落沒有鋸齒的

全緣葉，仿佛

兩株樹上的事物

秋天御下樹木的

重負，卻加重

我記憶之地的落葉層

一直如此，將來

如此，我們都倦于

時間的漫長，與重復

第38頁/葉：數葉

等我們老去，你愿意

陪我數一數樹林中的

落葉嗎？數量

與種類，如同清點

我們一生犯下的錯誤

如果其中也有愛情

那也是不錯的，值得

為之嘆息。可是

如果樹林，從未存在

如果你，也不過是

我在無限孤獨中

虛構出來的形象呢

只有落葉真如

實在，一直

凋落，從未止歇

第39頁/葉：落葉為食

球鼠婦。馬陸

巨蚓科蚯蚓

雙張蛞蝓

黑臍真厚螺

獨角仙之幼蟲

愛勝蚓。多節日本馬陸

錫伯式尖巴蝸牛

環肋螺。 小左旋芝麻蝸牛

粗糙鼠婦。球馬陸

日本海蟑螂。紫跳蟲

斑紋圓跳蟲

長角跳蟲。跳蟲

尖棱甲螨

紅色天鵝紅螨

陰曹開依麗赤螨

紅色龐跳蟲

第40頁/葉：北枳椇

秋色葉，枯葉

年年落在我的小陽臺

我曾在那里念遠

懷人，而如今

落葉滿桌，覆蓋

空椅，而我仍在

異鄉，懷想那些

寬大的、卵形的

薄葉，在細雨中

變黑，且沉默

第41頁/葉：杮

無鋸齒的，表面光澤的

側脈彎曲

而斜向上

生長的，橘色的

紅色的，褪色的

從秋色葉到枯葉的

舊庭院的

杮葉

每一片都長滿了

斑點，如你的人生

第42頁/葉：玫瑰

沒有人贈送一枝玫瑰的枯葉

皺紋明顯的、對生的，黃褐葉

第43頁/葉：黑松

如果我一一辨認

它二針一束的

針形葉，也許

我就可以找出

宇宙

藏在哪一根松針里

安靜地，縫著

萬物的

命運之衣，直到

針葉腐于塵土

人類從此

淪為孤兒

第44頁/葉：木防己

沒有一片葉子

可以一生完整

從卵形，到三裂

到三角形

如同我們，最終

變成另一些自己

也沒有一件往事

可以反復

追憶，而無愧疚

我們防全世界

更防自己

直到秋風

帶來了遺忘

第45頁/葉：一球懸鈴木

每一片三裂的葉片

五裂的葉片，在

同一株樹上，從

不同年代而

跌落

于道旁，山中

而無人察覺

時間僅剩下一樹枯枝

第46頁/葉：糙葉樹

沒有落葉，也

沒有新葉，每一片

樹葉，都在

永恒的

跌落過程中

從神意的至高點

從詞言的

修辭鏡面

這些鋸齒為四角形的

表面粗糙

如星球表面的

樹葉

是世間所有之葉

第47頁/葉：海州常山

風吹枯葉的聲音

誰的眼睛

看見葉柄葉脈上的細毛

第48頁/葉：紅楠

我見過神從葉面走過的足跡

第49頁/葉：落葉為棲

紫丁香蘑，棒柄

瓶杯傘

高大環柄菇

安絡小皮傘

改寫之手在

書寫，直至

時間倒流

第50頁/葉：是否

是否，我也是你的

一片落葉，從

你的生命中，夢里

甚至，你的命運中

布滿斑點，枯萎

化為泥土

消失于你的記憶

第51頁/葉：風說

一生無過迎來

送往，比如

楓香樹，迎來

嫩葉，送走枯葉

你看見秋色葉

三裂，葉緣的

小鋸齒，并不能

讓時間止歇

而我看見

它的新綠與枯紅

看見你走過我的

生活，不再回來

第52頁/葉：桃

沒有人在意桃葉

沒有人在意

不分裂的細長葉片

沒有人在意

忘記桃花罷

忘記桃果罷

桃落葉在桃園里

桃落葉在山坡上

沒有人看見桃葉

沒有人，足踐落葉

第53頁/葉：桉

被厭惡的一生

桉，隨著心意

變換它的葉形

從圓，到

橢圓，到

彎刀。月亮在變臉

葉片，正面與反面

是同一面，泛紅的碧玉

被砍伐的桉

被燒焦的桉園

落葉，是什么意思

落葉在南方

來不及消失

第54頁/葉：離層

在樹枝與葉柄之間

在造物主與自由意志之間

命運在封鎖水分

熱情，以及想象力

第55頁/葉：七葉樹

我記得初冬，落葉

從巨大傘形的樹上

瀟瀟而下，覆滿

青苔庭院，與石階

甚至，落入我的書房

七片小葉的復葉

一起枯黃，仿佛徹悟

一瞬間照亮眾生

那一年，我走過

滿地七葉

第56頁/葉：夢中之葉

你夢過的落葉，反復

增加一倍

最終，宇宙的落葉

在夢里將你淹埋

第57頁/葉：垂柳

折柳贈別之人

從未留意過落葉

銀河的無數

旋臂，或

喪物主低下的

眉毛，在情感的

宇宙中，在

暗宇宙的象征中

只有一聲嘆息

第58頁/葉：合歡

在河邊，更深的山里

我曾于兩個春天

看見它的暗綠，二回

羽狀的復葉

太多的小葉如

魚刺，卡住顏色

在季節中的變化

暗綠也會褪去

小葉閉合，仿佛

合歡只是自己的

孤獨，無關于

樹下的流水，以及

從吊橋上眺望的人

第59頁/葉：葉壽

壽如落葉。從一年

到十七年，從樟到

羅漢松。與母體脫離

之物，仍然有

它的生命，獨自

度過幽暗的歲月

生如葉落，壽

如落葉，時間之樹

另一個名字

叫做葉脈

第60頁/葉：跋葉

我們棲于落葉。我

深山珠弄蝶。伊錐同蝽

黑尾大葉蟬。長角卷葉

象鼻蟲。核桃美舟蛾

淡色鼠李粉蝶。褪紋石蛾

希蛛。枯艷葉夜蛾

你。姬蠊

灶馬。鏈環蛺蝶

土地神。雨滴

靜坐的小僧人

在四季的復眼里

我們，亦是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