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1

他從睡夢中驚醒，雙肘支起死沉沉的身子，半爬在炕上，側(cè)耳聽了聽：是有人在敲門。鐵門環(huán)咣咣咣砸在密實的核桃木門上，聲音清脆，正在重起來，也正在急起來。

翻身太突然，脊椎中傳來一陣生澀的隱痛，他不由得咧起嘴，感到像有什么東西要吸走他的骨髓。他讓自己動作更慢一些，跪起來，開了燈，穿上冰凍過一樣硬邦邦的棉襖棉褲，下了炕。窯門吱嘎一開，凜冽的冷氣撲面涌入，他只覺額頭冰涼，渾身閃過幾個寒顫。院子里黑暗如鐵，蒼穹中繁星迷蒙，異常高遠(yuǎn)。崖背上的小杏樹林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信猴（一種鸮，形似貓頭鷹，面目如猴，叫聲聽來似“后——悔”，因而也被稱為“后悔”。隴東人認(rèn)為信猴夜鳴是不祥之兆。）的叫聲，像風(fēng)中的哀泣：吼吼——噦，吼吼——噦。

敲門聲停了。外面的人知道他出來了。

來到院門后面，他停下來，問是誰。外面的人甕聲甕氣地說：“是我。”一頓，又說：“改良。”他撥動門閂，開了門。鐵門閂像冰條一樣，冷得要把手指粘在上面。然而，門一開，他就呆在那兒了，并不是二弟改良：架子車上埋頭蜷縮成黑楞楞一團(tuán)的，是陳秀蘭；高高地站在車轅旁盯著他的，自然，是甘仁貴。剛才隱約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可這預(yù)感鼠尾般一閃而過，當(dāng)迷迷瞪瞪開了院門，兀然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心中不由得一震。

不敢相信，消停了三四天，甘仁貴還是將他母親送到這兒來了。看來前幾天的消停只是做做樣子，實際上他早鐵了心要把陳秀蘭送過來。他心里涌起一團(tuán)被愚弄的憤懣，想說點什么，可在黑暗中默默翕動了幾下苦巴巴的嘴皮，卻沒出一絲聲音，只自己立在那兒，空茫無措。

他想到了趕緊關(guān)上大門，將甘仁貴和陳秀蘭擋在院子外面，可已經(jīng)太晚了：幾乎沒等他打開門，甘仁貴就拉著架子車往前一步，車轅沉沉地杵在兩扇木門上，堵住了門口，仿佛突然從地上冒出來半堵黑墻，聳在他面前，盛氣凌人。

“人我給你送來了。”聲音沙啞，透著怨氣。

“你，”這次出聲了，他被甘仁貴的話激怒了。他想問甘仁貴這叫什么話，這是你自己的母親，你倒理直氣壯說給我送來了？但聽著這個騾子一樣高大的黑影在面前不足半米的地方發(fā)出咝咝的呼吸聲，他又意識到這樣的激憤無濟(jì)于事，便憋著氣，盡量讓自己情緒平靜些。可幾秒鐘后再開口，語氣中還是飽含譏誚，“你連哄帶騙，你給我送來了？”

“我也是沒辦法。慶龍他媽也剛出院。我給你說過。”

“你說過……你說過你就送來？”

“我有什么辦法？”聲音中到處斜斜地刺著責(zé)怪的冷漠，像冰碴刺出水面，“再說，”頓一下，“我又不是求你。這事本來就該你負(fù)責(zé)任。”

這下他無話可說了，甘仁貴用這些冰碴堵了他的嘴。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確實應(yīng)該負(fù)些責(zé)任，甘仁貴也確實說過家里沒人伺候，可這就是你將自己的母親送到我家的借口？讓一個自身難保的老頭伺候一個病歪歪的老太太，給她喂吃喂喝、接屎接尿？可同時，他又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陳秀蘭確實是他撞倒的。

他沒再說話，盡力壓著滿腔怒火，脖頸僵硬，能聽到自己的頸椎咯咯作響。他知道，這樣的沉默只會讓甘仁貴以為自己占了理，但又能怎樣呢？他說不出話來，也突然間什么都不想說了。有什么大不了？寒冷的黑暗中，只有蜷縮在架子車上的陳秀蘭偶爾發(fā)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呻吟，若有若無。這聲音讓人厭惡透頂，但他又奇怪地想到，那呻吟至少是真的。

還在醫(yī)院時，他曾懷疑陳秀蘭是假裝呻吟，故意夸大她的痛苦，但這聲音在睡夢中比清醒時更無法遏制。他不愿承認(rèn)，可相近的年齡——他七十三歲，她七十歲——使他對她的疼痛有著某種感同身受的厭惡。那天后半夜，他被陳秀蘭哆嗦著的沉悶呻吟從病房的綠皮沙發(fā)上驚醒。他沒立即起身，而是在黑暗中靜聽了好一會兒，確定不是佯裝，才開燈去看：她咧著幽暗的老嘴，呲著幾顆灰黃的老牙，蠟黃的薄眼皮緊緊地閉著，快速顫動著，呼吸沉重又不安，睡得很死。

那天直到天亮他都沒再睡著，第二天渾身酸痛無力。就是那晚，看著陳秀蘭痛苦猙獰的老臉，他忽然意識到：我和她是同一類人。

他實在感到憋悶難受，便慪氣般轉(zhuǎn)身往院里走，似乎這樣的冷落會逼退甘仁貴。可他剛抬腳，甘仁貴就拉起架子車跟了進(jìn)來。他在窯門口停下，憤然扭頭，怒視著他們。他倒要看看甘仁貴將他母親拉到這烏漆麻黑的院里怎么辦。沒想到的是，甘仁貴只愣怔了兩三秒鐘，便大步流星走過去，把他窯門上厚厚的棉布門簾攏起來，搭在門上，返回架子車那兒，將他母親抱進(jìn)窯里，放在了他的炕上。全程一句話沒說，那么熟練輕巧，那么理直氣壯，像抱著一個睡熟的小女兒，像抱進(jìn)他自己的窯里。

躲在炕角的黑貓被打擾到了，站起來弓了弓毛色暗淡的瘦長的身子，轉(zhuǎn)著綠瑩瑩的眼珠，賊頭賊腦看看他，又裝模作樣左右看看別處，然后試探著，一步步慢慢走到陳秀蘭身旁，嗅一嗅，又嗅一嗅，接著，竟臥在她那只灰暗的枯手上了。他恨不得撲過去，把這畜生抓起來摔死，身體卻一動沒動。

用帶來的門板搭了簡易床，鋪了被褥和電熱毯，給電熱毯通上電，甘仁貴又將他母親從炕上抱過去，放在木板床上，然后回身站在那個挨著炕邊的黑色破臺柜旁。沉悶地站了好幾秒鐘，甘仁貴才終于開口：“大桶接水，里面的盆洗臉。小桶是尿桶，里面的小盆接尿。那天你在醫(yī)院，人家護(hù)士說的，你也聽到了。”干巴巴的，正像出院時那個一臉倨傲的胖護(hù)士，說完甘仁貴就出去了。

他站在炕邊，直愣愣的，自始至終沒看甘仁貴一眼。他聽到甘仁貴拉著架子車出了院子，架子車撞上門框，哐啷響，撞了兩次。他本可以再說點什么，但又能有什么用？外面完全靜下來，連信猴的叫聲也聽不見了，他才恍恍惚惚返身放下門簾，關(guān)了門。上炕躺下，關(guān)了燈，窯頭上方斗大的小窗里已透進(jìn)一團(tuán)灰暗的光。天麻麻亮了。

現(xiàn)在好了，這條破船上躺了兩個要報廢的人，而船陷在泥濘的河中。黑暗中他握緊拳頭，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上重重地砸了兩下，頓時胸悶難忍。木板床的電熱毯開關(guān)上的紅燈在灰光中亮得刺眼。即便此時，他依然無法理解為什么是他，又為什么偏偏撞上這么個病歪歪的老東西，為什么那兒恰巧有塊石頭，為什么她要在那個時候從廁所鉆出來，為什么他們要那個時候寄快遞回家？

2

“爺爺，快起床啦！”院子里傳來故作詭秘的笑聲，是飛燕，“再不起來，遲到了海琪又要尿褲子啦！”他得起床送兩個孫女去上學(xué)。有一天上學(xué)遲到，被守門的那個扁頭老師擋在校門口盤問時，海琪尿褲子了。那是出事后的第四天或第五天，他要去醫(yī)院，托二弟改良送兩個孩子去上學(xué)，不知道怎么弄的，遲到了。尿濕的毛褲，海琪在學(xué)校穿了整整一天。

他側(cè)過頭又看了一眼窯底，電熱毯的紅燈還刺在那兒。木板床上，陳秀蘭依然那樣蜷縮著，面向窯壁，死人一般。出窯門時，兩個孫女像往常一樣，背著沉甸甸的書包，站在院子里。海琪拿著一只沒拆開的蛋黃派，放在鼻子下嗅著，呆笑著。飛燕笑嘻嘻地繞著她轉(zhuǎn)圈，嘴里念叨著，“哆啰啰，哆啰啰，寒風(fēng)凍死我，明天就壘窩。”

他沒說什么，從雜物窯里推出三輪車，徑直出了院子。兩個孩子跟出來，上車坐好，背向車頭和他，避風(fēng)。他將孩子羽絨服上的帽兜拉過來，給戴好，用圍巾纏幾圈，再戴好自己的藍(lán)布火車頭棉帽，放下兩只棕色的毛絨護(hù)耳，系緊帶子。叮囑她們坐好，他發(fā)動車子，出發(fā)。冷風(fēng)迎面吹來，讓他一陣陣鼻腔酸澀。

經(jīng)過廟門緊閉的廟院，上一段坡路，過兩戶人家，就是那口荒棄的枯井和枯井旁的麥草垛，繞過麥草垛就是甘仁貴家。再穿過一片昏暗的洋槐林，上大路，走三四里，便是小學(xué)了。校門兩邊的八字形白灰墻上，刷著“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的紅字。孩子們嘰嘰喳喳吵鬧著，涌入校園，像一只只放飛的小鳥。確實像，仿佛孩子們進(jìn)入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新世界，而他們這些停下來目送的大人，依然留在灰土土的舊世界。

他沒送過兩個女兒，那時候還不流行送孩子上學(xué)，但他送過兒子正明，至少送過二三十次。他用那條灰色的兔毛圍巾將兒子包嚴(yán)實，每次都能看到嘴里呼出的霧氣浮在皴得焦紅的臉上，再將兒子抱到自行車橫梁上，叮囑坐穩(wěn)，然后迎風(fēng)向前。都說孩子是未來，他忽然想，可未來在哪兒？他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糟心事，便是對不起三個家庭。出事后他打電話給大女兒雪梅，她顧不上，怨氣沖沖地說：“怎么就這么多事。”

幾個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木然轉(zhuǎn)身，潦草地回應(yīng)一下，感到心緒灰暗，便小心翼翼掉過頭，跨上車，開始往家里開。剛才離家時，出院門沒走幾步路，飛燕就壓著聲音神神秘秘地說：“爺爺，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她等他追問是什么秘密，但他沒說話，只是遲滯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孩子大睜著眼睛，繼續(xù)說，“我發(fā)現(xiàn)，我們家的院門，大開著！開了一晚上！”他依然沒說話。

“爺爺，你說，是不是老猴來了？”

這話當(dāng)即讓他心頭一震，感到驚駭，感到難受，像心中瞬息之間長出一層倒刺，一碰就連心痛。可愣怔一下，他還是告訴飛燕和海琪：“哪兒來的老猴。風(fēng)吹開的。”但他自己清楚——實際上就是老猴來了：那只詭秘的獨眼，在黑寂寂的窯洞里閃著令人不安的紅光，盯著他，從此將不分晝夜地盯著他，一句話不說——而他根本不知道它腦子里有怎樣的盤算。

他的孩子們還小，甚至他自己還小的時候，那方如今早已坍塌廢棄的老院子里，院角那孔又高又闊的野兮兮的昏暗老窯中，就鬼魅般浮動著老猴的影子。“再不聽話，著老猴抓走！”多少年來，大人只要這么一說，孩子的哭鬧便立刻止住。從小到大，乃至如今已成老朽，他腦海里始終存在著這樣一個印象：一個孩子（現(xiàn)在當(dāng)然還應(yīng)加上像他這樣的人）一旦給老猴抓到，就會被藏到一個永遠(yuǎn)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在它愿意的時候，被吃掉。

飛燕提起老猴時，他心中驚駭是因為當(dāng)即意識到：那只被遺忘多年的老猴又出來了。他頓時明白了，這正是他遭遇的所有事實：那只老猴出來了，找到他，跳到了他肩膀上。

天依然陰沉著。穿過麻雀嘰喳亂叫的洋槐林，很快又到了這個倒霉的必經(jīng)之地。他開著他的三輪車，剛過甘仁貴家門前那棵樹干筆直的甜杏樹，不遠(yuǎn)處巨型蘑菇般的麥草垛下便呼啦啦飛起一群麻雀，密匝匝散到一旁高坎邊的老桃樹上去了。

麥草垛右邊是個兩三米長的陡坡，可以直行，但他需要繞到草垛左邊去，躲開這段陡坡。這種繞行意識早成了他的本能。他確實需要當(dāng)心些，他已不再年輕，如果三輪車意外翻倒在陡坡上，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況且，剛下陡坡兩三米，路旁便有一口周圍長滿冰草和蒿子的枯井，井口只象征性地橫著幾根指頭粗細(xì)的杏樹枝，一旦掉進(jìn)去就完蛋了。走麥草垛左邊那條更平緩的路，是要繞個大彎，但不用擔(dān)心翻車。

他掌控油門的右手向內(nèi)微微一擰，那輛藍(lán)色電動三輪車便一陣輕微的轟鳴，倏然向前一躥。緊接著，車身猛然頓挫——隨即，是一聲尖細(xì)又沉悶的哀號。

他意識到不妙時，三輪車已死死地杵在麥草垛上，像一頭犟牛，牛角連著牛頭都斜斜地插在發(fā)黃的陳年麥草垛中。但人和車都沒倒，他也還騎在車上。一種驚心的后怕讓他意識到，剛才他差點撲面摔了下去，但沒有——他倒希望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別人，哪怕面目著地，哪怕焦紅皴裂的老臉?biāo)さ孟“蜖€。但沒有。

癱倒在一旁的是陳秀蘭，那個多年來始終病歪歪的老寡婦，甘仁貴的母親。她倒在麥草垛腳下一堆稀疏凌亂的柴草中，一手微微支撐著亂發(fā)灰白的頭，一手反過去護(hù)在腰上，手背暗黑，青筋暴突，渾身哆嗦，雙眼緊閉，哀號著，一聲又一聲，臉上那土灰色的陰影也一聲聲加重。她腰椎下面硌著一塊棱角嶙峋的石頭，拳頭那么大。看到這石頭，他仿佛聽到了陳秀蘭骨頭碎裂的聲音，一種腐木粉碎的聲音，不響，卻是致命的。

他希望問題不大，畢竟只是一塊并不算大的石頭。但他感覺到可能麻煩了。他愣在三輪車上，像是騎在老虎背上，六神無主。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后來，他好幾次留意那段繞到麥草垛左邊的平緩彎路，那條路和他在腦海中存儲了數(shù)十年的印象毫無二致：平緩的上坡幾乎算不得上坡，游蛇一樣順暢地蜿蜒著，根本看不出哪里會有危險——他剛轉(zhuǎn)身走開，就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落在那兒，啄食柴草中的秕谷。那塊幾乎硌斷陳秀蘭脊椎的石頭，也不知被誰扔到哪里去了。麥草垛斜對面，一堵長滿黑苔蘚和矮蒿草的土墻后面仍然是甘仁貴家的旱廁，散發(fā)著令人痛恨的騷臭。

看見陳秀蘭咧嘴哀號，一臉蒼白，他的心跳幾乎停滯了，愣了好一會兒之后，渾身開始顫栗，這才得了瘧疾一樣抖著身子下車。而下了車，依然不知所措，只是提著兩只手原地打轉(zhuǎn)。他不記得是他喊出了甘仁貴，還是甘仁貴自己聽到母親的哀號，跑到了麥草垛下。甘仁貴跪在母親身旁，兩只慌亂的手試圖將她扶起，同時猛然回頭，惡狠狠盯著他，惱怒地質(zhì)問：“怎么回事？！”那時他才注意到，陳秀蘭灰暗額頭上的皺紋中，滲著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他想告訴甘仁貴怎么回事，但說不出話來。后來，在醫(yī)院里，一個合適的時機(jī)，他想說出是怎么回事，但悲哀地意識到不是他說不出話來，而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甘仁貴在醫(yī)院樓道盡頭的一個小窗戶前抽煙，他用一種緩慢又深思熟慮的語調(diào)說：“麥草垛后面那路，我走了一輩子。誰知道。一拐彎就……我怎么。我怎么就沒看到。”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那是他第二次去醫(yī)院，賣牛的九千四百塊，他都帶了過去。他抬頭瞥了一眼甘仁貴，怨惱、焦躁和疲憊，使眼前這個比他小近二十歲的人面色黝黑，眼窩深陷，目光陰沉，像一頭沮喪的驢。他立刻收了聲。甘仁貴說得對，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再說了，他當(dāng)然沒看到，如果看到了他就不會撞上去，他寧愿一個猛剎車讓自己倒栽下來。問題就在這兒。它沒有詢問你的意見，便跳到你肩上來了：那只紅眼猴。

甘仁貴的大兒子慶龍打電話叫了村里人幫忙，叫了面包車。陳秀蘭給抬上車，由甘仁貴、改良等幾人陪著去縣醫(yī)院，后來又去了市醫(yī)院，說病情嚴(yán)重，縣醫(yī)院不接收。他自己心緒煩躁地回了家，一路推著他的三輪車，兩腿無力。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拿走破臺柜里的一千八百元，又向兩個弟弟借了些，湊夠五千元，他第二天去了市人民醫(yī)院。后來就是賣牛，改良先一天打電話叫了臨鄉(xiāng)姓曹的牛販子，他們第二天一早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四輪貨車來了，九千四，拉走他喂養(yǎng)了七八年的體形魁梧的母牛。牛販子在車廂里拽韁繩，牛勾著頭，梗著脖子，呼哧呼哧喘著氣，怎么都不肯上車，他猛抽了幾鞭子，牛才躥上車。牛販子進(jìn)了駕駛室，頭伸出車窗，默然地向他抬抬下巴，開走了。

陳秀蘭手術(shù)后，又住院十幾天，到出院還是無法坐起。總共已花費了五萬六。他后來又去銀行取出五千塊存款，兒子正明匯來兩萬塊，其余的錢都是甘仁貴墊著。

匯了那兩萬塊錢后，正明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每句話、每個字的間隙里，都沖撞著無法壓制的怨憤與惱怒，他默默聽著，直到聽完。掛電話前，正明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那是在宣布：從現(xiàn)在開始，就是他甘改善一個人的事了。他心頭一震，那個界線怎么突然便如此清晰了，并且，突然他就在界外了？那幾天他眼睛熬得干澀，太陽穴陣陣發(fā)麻，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醫(yī)院，都整夜睡不著。

3

到家停好三輪車，掃院、打掃空置的牛圈、曬牛糞、清掃麥草垛旁的柴草、掏旱廁里的糞，做完這些，他撿了一塊碎瓦片，在場院邊蹲下來，將粘在鐵锨上的泥污一點點刮掉。但一個人能做的事太有限，而時間太多，它停在那兒，等著你一件一件做，做完一件，再做完一件——看你還能做什么。他心中升起一絲焦躁。

場院邊大梨樹下的地埂上，出來了一只灰野兔，它在落滿樹葉的犁溝壕里找到一只凍黑的梨子，小心翼翼地吃著，一邊吃一邊機(jī)警地往他這邊看一眼。他順勢將手里的碎瓦片扔過去，但偏得太遠(yuǎn)了。野兔驚了一下，往旁邊蹦一蹦，見沒有危險，回過頭來嗅嗅他扔過去的瓦片，又湊回原地，繼續(xù)吃那只凍梨。

十點多，他收好工具，像往常一樣去臥室隔壁的廚屋盛他一日兩餐中的早飯。廚屋里一片昏黑，只有窯面高處的小窗戶里透進(jìn)來一點光亮，落在灶火間。煙氣騰騰，他老婆王巧巧坐在風(fēng)箱前嗑瓜子——實際上是在吃飯：風(fēng)箱上放著一碗黃澄澄的小米湯，一碟白里透黃的腌白菜，一包裝在塑料袋里的瓜子；饅頭拿在一只手里。依然滿臉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怨懟的褶皺，由于牙齒幾乎掉光了，她兩頰窩陷，兩眼透著氣呼呼的憤恨，歪著頭，避免看他。

他舀了一碗米湯，碟子里擱了兩個饅頭，又從一個泛著暗光的黑釉缸中撈了一片酸白菜，在案板上切碎，鏟在碟子另一邊，端了出去。酸菜和饅頭拿進(jìn)自己窯里，還沒放到炕沿上——他又一次看到陳秀蘭，那個躺在木板床上的老寡婦。他并不是忘了，而是一早上都記著，所以才找各種事情干，避免到窯里來。可現(xiàn)在又見到時，他還是恍恍惚惚一驚，仿佛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躺在了這里。

他拿了一把椅子，又拿了一只小凳，到院子里，飯菜也端到院子里，坐在院角的陽光下，默然吃起來。吃了一會兒，越吃越覺得不是辦法，他無法假裝看不到陳秀蘭。堵在心里的火氣讓他頭腦遲鈍，看什么想什么都不真切，整個人昏昏沉沉，又輕飄飄像一團(tuán)細(xì)蒿草。

他清楚自己不能這樣自欺欺人，他不去看不去想，陳秀蘭就不在這兒了嗎？他想起身去廚屋給陳秀蘭舀一碗米湯，拿兩個饅頭，那樣就仁至義盡了。但有一股嚴(yán)厲的力量壓著他，好像只要他一起身，就會變成一個徹底喪盡尊嚴(yán)的奴隸。他已經(jīng)輸了，難道還要繼續(xù)輸下去，沒完沒了輸給這半死不活的老東西，輸給甘仁貴？

快吃完飯時，他猛然放下筷子，憤然起身去了廚屋。他舀了一碗米湯，剛要拿饅頭，王巧巧突然說話了，聲音不滿地顫抖著，帶著一貫的怨恨與冷漠，她喊道：“愛伺候，自己伺候去，不要連累我！”接著又低聲嘟囔：“怎么不去死。”他根本沒指望獲得王巧巧的理解和支持。讓他憤怒的是，什么叫“愛伺候”，還有她話里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惡毒氣味。那意思是：你自作自受，你遭受羞辱，你活該。

他端著碗碟的手抖動著，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才繼續(xù)往門口走去。什么話都沒說。他知道王巧巧不敢沖過來阻攔他，若果真那樣，他會毫不猶豫地奮力一擊，將這惡毒的老東西放倒，讓她再不敢把他不當(dāng)回事。端著饅頭和米湯穿過院子時，他注意到地面上還留著甘仁貴架子車車輪的印痕。到了窯里，他將米湯和饅頭放在陳秀蘭床鋪邊，轉(zhuǎn)身走開了。

午后回窯，他聽到陳秀蘭在哭，但她見有人進(jìn)來，即刻收了聲。黑貓貼著窯壁，爬在陳秀蘭一條干枯的胳膊上，聽到有人進(jìn)來，爬起身子賊溜溜看著，一臉得意神色。他走到窯底才明白，米湯和饅頭，陳秀蘭都沒吃——但不是原封不動，而是被貓吃過，米湯凝結(jié)的一層米脂上，有貓吃過的牙痕。他快步走過去，一把抓起貓，恨恨地扔了出去，但那畜生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回頭挑釁般看他一眼，不慌不忙出門去了。

他將貓的殘羹剩飯拿到廚屋，又返回自己窯里。剛起身時看到床鋪旁甘仁貴帶來的大購物袋里似乎有蛋黃派，看一看，是有。還有一罐頭瓶紅紅膩膩的臊子，幾捆掛面，一袋豆奶粉，一袋黑芝麻糊。另一個尼龍袋子里是些衣服，還有一塊粉紫色的舊毛巾。

他拿出一只蛋黃派，放在陳秀蘭面前，又去廚屋提來一壺開水。蛋黃派還在那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將包裝袋撕開，取出蛋黃派，放在陳秀蘭手上，然后從床頭的大袋子里拿出她的洋瓷碗，撕開一袋豆奶粉，沖泡。蛋黃派還在那兒。陳秀蘭在流淚，淚水在鼻梁上泛起一點暗光。放下沖好的豆奶粉，他退到炕邊，等著她吃喝。但沒動靜，蛋黃派沒動，豆奶在變涼。

他感到焦躁又悲哀，隱約聞到一股悶熱的尿騷味，便起身將她的尿桶提到院子里，放在窯門對面的墻角。進(jìn)窯時，那股騷氣依然若有若無。陳秀蘭放在被子上的那只青筋暴突的枯手緊抓著紅綢被面，像捂著什么寶貝。他明白了：她尿褲子，尿床了。怔了一會兒，他又蹲下來，從放在床鋪旁的塑料購物袋里找出一條舊毛褲，扔在她身上，起身出了門。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進(jìn)窯來，卻一切如故。那條深綠色的舊毛褲還搭在被子上，蛋黃派，以及裝在吸管杯里的豆奶粉，也還在那兒。他這次真惱了，即刻轉(zhuǎn)身出門，走到門框邊，反手重重地摔上門。咣一聲，門又彈開，摔得太重了。想怎樣就怎樣吧，伺候不了就不伺候了。蛋黃派，豆奶，任何東西，都讓那貓吃掉吧。餓死吧，餓死了該怎樣怎樣。

第二天，一早上他都賭氣沒理陳秀蘭，可心里一刻比一刻焦躁。他還是怕，怕這樣下去會出大事。下午飯時，他去廚屋舀了兩勺炒土豆條，拿了三個熱饅頭。昨天端回廚屋的米湯還在碗里，擱在凌亂的案板上，已經(jīng)凍成了蠟黃的冰塊。王巧巧還坐在灶間，始終乜著他，顯然知道他拿了陳秀蘭那份，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挑釁。他沒理會，端著碟子往門口走。剛要跨過門檻，聽到王巧巧在后面嘟囔起來：“老不死的丟人東西，要不要臉？”

他站住了，轉(zhuǎn)過身來，死死盯著她，但這早威懾不了她了。她還在嘟囔：“我去他媽整天伺候這一家老小，現(xiàn)在還要弄這么個老婆子回來，我命怎么這么苦……”飛燕和海琪在廚屋炕上吃飯，停下來看他，眼里浮動著恐懼。她們知道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他感到脖子僵硬，但僵了一會兒，還是用足力氣將目光從王巧巧身上強(qiáng)拉回來，轉(zhuǎn)身跨出了門檻。

陳秀蘭還蜷縮在那兒，電熱毯的紅燈依然鬼眼般亮著。他把炒土豆條和一個熱饅頭放在她床鋪邊，又沖了一杯豆奶，放過去。“吃一口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蒼老無比，并且——那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句乞求，像街上的叫花子說“給幾個吧”。他忽然為自己感到羞恥，王巧巧說得沒錯，就是丟人：乞求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寡婦，求她吃一口，仿佛她吃一口就是饒了他的老命。

沒有回應(yīng)。他走過去拽陳秀蘭，那手還算溫?zé)幔珔s是那么硬，像一塊無情的干柴。他意識到應(yīng)該讓她坐起來，必須讓她吃喝。陳秀蘭觸電般甩開他的手，雙眼緊閉，兩股濁淚擠出來。他拽得更用力了些，她也反抗得更用力了。歪歪斜斜快要拽起來時，陳秀蘭哭出了聲，喑啞、憤懣、悲哀，并且一下子睜開眼，瞪著他——像被五花大綁的老山羊或豬，突然睜眼瞪著拿刀子的屠夫。他不禁一顫，但還是喊道：“起來！起來吃！起來吃啊！”

陳秀蘭瞪著他，死死抓著床板，淚水從眼角流出。那床鋪斜了一下，幾乎要傾倒下來。他突然松手了，讓她倒回床鋪上。陳秀蘭的頭又一次重重地磕在枕磚上，但她就像完全沒感覺到。他順手抓起一個饅頭，扳開一半，使勁兒往她萎縮的皺巴巴的嘴里塞。他聞到了她哭泣時嘴里散發(fā)出的濃重臭氣，他懷疑她的五臟六腑都在腐爛。

“吃！你給我吃！你就是想餓死，也不能死在我這里！”

陳秀蘭的嘴巴閉得緊緊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喉嚨里發(fā)出枯井般的回聲，一雙枯手盡力扳扯著他的手。他不理睬，他繼續(xù)塞，繼續(xù)吼。突然，陳秀蘭拼死勾起身子，側(cè)著頭干咳起來，像有什么東西卡在了喉嚨里。他猛然停手，待在那兒看著她咳，頭腦里閃過一絲隱約的后怕，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咳了好一會兒，略微平復(fù)下來，陳秀蘭歪著頭，眼睛絕望地剜著窯壁，終于悲嚎著說話了。

“你就……讓我……死了算了吧……我……活夠了……”

每一個字都喑啞無光，像深埋在黑暗的干冷土層中。這聲音奇怪地?fù)艨辶怂５珣嵟€在，他突然將手里的饅頭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拿起那杯沖好的豆奶摔出去，然后是那盤炒土豆條。碟子瞬間摔成了碎片，冷硬的地面上傳來一點沉悶的碎裂聲。接著他起身，將擱在臺柜上的饅頭和菜也摔在地上。那是他的那一份。

“餓死吧，餓死吧，都餓死算了！”

暈暈乎乎沖到窯門口，才發(fā)現(xiàn)飛燕和海琪躲在窗戶下，探頭看他。他沒理會兩個孩子，徑直出了院子，往場院邊走去。飛燕和海琪追出來，在背后喊他：“爺爺，你去哪兒？”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飄，腦子里一片混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頓了一下，又返身回來，沿路向村子走去。兩個孩子沒再跟來。這下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那想法已形成：他要告訴甘仁貴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他要警告他，他母親想絕食，想死在他家。

半路上碰到二弟改良，改良問他要去哪里，他支支吾吾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怔了一下又說：“那過去坐坐吧。”隨即他覺得剛才那些激憤的想法有點可笑，他一大把年紀(jì)了，難道也要像甘仁貴那樣去人家門口推脫所謂的責(zé)任？那算怎么回事？

他和改良在場院的大梨樹下站了會兒，溝壑蒼茫，浮著一層泛藍(lán)的灰霧，闃靜無聲，和以往一樣，好像時間停滯了。他大致說了近幾天的事，改良嘆口氣，什么都沒說。天快黑透了，他們才進(jìn)了窯里。那令人厭惡的電熱毯的紅燈依然亮著。他拉開昏暗的電燈，窯內(nèi)簡陋的一切即刻投下模糊的暗影。陳秀蘭依然一聲不響地躺著。

改良在木板床邊晃來晃去，晃了好一會兒，抓過一把小凳子，神情凝重地在陳秀蘭床邊坐下，說：“老嫂子，我是改良。我知道你醒著，我們閑扯上幾句。”沒有回應(yīng)，改良又繼續(xù)說：“你是個明白人，這樣的事，誰都不希望出……你不吃不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算不考慮我哥，你讓仁貴臉往哪里擱……”這些話像影子消融在黑夜，什么用都沒有。

快三天沒有米湯喝了，熱饅頭也沒有，他只好喝開水，吃冷饅頭。這天十點多，他騎三輪車去了一趟鄉(xiāng)上，買了一把炒鍋、一口帶屜籠的不銹鋼鍋，又買了幾捆掛面、一箱方便面，還買了十五個雞蛋。到家后，歇都沒歇便在窯門口的角落里，用廢舊磚塊壘起了一個簡易灶。然后他去廚屋提來一鐵桶清水，洗鍋，把鍋架上去，點火試鍋。還算順利，濃煙時不時從灶口躥出來，有點嗆人，但火一閃一閃燒起來了。

他做了酸菜炒土豆，做好時快四點了。味道還不錯。他把菜盛在碗里，端進(jìn)去，往陳秀蘭的洋瓷碗里撥了些，又舀米湯、拿熱饅頭，放在床鋪邊，然后坐上炕頭吃自己那份。黑貓鬼鬼祟祟地在門口看看他，試探性地往窯里面走，他輕呵一聲，它退出去，在門檻邊蹲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時不時伸出粉紅的薄舌頭，舔舔嘴，喵一聲。吃了一會兒，他起身，又往那個專放貓食的碟子里倒了些稠米粥，放在它面前。黑貓嗅一嗅，舔了起來。

陳秀蘭依然向窯壁側(cè)著身體，不聲不響地蜷在那兒。他吃完飯走到窯底，拿過一只小凳子，坐在床鋪前，看著她——皮膚晦暗，薄薄的一層，深藏著一道道的皺紋，繃在支楞楞的骨頭上，眼窩深陷，一頭灰白的發(fā)絲暗沉沉的，像剛從土里挖出來的。他心中一驚，恍惚間以為她死了，定定神，才驅(qū)除了這一閃的不祥念頭。

“他媽媽（隴東人稱母親為單字“媽”，稱嬸子、伯母等為雙字“媽媽”），”他平心靜氣地說，“米湯涼了，我扶你，起來吃些吧。”陳秀蘭的眼皮似乎顫了一下。他接著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么行？說死啊活啊，都是氣話。一個大活人怎么能不吃飯。我扶你起來，吃點吧。”

陳秀蘭依然閉著眼睛，沒有反應(yīng)。“我們兩個老東西攤上這樣的事，能怎么辦？只有養(yǎng)好病，這事才能過去。現(xiàn)在你不吃不喝，你受罪，我……”他鼻子一酸，“唉，要向前看。”

“我連累你了，”陳秀蘭說話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打斷，他壓抑著心中驟然升起的一股厭惡，說：“你看你，這是什么話？我又沒說你連累我。”

沉默了一會兒，陳秀蘭再次自言自語般說：“死了算了。”這不在乎他好意的頑固姿態(tài)，耗盡了他少得可憐的耐心，盡管他依然在努力克制，可氣呼呼的話已經(jīng)出口了：“你看你，張口閉口死死死，現(xiàn)在是我伺候你，你死在我這里，算怎么回事？”

陳秀蘭又閉起眼睛，頭側(cè)向窯壁，再沒了聲響。他想伸手去扶，卻不知道扶哪里，只好又抓手。那手看上去干枯、冰冷，一點血氣都沒有，但他的手還沒伸過去，陳秀蘭即刻躲開了，另一只手迅速抓住床板，條件反射似的作出抵抗，同時瞪大眼睛，像一頭被激怒的老山羊，雙眼閃著渾濁的淚光。她怒吼道：“吃吃吃，你，為什么總要我吃？！”

這時，他看到了，陳秀蘭床鋪靠窯壁那兒，有一只白色塑料袋，袋口綁著，里面裝著幾疙瘩黑黢黢的東西，杏核或軟棗那么大，石頭般表面硬滑，還有幾團(tuán)衛(wèi)生紙。這些都擋在被子后面。他略一愣，即刻明白了：糞便——人身上最骯臟的東西，最見不得人的東西。這愣怔中，他松開了手，陳秀蘭重新躺倒，一躺下便泣不成聲。她意識到他看見了。

“我……現(xiàn)在這樣……我吃……可……”

他怔怔地站在床鋪前，沉默了好一會兒，彎腰將那縮在窯壁下的塑料袋提起來，拿到院外，扔進(jìn)了旱廁里。又返身回窯，他端起那碗還溫?zé)岬男∶诇f給陳秀蘭。陳秀蘭遲疑了幾秒鐘，艱難地翻過身來，伸出右手去接。手快碰到碗時，卻毫無征兆地癲狂般抖動起來。她讓胳膊在半空停了好一會兒，依然在抖，但她還是接過米湯碗，喝了好幾口，把碗放在床鋪邊，又接過他遞來的饅頭吃了幾口，然后又默默躺下。

米湯灑出來不少，陳秀蘭躺下后，他找來一塊毛巾，先擦了灑在褥子上的，又擦掉灑在她袖子上的。袖子濕了一大片，溫?zé)嵋炎兊帽鶝隽恕?/p>

4

兩個孫女嚷著要吃他小灶做的飯，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星期六早上，他在屜籠里熥了幾個從街上買回來的饅頭，比家里做的饅頭更白更暄軟，屜籠下熬著小米湯。做好后，又拿出三袋方便面，煮在炒鍋里。煮好，盛了四半碗，他們祖孫三人每人半碗，另半碗給陳秀蘭。方便面濃郁的氣味飄滿了院子，飛燕和海琪咂巴著嘴，吃得頭上冒汗。

他吃完自己那份，進(jìn)屋去伺候陳秀蘭。陳秀蘭在他幫助下吃力地坐起來，接過碗筷，抖抖嗖嗖吃了起來。依然吃得不多，只有幾口，但總算還在吃。等她勉強(qiáng)吃完，他又打開昨天慶龍帶來的牛奶，遞給她一盒。這時，院子里傳來王巧巧陰陽怪氣的咒罵聲：“兩個不要臉的小東西！愛吃小鍋飯，以后不要進(jìn)這個廚屋門，死過去，和那兩個老不死的過算了！”

咒罵平息了好一會兒，他才出了窯門，去場院里。兩個孩子在場院邊的梨樹下安安靜靜找梨子，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一看見他就喊起來，說她們在找凍梨。他走過去，什么話都沒說，也在樹下和她們一起翻找。什么都沒找到，兩個孩子沒了耐心，說要去村里玩。

她們走后，他在場院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實在沒事可做，便回窯里去了。門簾剛掀開一條縫，一股餿敗的臭氣便從窯底沖出來，直往他鼻腔里鉆。光線昏暗的窯底，陳秀蘭正在床鋪上盡力向上勾著脖子，像一只被掀翻在地亂劃著幾條細(xì)腿的臭斑斑，一手掀著被子，一手抓著衛(wèi)生紙在被窩里慌亂地擦拭。門簾縫中透進(jìn)去的光，讓陳秀蘭覺察到他回來了，于是她迅速放下被子，蜷縮起來，兩手緊緊摁在紅綢被面上，誒誒地哭起來。

進(jìn)到窯里，臭氣更濃烈了，像誰打碎了一堆腐餿的壞雞蛋，床鋪邊扔著幾團(tuán)臟兮兮的衛(wèi)生紙。他這才明白，陳秀蘭拉肚子了，被褥和衣褲肯定都臟了，卻一時怔在炕邊，不知該做什么好。愣怔了三五秒鐘后，他試著往床鋪邊走，他不知道自己過去能干什么，但還是走了過去。越往窯底，臭氣越濃，并且那臭氣中有一種嗆人的刺鼻氣息，讓人難以忍受，好似那些污穢不是在陳秀蘭的床鋪上，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這使他惱怒起來：她弄臟了他的臥室。他幾乎毫無理由地覺得，這些令人窒息的臭氣，漂浮在窯里，像鬼一樣，只要出現(xiàn)便會長期陰魂不散。可他一輩子多愛干凈，五六十年來，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掃衛(wèi)生。然而沒等他出聲，陳秀蘭倒毫無征兆地哭喊起來。

“不要管我……你饒了我吧……我老臉都沒了……”

在那酸腐的臭氣和陳秀蘭哀號的余音中，又愣了兩三秒鐘，他感到心里的憤懣消散了不少，并終于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便轉(zhuǎn)身出門。他一路加緊步伐，去了甘仁貴家。慶龍坐在屋檐下砸杏核，聽他一說便起身隨他出來，到院門口又返回陳秀蘭房里，找了一床薄被、一條床單、幾件衣服，還有一個寬大的蛇皮袋子，一只手?jǐn)n抱在胸前。路上，他簡單說了前前后后，慶龍說可能是喝涼牛奶喝的，又說：“不要緊，沒啥大問題。”

到家后，他在窯門外等著，慶龍去窯里清理，給陳秀蘭換床單、換被子、換衣褲，清掃弄臟的地方。他腦子里亂糟糟一團(tuán)，又一次感到讓陳秀蘭留下來是個天大的錯誤。他在門口轉(zhuǎn)圈圈，窯里傳來陳秀蘭壓抑的哭泣聲，傳來慶龍嘟嘟囔囔的說話聲，聽不清在說什么。慶龍?zhí)幚砹诉@爛攤子，可窯里還是那么臭，仿佛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臭蟲，正從各個縫隙里爬出來，往人鼻子里鉆。

慶龍離開后，他去牛圈拿把鐵锨，到窯門口清理那攤臟兮兮的衛(wèi)生紙。他感覺背后有個黑影，一轉(zhuǎn)身，果然，王巧巧靠在廚屋的門框上，駝背弓腰，像往常一樣，微微歪著頭，惡狠狠斜乜著他。

“比伺候親媽還殷勤……臭氣熏天，死人了嗎……”

“去你媽，現(xiàn)在就滾！這是我家！”他胸腔里的怒火像潮頭般，瞬間卷了起來。

“窩囊種，著人家踩在腳底下，在我老婆子面前逞啥能？！”

王巧巧咬牙切齒地嘟囔著，一瘸一拐飄出了院子。恍惚間，他看見自己拿著鐵锨沖了過去，一抬腳將那可惡的老東西踹倒在地，狠命踢打起來——當(dāng)然沒有，他還愣在那灘散發(fā)著臭氣的衛(wèi)生紙旁邊，氣得渾身顫抖。在頹喪無主的盛怒中，他遲緩地、夢游般地將那攤骯臟的衛(wèi)生紙鏟到場院角落的廁所里，再進(jìn)入院子時，猛然感到一種令人心驚的死寂，像一切全沒了動靜，只有崖壁上被熏得焦黑的煙囪中還冒著絲絲青煙。

第二天上午，窯里的臭氣還沒有散盡，兒子正明來電話了，劈頭蓋臉就問他：“你說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愣在那兒了：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干了什么，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招致這么氣勢洶洶的質(zhì)問？

電話那頭繼續(xù)質(zhì)問：“誰讓你把慶龍他奶奶接到家里的？你給我說一聲了嗎？你給家里其他人說一聲了嗎？你愛伺候，可以，可萬一死在這個家里算誰的？你能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打算伺候多久？哦接過來了，還要鬧，你說這是你的家，你讓我媽去哪里，讓飛燕和海琪去哪里？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

電話被他掛掉了。是被他摔掉了。在紛亂嗡鳴的空洞意識中，他忽然想到，再不掛掉電話，他就要爆炸了。電話里的每一句話，都像朝他投來的一把火，一次次灼傷著他，而他像被五花大綁在那兒，一點躲避的機(jī)會都沒有。那個用了多年的舊手機(jī)，被他狠狠地摔到炕上，機(jī)蓋蹦落在一旁。

其實出院后的第三天，甘仁貴就來溝通過陳秀蘭恢復(fù)期間誰來照顧的問題，要他想辦法：要么他雇人伺候，要么他自己伺候。理由是甘仁貴的妻子腰椎間盤突出，剛做了手術(shù)，比陳秀蘭早出院沒幾天，家里剩下他和慶龍兩個，根本照顧不過來。他當(dāng)然拒絕了，拒絕了好幾次，他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況且已經(jīng)出過錢負(fù)過責(zé)了。甘仁貴憤然說：“我不管，你把我媽撞倒了，你就得負(fù)責(zé)，直到她能自己站起來。”

協(xié)商未果，一天傍晚，甘仁貴干脆用架子車將母親拉到他家來，沒料想?yún)s四處找不到他。甘仁貴慌了，他清楚，這樣逼迫，如果他甘改善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那他們就不僅理短，而且要承擔(dān)一連串責(zé)任了。甘仁貴鐵青著臉，一聲不響將架子車?yán)嘶厝ィ诙煊謥砹艘惶怂遥€是沒看到人。甘仁貴在村子里，在周圍的溝溝坎坎中，在附近的山中，在山中那些廢棄的窯洞里，都找過了，一個人影也沒找到。

在村里人傳說他失蹤了的時候，王巧巧開口了，她讓甘仁貴別白費力氣了。于是，村里人又知道，甘改善不是失蹤，而是躲起來了，躲到他二女兒紅梅家去了。第二天，二弟改良打電話給他，他知道了一切，干脆回了家。那只是為了給甘仁貴制造一點緊張感，他怎么可能長期躲在女兒家？只要甘仁貴的母親還無法自己站起來，只要問題還在那兒擺著，他哪兒都躲不成。這他清楚。

他想過，甘仁貴那樣做可能只是借口，想多要點錢。可他沒多少錢，出得多不可能，出得少甘仁貴又不會甘心。后山林場有人搞養(yǎng)雞場，他想去那兒幫人家喂雞，多少掙幾個。當(dāng)他敲開那間孤零零的經(jīng)理室的紅色鐵皮門，一個眼睛暴突的三十來歲的瘦小伙，手里拿著吃了一半的冷饅頭，驚訝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苦笑著說：“我姨夫姨娘還在排隊，現(xiàn)在幫忙的，就我爸我媽。”

入夜不久，窯底傳來模模糊糊的呻吟聲，那聲音在發(fā)抖。他把頭轉(zhuǎn)向窯底，電熱毯的紅燈依然在黑暗中亮著。確實是在發(fā)抖，上下牙碰得咯咯響，太冷了，他躺在熱炕上都額頭冰涼，何況躺在冷床板上。他問了一句：“怎么了？”但回應(yīng)他的只有發(fā)抖的呻吟聲。他摸到燈繩，開了燈，披上棉衣，下炕走到窯底的床鋪前。陳秀蘭像是睡著了，雙眼緊閉，眼窩深陷，臉色蒼白，渾身都在顫抖。又問了一聲，依然沒有回應(yīng)，猶豫了好一會兒，他終于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薄薄的冰涼下面，像埋了炭火，燙得嚇人。

他馬上緊張起來，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這老東西遲早會死在這兒。他暗暗問自己，她真的要死在這兒嗎？可送來還不到一個月，怎么辦？

他很快又冷靜下來，往陳秀蘭的塑料臉盆里倒上熱水，把毛巾浸透熱水，擰到半干，疊成三折，捂在她灰暗的額頭上。除了時不時渾身顫抖，除了額頭上的熱毛巾散發(fā)出絲絲熱氣，陳秀蘭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真像死人一般。做完這些，他在窯里來回走動，像熱鍋上的螞蟻。當(dāng)想到該通知甘仁貴時，他立即穿上棉褲，急急忙忙出了門，邊走邊扣棉衣扣子，冷風(fēng)像蝎子一樣往臉上蟄，往衣服里鉆。

在甘仁貴家院門前，他抓著冰冷的鐵門環(huán)咣咣咣砸了足有兩三分鐘，里面的燈才亮了，接著是開房門的吱嘎聲。甘仁貴拿著一把手電筒，毫不客氣地在他臉上晃了兩下，然后便一句話不說，直勾勾看著他，像是用厭憎又惱怒的眼神問他怎么回事。

“你媽燒得厲害。”

甘仁貴還是那樣直勾勾看著他，不說話。他只好又說：“是不是叫陳海海看一下。”

“要叫你叫。”甘仁貴開口了。

“你怎么，”他立刻被這毫不猶豫的冷漠激怒了，加上天氣太冷，他上下牙打起架來，在耳畔咯咯響，聲音也跟著抖起來，“那，那不是你媽？”

“現(xiàn)在是在你家。”

“在我家……在我家就不是你媽了嗎？”

這時慶龍出來了。慶龍說：“可能是前后晌我給換衣服感冒了。都是我姑姑提來的啥破爛牛奶鬧騰的。爸，你也別僵著了。我改善爺年紀(jì)大了，你不去我去。”

最后還是甘仁貴騎著電瓶車去請醫(yī)生，慶龍打著一只手電筒，去他家。慶龍走在前面，弓著身子，手電筒夾在臂彎里，一點弱光在前面的黑暗中晃著。他跟在后面。沒有月亮，也不見星星，四下一片黑暗，黑暗中是深不見底的死寂，仿佛天太冷，有氣息的東西都給凍得無聲無息了。沒有風(fēng)，但浮動在黑暗中的冷空氣已足夠凌厲，使他額頭冰冷。

經(jīng)過廟院時，那棵被雷劈掉一半的大柏樹上，傳來幾聲信猴沉悶又模糊的叫聲，聽上去好像是那些畜生在夢中胡言亂語，讓人毛骨悚然。他和慶龍都停了下來。慶龍打著手電，在柏樹旁的枯草叢中找到一塊碎瓦片，嗖的一下扔到樹梢上，同時惡狠狠地詛咒：“狗日的后悔，快死開！”隨即啪的一聲，瓦片落在地上。信猴仍然在叫。

到了他窯里，慶龍在陳秀蘭床鋪前輕聲喊奶奶，沒有回應(yīng)，又拿下敷在陳秀蘭額頭上的毛巾，新浸了熱水，再敷上去。陳秀蘭額頭上又開始冒熱氣。做完這些，慶龍順手拿來一把小凳，努著頭坐在那兒，沉默著。他站在炕邊，一直看著，過了好久才說：“夜里聽到呻吟聲，才發(fā)現(xiàn)的。”慶龍?zhí)ь^看他一眼，再次心事重重地低下頭，什么都沒說。

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甘仁貴帶著陳海海進(jìn)來了。醫(yī)生走到陳秀蘭床鋪邊，看了看，愣了好一會兒，不可思議般轉(zhuǎn)身問他們：“這么冷的天，怎么睡在這兒？”過了一會兒又問：“人是怎么了，咋瘦成這樣？”他和甘仁貴、慶龍都沒說一句話。

陳海海不再問了，兀自翻翻陳秀蘭的眼皮，看看口腔，又聽聽胸腔，才慢吞吞地說：“就是重感冒。千萬不能再大意了。藥要按時吃。”說罷從隨身帶的大包里，拿出了幾盒西藥，擱在靠窯壁的黑色臺柜上。臨走前，陳海海又回過頭來看看甘仁貴，說：“無論怎樣你媽營養(yǎng)得補(bǔ)起來，沒營養(yǎng)，身體沒有抵抗力，什么病都會找上她。”陳海海似乎還要說什么，動動嘴皮，話又咽了回去。醫(yī)生走后，甘仁貴和慶龍搖醒陳秀蘭，伺候她吃完藥便走了。

他們走后，他在陳秀蘭床鋪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再三猶豫，還是決定將她抱到炕上。他輕喊兩聲，陳秀蘭沒有回應(yīng)。他將她身上的被子蓋好，一手伸到她雙腿下，一手伸到脖子下，沒費多大勁兒就抱了起來。那身體溫?zé)幔稽c兒也不重，像抱著一捆干柴。放在炕上，掖好被子，他返身去關(guān)掉電熱毯的紅燈。炕上暖和，他想，掖好被子出身汗，一兩天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他插好電熱毯，又將陳秀蘭抱回她的木板床上。她還在發(fā)燒，但高燒已退。陳秀蘭睜開眼睛，驚訝得不知所措，看著他，像要說什么，但嘴皮顫了顫，最終什么都沒說。他也什么都沒說。又吃了幾天藥，陳秀蘭的感冒徹底好了，并且，似乎這些感冒藥調(diào)動了她的胃口，她吃得明顯比以前多了，牛奶能喝掉大半盒——他熱過的。

此后每晚都這樣，他怕她再感冒。開始那幾晚，陳秀蘭都縮著身子面向窯壁，十分抵觸，像防賊一樣防他。他站在她床鋪前，低垂著灰暗的雙眼，說：“你再感冒了，我又得三更半夜去敲仁貴的大門。”陳秀蘭不為所動。他又說：“你不知道仁貴看我那眼神。”她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雖然已抱了許多次，可每次站在床前，要伸手時，他還是有點惴惴不安。他能感覺到，陳秀蘭也不安，甚至比他更加不安。畢竟男女有別，這是最嚴(yán)厲的規(guī)矩。

每次上炕前，他都先扶陳秀蘭坐起來，讓她坐在木板床邊上，將尿桶提過去，再往她左手邊放一把靠背椅，然后出門去。陳秀蘭會把尿桶拽到身下，一手扶著靠背椅，一手抓著床板，自己顫巍巍地解手。他有時能聽見尿液落入塑料桶的聲音，那聲音讓他想到溝壑中快要干涸的溪水。陳秀蘭開始吃飯后，身體略有一點起色之后，他想到了這個讓她解手的辦法，沒有和她商量，但她很自然地接受了。他感到寬慰——生活總算動了一步。

這天天擦黑時下起了雪，半夜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早上起來，地上只積了不足一寸厚。他掃了院里的雪，又掃院門前路上的，直掃到與鄰居門前的路相接的地方。掃了將近一個小時，他一身棉衣棉褲，又戴著火車頭棉帽，掃得渾身汗津津的。

掃完雪進(jìn)窯，掀開門簾，他驚了一跳：那黑貓捉著一只一瘸一拐的老鼠，正在窯里逗著。陳秀蘭雙肘支起身子，翻身爬在床上，吼吼地喊著，想把貓趕出去。可黑貓完全不理不睬，只顧繞著那老鼠，耀武揚威地兜圈子：一只胖乎乎的灰老鼠，縮起的巴掌那么大，眼睛像兩粒明簌簌的花椒籽，顫巍巍半蹲在地上，一條后腿上沾著點兒黑乎乎的血跡。

他搭起門簾，揚著胳膊大呵一聲，黑貓翻著眼睛，先不理解似的看看他，然后才走過去一嘴咬住老鼠的脖頸，叼到窯外去了。老鼠全身耷拉，一動不動，一副無望的樣子。可緊接著，門外傳來一聲惱怒的貓叫。

他轉(zhuǎn)頭去看，那只早被嚇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老鼠竟然一頭沖進(jìn)窯里來了，拖著受傷的腿，貼著墻根亂竄，無頭蒼蠅一般。黑貓在后面一次次發(fā)起攻擊，卻一次次落空。老鼠想鉆到床底下去，卻一頭撞在支床鋪的那摞磚上，撞懵了，隨即清醒過來，吱吱尖叫著向床上跳過去。黑貓忽然像誰投過來的一塊黑石頭，一下子將老鼠擊落，然后死死咬住。

這時，他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陳秀蘭竟然自己坐起來了，坐在那兒，雙手緊緊掖著被子，護(hù)住身體，驚恐萬分地盯著黑貓和老鼠，渾身顫抖。他能想象，她怕老鼠跳上床去，鉆進(jìn)她的被窩，甚至鉆到她的衣服里面去。但這讓他感到格外欣慰，他相信，只要加強(qiáng)營養(yǎng)，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站起來。

5

幾天前，后晌去村里開會，回家時看到海琪手里拿著一盒牛奶在和陳秀蘭說話。他一進(jìn)窯，她們就不說了。海琪告訴他，慶龍帶著女兒悠悠來看他奶奶，又說：“悠悠她太太說過年就要回她家了。”他怕海琪問了陳秀蘭什么不該問的話，海琪說：“我沒問。我跟悠悠她太太說我會跳舞，我是蝴蝶。”他相信這是陳秀蘭要傳給他的話，他相信她也在努力。

街上雞蛋漲價了，一只雞蛋要將近七毛錢，漲了兩毛多。他沒買，回家直接去了甘正勤家，前幾天聽說他家要賣雞。他買了兩只，一只還能下蛋的屁股臟兮兮的老母雞，一只瞪著黃眼睛動不動就撲騰著翅膀要跳起來的瘦公雞，總共一百五。這樣就不用買雞蛋了，等到過年，陳秀蘭回去了，要是不想繼續(xù)喂養(yǎng)，還可以殺掉吃肉。

糧食窯門口，左手邊的崖壁上，有個像模像樣的小窯洞，是廢棄多年的雞窩。他又在場院邊的空地上栽籬笆，圍了個雞欄，白天把雞提出去扔在那兒，晚上捉回窩里，就過個夜，這樣可以盡量減輕雞糞的臭味。

一切都算順利。加喂了一陣玉米以后，那母雞從三四天下一只蛋，變成差不多每兩天都會下蛋了，就下在他特意墊在蒿草屋檐下的細(xì)麥草上，十分默契。沒事時，他總會到雞欄看一看，給它們?nèi)鲂┯衩祝蛞恍╋豕龋驅(qū)嵲跓o法再吃的剩菜剩飯。除此之外，就是留心那只黑貓了，他知道那畜生肯定會偷吃雞蛋，所以一聽到母雞咯咯叫，無論在做什么，他都會盡快去雞欄收蛋，許多時候雞蛋拿在手里還熱烘烘的。

牛奶對陳秀蘭似乎挺有幫助，他明顯覺得，原先浮在她臉上的那層灰暗正在減退。狀態(tài)好些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可以自己翻身爬著將一團(tuán)被子墊在身下了，但還無法自己坐起來（除了被老鼠驚嚇的那一次），被扶著坐起來也只能持續(xù)六七分鐘，簡單吃個飯，或解個手。超過這個時間就腰疼得厲害，得躺下或斜靠在被子上。

他又去了一趟鄉(xiāng)上，買了一頭全身刺著骨頭的又瘦又老的奶羊，白色的羊毛都老到發(fā)黃了，母羊帶著一只三個月大的小羊羔，小板凳一樣大。一對母子羊，總共九百二。暫時是解決陳秀蘭喝奶的問題，他盤算著，等開了春，陳秀蘭回去之后，或許可以再買幾只小羊，繁殖起來，每年要是能賣出去四五頭，有三四千元收入，也算是個可以做下去的事。那樣，日子就又能活起來了。

這對母子羊是他用三輪車?yán)貋淼模┰谲噹铮_得很慢，小心翼翼躲過一路上的坑坑洼洼。老羊小羊都驚惶不安，渾身瑟縮，一路咩咩叫，惹得路人注目。

在雞欄旁，他又栽了一圈柵欄，更高，更結(jié)實，圍的面積也更大。他想著將來至少可以容納七八頭乃至十頭左右的羊。兩頭羊戴著籠頭，圈在里面，他給扔了些干苜蓿，母羊馬上撕了幾口，咔咔地咀嚼起來。小羊嗅一嗅，試探著撕咬幾下便放棄了，委屈似的抬頭看著他。不合它胃口，但它必須適應(yīng)，不然只能挨餓，因為母羊的乳房已被他套上了一只藍(lán)色粗布做成的罩袋——他用自己的破布衫改做的，針腳粗大，像爬著一只只節(jié)節(jié)蟲——就是為了防止小羊吃奶。這些羊奶，現(xiàn)在已有了更大的用處：讓陳秀蘭站起來，以便送她回家。

小羊吃不上奶，氣急敗壞，強(qiáng)行鉆到母羊肚子下找奶吃。母羊一邊咀嚼苜蓿，一邊蹦來跳去，躲避著小羊焦躁而粗魯?shù)臎_撞——小羊因為饑餓，變得魯莽又冒進(jìn)，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套在母羊乳房上的罩袋，一次次沖去，昂頭亂拱一氣。母羊被拱疼了，會毫不客氣地瞪著眼睛，惡狠狠地撞它一頭。當(dāng)小羊被撞倒在地，可憐巴巴地看著母羊時，母羊又一邊咀嚼苜蓿一邊回頭看看它，湊過去嗅一嗅，一副不忍心的樣子。

過了兩三天，母羊已完全適應(yīng)了，渴了或餓了就叫起來，他聽到叫聲，便去給它添草料或加水。草料很快會使母羊安靜下來。它嚼著苜蓿，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黃褐色的眼珠十分渾濁，閃著一頭老羊才會有的那種缺乏底氣的討好的光。一種深深的卑微。

他帶著飛燕和海琪走進(jìn)羊欄，關(guān)好柵欄門。海琪擋著小羊，不讓它撲過來搗亂。飛燕幫他抓起母羊的一條后腿，他解下束在羊乳房上的藍(lán)布罩袋，不那么飽滿的粉紅色乳房露出來，表面長滿了細(xì)細(xì)的白色茸毛。他一條腿蹲在那兒，另一條腿著地，半跪著，一只手端著透明的罐頭瓶，接在母羊乳房下，另一只手?jǐn)D奶。手輕輕一捏，羊奶唰唰響著，噴射在罐頭瓶里，瓶子開始變得溫?zé)幔瑵庵氐碾庖搽S即四散開來。

第二天擠完奶，在羊欄旁喂了會兒玉米粒，海琪告訴他：“爺爺，你看，小羊在哭。”他轉(zhuǎn)身去看，小羊肚子癟癟地臥在瓦盆旁，一邊無精打采地舔食玉米粒，一邊落寞地看著他，眼角真的有一點淚痕。海琪說：“我們拿走了它的奶。它就沒奶吃了。”他允許海琪每天給兩頭羊喂玉米，本想著隔天喂就足夠了。他心想，若我們真的拿了，這些玉米就算補(bǔ)償吧。

擠完奶，孩子們?nèi)ゴ謇锿媪耍麑⒛唐磕眠M(jìn)院里，端出一個凳子，凳子上另放一個罐頭瓶，用一塊粗紗布蒙住瓶口，將擠來的生羊奶慢慢倒下去，過濾掉混在里面的羊毛、碎屑等雜質(zhì)。過濾好之后，再倒進(jìn)炒鍋里加熱，等周邊泛起一層細(xì)細(xì)的泡沫，便熄火出鍋，倒在碗里端給陳秀蘭。剛開始，陳秀蘭猶豫著不肯喝，大概嫌膻。他說：“你不喝，這羊我就白買了。”聽他這么一說，陳秀蘭又接過去喝，喝完還掉了幾滴眼淚。

忙完一天，躺在炕上，他會想，一天又結(jié)束了，忙忙碌碌，但總算做了些事情。這狀態(tài)不錯，一天的時間讓他覺得實實在在，能看見時間滑過的印跡：又多了一枚雞蛋，又?jǐn)D了半瓶羊奶，小羊終于試著吃干苜蓿，癟下去的肚子又慢慢鼓起來了。他甚至感到了某種信心和干勁。

他每天都清理羊欄羊圈，也清理雞欄雞窩，可還是哪里都能聞到騷氣刺鼻的氣味。羊糞雞糞都太燥熱了。羊欄中，羊吃不了的苜蓿硬梗沾上羊糞、羊尿，即使筢出來晾曬好幾天，也依然帶著羊尿的燥騷氣味。重要的是，這樣很浪費：扔進(jìn)羊欄的干苜蓿有一大半要浪費掉，而他儲存的苜蓿并不多，浪費完就沒得吃了。這問題倒不難解決：鍘碎，將干苜蓿下半截的硬梗鍘掉，只留頭上的細(xì)軟枝葉。

牛還在的時候，麥草和苜蓿都要鍘成一寸長短的小節(jié)節(jié)，既有利于消化，也不浪費。那時候都是他掌鍘刀，王巧巧坐在鍘子另一邊，往鍘刀下一點一點遞草，她遞過來一寸，他鍘掉一寸，她再遞，他再鍘。鍘一堆能喂兩三個月的麥草，加上準(zhǔn)備和收尾工作，前前后后得忙活一整天。這樣一天下來，他們幾乎不說一句話，像兩個啞巴，但配合得還算好——他們都明白，鍘草是所有家庭事務(wù)中必須兩人配合的一件。

但這次，當(dāng)他站在廚屋門口說得鍘些干苜蓿時，回應(yīng)他的始終是沉默。實際上他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叫王巧巧幫忙，無奈鍘草不是單人可以做的事。他于是又說了一遍。

“不尿泡尿照照。什么東西。”

他沒再說什么，出去了。那就自己一個人鍘。從存放干草的窯里，他拿出二十來捆干苜蓿，將成捆的苜蓿解開，分成兩三個更小的捆束，右手握住多年來已磨得光溜溜的木鍘刀柄，左手抓起一大把苜蓿遞到鍘刃下，右手再使勁把鍘刃壓下去。嚓——，嚓——，切韭菜一般，左手里的苜蓿束一下下變短，右手邊的苜蓿節(jié)節(jié)積少成多，積成了一堆。操作還算順利，沒想象中那么難，只是費勁了點，慢了點。

鍘完兩三捆，他停下來，掬了一掬鍘短的淺綠色苜蓿梢，過去撒在羊欄里的淺槽中，兩頭羊立刻過來，快速蠕動著嘴巴吃了起來，幾乎沒有浪費。看著它們吃苜蓿的樣子，他注意到，大小羊都比剛買回來時更白了，毛也順了，甚至在陽光映照下閃著一絲油光。

回到鍘刀旁，他繼續(xù)一手遞草一手鍘，鍘了不到半小時就出了一身汗，灰綠色的粉塵敷了一臉，混合了灰塵的干苜蓿的氣味嗆得鼻腔發(fā)癢。他感覺自己滿臉通紅，仿佛要脹破的氣球，只好停下來，抬起胳膊肘，用棉衣袖子擦擦鬢角和額頭的汗，歇口氣。陽光很好，像在夏天一樣，照得人睜不開眼。這樣鍘一會兒歇一會兒，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鍘好的苜蓿節(jié)節(jié)才只有兩背篼多些。可已經(jīng)很累了，渾身像要散架了。他想著將夾在苜蓿節(jié)節(jié)中的硬梗和不夠短的再鍘一下，剩下的明天再說。

將粗一些的硬梗和毛毛糙糙的長苜蓿揀出來，聚成一堆，再起身，掬到鍘刀另一側(cè)。直起身子時，他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了差不多一分鐘，等不那么暈了再抓起鍘刀柄，開始鍘揀出來的那點毛草和硬梗。收了這點尾巴，就結(jié)束了。左手抓著一大把參差不齊的苜蓿梗和毛草，遞過去，右手使勁往下壓。可苜蓿梗太硬，鍘不下去，他咬咬牙，把渾身的勁使上去，即刻感到腰部一陣針刺般的疼痛，手突然一軟，鍘刀向一邊歪了過去。

快得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yīng)。意識到出事時，他的整只左手已火燒火燎疼了起來，緊接著是整條左臂疼起來，心臟和腦袋是同時有反應(yīng)的，錐刺般一陣陣瑟縮。鍘掉的是左手食指。尖銳的刺痛浮在手指上，下面是木登登的脹痛和灼熱，他感覺整個指頭都在由內(nèi)而外翻卷過來，皮肉最中心是無數(shù)的熱血，像被激怒的一群犟牛，個個要往外撲。

慌亂一開始就蓋過了疼痛，等略微平靜下來，他意識到：好在只是鍘掉了一截食指，而不是整只手。左手的食指尖上，有半寸長短的部分，連著整片指甲，不見了。鍘掉的部分已掉進(jìn)鍘刀下面的苜蓿堆里了，傷口正在涌出鮮紅的血。某個瞬間，他略吃了一驚：自己的血竟然這么紅，這么多，簡直源源不斷。

他右手緊緊掐住左食指的根部，快步走進(jìn)院子，用肩膀掀開厚門簾，進(jìn)到窯里，想找塊布包扎起來，可慌慌張張在窯里走了好幾圈，什么都沒找到。陳秀蘭聽到他來回走動的聲音，或許也聽到了血滴在地上的聲音，抬頭一看，慌忙咬牙爬起身來，在自己床頭扯下一大把衛(wèi)生紙遞給他。他接過來摁在傷口上，可血很快浸透了紙團(tuán)，衛(wèi)生紙變得鮮紅，濕噠噠的。血還在滲出來。陳秀蘭急得暈頭轉(zhuǎn)向，想撕下淺綠色的被罩，卻怎么都撕不破。

他將臺柜上用來切菜的鐮刀片遞給她。手一松，傷口上的血流得更厲害了，他馬上又縮回右手，緊緊捏住指根。陳秀蘭終于割下了一塊長長的布條。他走過去，站在床鋪前，讓她緊緊綁在他左食指的指根上。血流得沒那么厲害了。她又割了兩塊更大些的，纏在他傷了的指端。他緊咬牙關(guān)，配合著，盡量不讓自己的手顫抖得太厲害。終于纏好了，松松垮垮的一圈綠布，不倫不類。沒多久，血就一點一點滲透了布條，綠布變成黑色。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在冒汗，額頭上也是一層細(xì)汗，整只左手癢酥酥的，伴隨著一陣陣的眩暈。陳秀蘭也已滿頭是汗。床鋪上滴了好幾滴血，地上也滴了一串，多數(shù)已滲進(jìn)土里，變成了黑褐色。還有幾滴沒滲完，閃著血光，黑貓正在那兒聞聞嗅嗅。

他沒再管那堆鍘好的干苜蓿，直接騎上三輪車去接飛燕和海琪。已過放學(xué)時間了。到校門口時，只有飛燕和海琪還在那兒等著，別的孩子都接走了。海琪愣愣地看著他纏在指頭上的濕漬漬的血黑色布條，嘴唇顫了顫，沒敢說話。除了近乎麻木的灼熱，他不再感到疼了，但能感到血還在往外滲，無數(shù)蟲子亂爬一樣。飛燕盯著看了好半天，又看看他，癟癟嘴，帶著哭腔問：“爺爺，你怎么了？”

“沒事，”他說，他沒想到，一開口竟感到一陣翻江倒海的心酸，聲音虛弱得像久病初愈的人，“沒事，切菜時不小心切到了。”

載著兩個孩子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他腦子里一團(tuán)糟，說不清在想什么。快到甘仁貴家門口時，他停下三輪車，讓飛燕和海琪走回家去，他掉頭去找陳海海。血還在往外滲，而且疼得厲害，他感覺頭頂和背上一陣陣出冷汗。他想，這次可能麻煩了，但絕不能在這時候倒下。在大隊醫(yī)療室，陳海海面無表情地看看他，問怎么了，他說切菜時傷了。陳海海在昏暗的沉默中重新給他包扎好，上了消炎藥，又開了兩盒口服的止痛藥和消炎藥。

回家吃完藥，天已不早了。海琪還站在羊欄旁，端著一碗玉米粒喂羊。他將兩只雞捉進(jìn)雞窩，沒受傷的那只手一次僅能捉一只，于是他跑了兩趟。又把羊牽進(jìn)羊圈，也跑了兩趟。羊奶是擠不了了，那就不擠了。安頓好這些，進(jìn)到自己窯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太疲憊了。他看看陳秀蘭，想到她還沒吃飯，但忽然厭倦了一切，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陳秀蘭艱難地爬起來，半跪在床鋪上，看了看他纏著紗布的手，顫抖著嘴唇說：“你睡吧。”又拿起一包餅干，撕開，伸手遞給他：“多少吃點。”

他沒說話，不想說話，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也沒去接陳秀蘭手里的餅干，就上了炕。炕有點溫吞，已經(jīng)不熱了。他這才想到，下午一亂忘了燒炕。陳秀蘭扔過來三包餅干，兩包落在炕上，一包掉在地上。他猶豫一下，還是拿起來一包，一只手拿著，用牙撕開，吃掉了。沒多大一會兒，飛燕推門進(jìn)來，拿來一個青黢黢的饅頭，說是熱的，遞過來讓他吃。他讓她放在臺柜上。飛燕放下饅頭，看了看他，癟癟嘴出了門。

這一切是怎么回事？疲憊使他頭腦模糊，木登登的。都因為陳秀蘭嗎？因為她，他被全家人孤立，買羊喂羊成了他一個人的事，所以給壓垮了。可也是她救了他。下午去大隊，陳海海說他年紀(jì)這么大，怎么能流這么多血。語氣略帶責(zé)備，他理解，那意思是說如果沒及時止血，就麻煩了。可麻煩就麻煩，都到了這地步，還能麻煩到哪兒去？無所謂了。

他和衣躺下，身子重得像一堆用麻袋勉強(qiáng)裝在一起的石頭。窗口還透著一點蒼茫的暗光。一會兒之后，隱約聽到些聲響，迷迷糊糊中，他意識到是陳秀蘭在抽泣，但他無力去在乎這些了，他明白自己連聽到那抽泣聲的氣力都沒有了。在最后那稀薄的意識里，他忽然覺得害怕，怕自己要不行了，他以前從沒想到死亡會真的來臨，可現(xiàn)在它們正像沙子一樣漏下來。

一種不真實的窒息感淹沒了他，他沒入了一條死寂無聲的渾水河。

6

第二天早上是兩個孫女叫醒他的。睜開眼，他感到多少有點精神了，整只左手還在疼，只是昨天那種尖銳的疼痛變鈍了，疼得沉悶。可一起身，渾身都不是滋味，頭尤其疼，像被鬼打了一夜的悶棍，并開始流鼻涕。他吃了兩口飛燕昨晚擱在臺柜上的那個酵酸味明顯的冷饅頭，喝了點溫吞吞的開水，吃了消炎藥和止痛藥，出門送孩子上學(xué)。

騎上三輪車走了一會兒，他感覺頭暈得厲害，像不是在車上，而是在一只飄來蕩去的船上，清鼻涕不斷流下來，擦都擦不及。他怕會出事，便將孩子送到二弟家，讓他幫忙送到學(xué)校。改良吃驚地盯著他，問他怎么了。他盡力在臉上擠出點僵硬的笑容，說沒事，昨天鍘草不留神傷了手。

孩子交給二弟，他回家了。到家后，湊合著一只手燒了炕。他后悔昨晚沒燒炕，睡下不久炕就全冰了，迷迷糊糊的夢中總覺得渾身敷著厚厚一層霜。但他還記得昨晚那種沮喪無力，若再來一遍，他還會直接上炕。那種沮喪無力，他抵擋不住。燒完炕，他把兩只雞捉到場院的雞欄中，再去牛圈牽羊。因為昨天傍晚沒擠奶，母羊乳房鼓脹，乳汁漏了出來，粗糙的藍(lán)布罩袋上是一片一片的濕痕。一早出門時，他就聽到母羊在圈里嘆息般焦躁的叫聲，奶憋得它太難受了，它痛得左右亂跳。

羊牽去拴在羊欄里，他回臥室拿了擠奶瓶，再到羊欄中，一腿半跪著，用身體將母羊擠在一個角落里，蹲著的腿擋開母羊的一條后腿，伸直傷了的左食指，其余四個指頭掐著奶瓶，用右手湊合著擠奶。母羊還算配合，畢竟每捏一把，它的脹痛就會減輕些，很快擠了差不多一滿瓶。可快擠完時，小羊突擊似的猛撲過來，咬住母羊的乳頭，一頓亂拱。母羊驚了，尥起蹄子一踢，他來不及避開，被蹬倒在地，羊奶倒掉了大半。

怒火瞬間躥起，他起身去踢小羊，可小羊腰身一扭，很輕巧地躲開了，他反倒差點把自己撂倒了。惱羞成怒，他又去踢母羊，母羊拴著韁繩，躲無可躲，被重重地踢在肚子上，一連三腳。母羊連連慘叫，驚恐地看著他，癟下去的肚子微微抽搐，眼角即刻滾出幾顆淚珠。他忽然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難受充塞在喉嚨里，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身出了羊欄，拿了些昨天鍘的干苜蓿，扔給羊吃。母羊怔在那兒，不敢去吃。

兩只雞咕咕叫著，等他喂食。還要給陳秀蘭做飯。此刻，這些事瞬間都成了羈絆，他感到自己虛弱得像一張蒼白的薄紙。他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是好好睡一覺，幾乎想就地睡倒，什么事都不去想。

本想去給雞拌點食再睡，卻徑直走到了自己窯里，他頭暈?zāi)垦＃杏X腦袋像被雨水浸泡了一夜的西瓜，快要裂開了。他覺得自己撐不住了，可笑還信心滿懷地買了雞和羊，現(xiàn)在如果不行了，這些畜生難道要活活餓死嗎？他暈暈乎乎爬上了炕，炕煙門縫隙里冒出一絲絲嗆人的柴草煙氣。陳秀蘭作為一個責(zé)任，一個那么大的責(zé)任，看來真的要落到正明肩上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天很熱，人人揮汗如雨。他帶著飛燕和海琪去趕集，孩子想吃西瓜，他便帶著她們沿街溜達(dá)。奇怪的是，街上什么都有，偏偏沒有西瓜。他心中納悶，大夏天怎么會沒西瓜？他告訴她們，一定能找得到，于是繼續(xù)找，可走到了街道盡頭，依然沒有。兩個孩子抬頭看著他，海琪依然呆呆笑著，這時候她們又告訴他，她們想吃的不是西瓜，她們想吃柿子。

不知怎么，他猛然想起忘了陳秀蘭，她還在家里等著他做飯。他趕緊掉轉(zhuǎn)車頭，準(zhǔn)備回家。他相信快了，再過一陣子陳秀蘭就可以回她自己家，到時候他也就解脫了。可兩個孩子非要吃柿子，哭哭啼啼鬧起來，他心里煩躁極了，憤怒地責(zé)問她們想干什么，那聲音震耳欲聾，街上人圍過來看熱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想吃點啥嗎？”

“不吃。”他本能地回答道，說完才模模糊糊意識到，問話的是改良，就站在炕邊。

他感到自己額頭冰涼，眼睛灼熱，又渾身是汗，微微動一動被子，空氣鉆進(jìn)來，立刻一陣冰涼，冰涼之后是迅疾閃過的疼痛，在皮肉里浮蕩。他再次意識到二弟來了，想翻身爬起來，可渾身無力，頭也依然暈得厲害，疼得厲害。

“不要起來，好好休息。”

“幾點了？”

“快五點了，兩個孩子我都接回來了。”

他心里一驚，怎么一覺睡了大半天？接著意識到左手手背上插著針頭，在掛吊瓶。一個模糊的意識從他腦海中閃過：塑料輸液管中急促滴下的藥水，滴答作響，像在計時，計他最后的時日。隨即又聽到抽抽搭搭的哭聲，是飛燕。他微微側(cè)過頭，看到兩個孩子都站在門邊，飛燕在抹眼淚，海琪緊張地低著頭，摳著手指甲。門外有個人影閃開了。

“飛燕，不要哭，你爺爺沒事。”改良說。

“唉，你說這……”他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你就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陳海海來過了，說就是失血多，加上重感冒。休息幾天就好了。不要擔(dān)心。”

“不擔(dān)心。有什么擔(dān)心的。”

接下來幾天，一切都正常運轉(zhuǎn)，情況沒他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早飯慶龍端過來，米湯、饅頭；午飯兩個孫女端過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睡覺，即使不睡覺，也閉著眼睛，說不清在胡思亂想些什么。除了起來解手，這幾天他一直躺在炕上。他這才意識到，吃得少確實可以不用解手。他更理解陳秀蘭了，當(dāng)一個人到了這地步，吃喝確實會成為負(fù)擔(dān)。

傍晚，他試著坐起來，想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不費多大力氣就坐了起來，也下了炕。陳秀蘭還躺在床鋪上，電熱毯的紅燈在那兒亮著。聽到他起來，她抬頭看了看，沒說什么。他也沒說什么。頭還是有點暈，有點懵，頭重腳輕，看什么都像不真實，渾身也依然不舒服，但已經(jīng)沒那么嚴(yán)重了，身子輕了很多。

他來到院外。才幾天時間，一切似乎已有點陌生了，恍若隔世的感覺。是個晴天，太陽還沒落山，光線略微有點刺眼，冷颼颼的，但空氣清新，呼吸起來很暢快，清涼，解燥。門口的柿子樹上落著一群麻雀，嘰嘰叫著。

場院傳來小羊和母雞的叫聲。她們在擠羊奶：海琪擋著小羊，飛燕抓著母羊的一條后腿，王巧巧在擠，她幾乎完全跪在地上，縮著肩膀，頭湊在母羊肚子下。他往場院邊走了走，溝壑依然蒼茫，眼前這熟悉得近乎枯燥的一切，此時竟讓他感到有點兒激動，像久別歸故里。

“爺爺，你在干什么？”旁邊傳來飛燕的聲音。

“我們在擠羊奶……”海琪的聲音。

“悄悄著！”王巧巧呵止了孩子。她的聲音里依然充滿著那種憤恨，像是忍辱負(fù)重好多年，只是不得不暫時忍著。但此時聽起來，似乎也并沒有記憶中那么可憎。他想，一場病，奇怪地讓一切都變了些意味。

7

病愈已有大半個月了，除了要注意保護(hù)鍘傷的指頭，身體和以往沒什么兩樣，別的事也一切如常。他打開客室門，搬出一把笨重的黑漆太師椅，放在陽光下，搭起窯門上厚厚的棉布門簾，讓陽光照進(jìn)去些。長期曬不到太陽，窯里確實有點陰冷。陳秀蘭抬頭看了看他，兩眼狐疑，但沒說什么。他走過去，將她扶起來。陳秀蘭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意識到即使攙扶著，她也還不能走動，又讓她躺下，彎腰抱她。

“干什么？”陳秀蘭慌忙推開他的手。

他停了手，木木訥訥站在那兒，看看院子，看看陳秀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曬曬太陽，都要發(fā)霉了。”陳秀蘭一愣，兩顆淚珠即刻從眼角滑了下來。他再次彎腰抱她，但她推開他的手，借力坐了起來。他只好攙扶著她，一點一點往院里挪——與其說攙扶著，不如說是攬著：用力將她攬在身體一側(cè)，像搬運一袋不能上肩也不能橫倒的糧食。

當(dāng)他們到了院子里，陳秀蘭終于坐到那把太師椅上，他和她都早已滿頭汗珠了。陳秀蘭坐在太師椅上，閉著眼睛，眼窩深陷，面目依然灰暗，一雙枯瘦的老手?jǐn)R在大腿上，深藍(lán)的褲子污跡斑斑。陽光下，一切都看得更清楚了：她依然骨瘦如柴，蠟黃的皮膚上布滿深深的皺紋，松弛得像要脫落，灰白的頭發(fā)一撮一撮黏連在一起，亂糟糟地刺在頭上。

這樣子真是糟糕透頂。開始吃飯這一個多月來，他明顯感到她的身體在恢復(fù)，可現(xiàn)在看來，這一切仿佛只是他一廂情愿的錯覺。他感到郁悶和沮喪，獨自轉(zhuǎn)進(jìn)臥室，愣在從門口塌進(jìn)來的一片明晃晃的陽光里，愣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一只小木凳出了窯門，放在院角，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暗暗說服自己：至少陳秀蘭有了不少精神，這樣就快了，會一天比一天好。活了七十多歲，他明白什么叫一天比一天好，只要能一天比一天好，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已足夠了。

“都快兩個月了。”陳秀蘭說，聲音虛弱至極。她這時候睜開眼，眼窩依然深陷，眼神疲憊，但總還是有一些幽光在眼窩深處閃動。他沒反應(yīng)過來她在說什么，抬眼看她。

“快兩個月了，我就沒見過太陽。”兩串淚珠從她眼角滑落。

他本不想說什么，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曬曬吧。”

“連個畜生都不如。”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后，陳秀蘭又說，“剛出院那天，云英來看我，我想說讓她和慶龍把我抬出院子，曬曬太陽。就這么一個女兒，除了她，我能跟誰說？想來想去還是找女兒。可云英著急回家，牙尖口鈍，說我不好好睡著，折騰什么，萬一折騰出個意外來，怎么辦。她不愿意。我心說，那樣活著，還不如出個意外死了算了。”

曬了半天太陽，晚上再看陳秀蘭，皮膚上的光澤確實多了些，精神也好了不少。關(guān)上門，他又將她抱到炕上。她似乎想推脫，但看看他，終于又沒說什么，默默配合著。在他懷里的時候，她還是那樣，身體僵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擱。

關(guān)燈后，他們還像往常一樣，一個睡在炕這邊，一個睡在那邊，靜悄悄的，中間空開足有一步的距離。黑貓臥在炕中間。從他第一次將陳秀蘭抱上炕起，它就臥在那兒——感覺怪怪的，仿佛一個盡職盡責(zé)的監(jiān)督員，每一夜都在黑暗中睜著藍(lán)瑩瑩的眼睛，守在那兒，防止他們相互靠近。可這么兩個老家伙就算靠近又能做什么？

半夜，貓在炕角動彈，又輕聲叫了幾下，他醒過來，拉開燈，發(fā)現(xiàn)陳秀蘭披著衣服，不安地坐在炕邊上，要下炕去。他明白了，她要解手。她現(xiàn)在吃喝都比以前多了不少，排泄自然會多起來。這是好事，意味著她很快可以自己下炕、自己站起來了。他披上蓋在被子上的棉衣，下炕將她抱到床鋪那兒，放好靠背椅，又將尿桶遞過去。陳秀蘭甚至沒等他轉(zhuǎn)過身，就一只手顫抖著解開褲子。他聽到尿液撒在塑料桶里的聲音，聞到彌散開的那種刺鼻的苦巴巴的氣味。

等陳秀蘭解完手，將她抱回炕上，他自己也撒了泡尿，撒在放于窯門后面的自己的尿桶中。上炕關(guān)燈后，他再難入睡。他腦子里閃出陳秀蘭剛才急急忙忙脫褲子的情形。陳秀蘭守寡已有二十多年，他想，守的就是那東西，守著，不讓別人看到、碰到。可今夜，在守了二十多年后，竟以這種方式讓他看到了。他不確定自己對那東西是不是有興趣，但看到它，確實讓他有點心潮微漾。

這想法讓他內(nèi)心慌張，感到一絲難堪與羞恥。某個瞬間，他腦海中甚至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和她躺在一個炕上，根本不是責(zé)任人和責(zé)任的關(guān)系，而是一種隱秘的夫妻關(guān)系。

這天吃完早飯，他將陳秀蘭攙到院子里曬太陽。飛燕和海琪也搬出一張小方桌，放在一旁，在太陽下寫寒假作業(yè)。昨天臘月十四，放了寒假，回家路上她們高高興興地向他匯報成績和排名，都相當(dāng)不錯。他識的字遠(yuǎn)多于村里大多數(shù)六十歲以上的人，一輩子愛書，只是沒機(jī)會念書。他曾盡力供三個子女讀書，可他們都學(xué)不進(jìn)去。兩個孫女讓他感到慰藉。

太陽下曬著一大盆水，他坐在小凳上洗衣服，兩手浸在洗衣粉的泡沫中，讓他感到透骨的冰冷。王巧巧從廚屋出來，怨憤又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一瘸一拐出門去了。他心里有一絲奇怪的得意：他被趕出廚屋，可這個家的主心骨依然是他，家依然圍繞著他存在。

“爺爺，這個題你教我一下。”飛燕喊他。

“什么題？”他甩甩手上的水，抬頭聽孫女念題。

“思維訓(xùn)練題，五星難題。”飛燕說，“你聽好了啊爺爺。有一個人帶著一只羊、一棵白菜和一只狼，要去遠(yuǎn)行，遇到一條河，可是船太小了，除了坐一個人，另外只能放一種東西，否則，船會沉到水里去。請問：這人要怎么做才能將羊、白菜、狼全部安全地帶過河？提示：這個人不能把狼和羊單獨留在一起，那樣狼會吃掉羊，也不能把羊和白菜單獨留在一起，那樣羊會吃掉白菜。完了。”

他被弄糊涂了，愣在那兒想了半天，又讓飛燕念了一遍題，可腦子里還是一團(tuán)糟。海琪聽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人為什么要帶著一只狼啊？”

“這就是他帶的東西，羊、狼、白菜，問題是他怎樣才能安全帶過河？”飛燕說。

他站起身來，在衣襟上擦擦兩只濕手，湊到孩子的小方桌前，彎下腰又仔細(xì)看了一遍題目。那道題上標(biāo)了五顆黑色的小五角星，題目確實和孩子念的一模一樣。可這算什么題？他想，你顧了狼，顧不了白菜，顧了白菜又顧不了羊。

“我知道了，”海琪高興地說，“把白菜扔掉，再把……”

“琪琪你不要搗亂，題都說了，要把三種東西全部安全地帶過河。”

“那怎么可能？總會有一個被吃掉。”

“肯定有辦法的，要不然就不會出這個題。”飛燕轉(zhuǎn)向他，“爺爺，你想出來了嗎？”

“我看看。”他皺著眉頭說。

“秀蘭奶奶，”飛燕看了一眼陳秀蘭，她也在那兒笑瞇瞇地聽著，“你會嗎？”

“就一個一個帶過去。”陳秀蘭不假思索地說。

“哎呀笑死了，什么叫一個一個帶過去，”飛燕大笑起來，“題目都說了，要想辦法的，你搞不好的話狼會吃掉羊，或者羊會吃掉白菜，那樣不行。”

他撿了根短樹枝，在院子里畫了兩條線，代表兩個河岸，又畫了一個三角形、一個圓和一個橢圓，依次指著說，“這是河，這個三角形是狼，這個圓是羊，這個橢圓形是白菜，這樣，比方我們就是那個人，我們先把羊帶過去，這邊留下狼和白菜，這樣就都是安全的；然后，我們再回來把狼帶過去……”到這里說不下去了，卡在那兒了。

“把狼帶過去，”海琪說，“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帶上羊，然后把羊放在這兒……”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飛燕高興地嚷起來，“再把白菜帶過去，把狼和白菜留在那邊，再回來把羊帶過去。”

答案總算想出來了，似乎也沒什么稀奇。他還是略微感到一些訝異，他一直想著怎么將它們帶過去，卻從沒想到帶回來轉(zhuǎn)一圈再帶過去。兩個孩子做了會兒作業(yè)，出門玩去了。洗完衣服，搭在院外的矮樹上，他開始覺得左手食指上的傷口又木登登隱隱作疼了，就拆開紗布看。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傷口依然猩紅，略微有點暗，切掉的邊緣，皮肉正在重新長合，新長出來的肉沒見過太陽，白慘慘的。

他把指頭伸在太陽下曬了會兒，去窯里將紗布及一瓶云南白藥取出來，右手顫抖著往傷口上撒了點藥粉，撥均勻。在藥物的刺激下，手指又一次感到針刺般的疼痛。然后纏紗布，可一只手怎樣都纏不好。最后還是陳秀蘭幫了忙，他站在她面前，等紗布纏好，去臥室拿出鐮刀片，她又小心割斷紗布，再綁好。

晚上關(guān)燈躺下，想起中午飛燕問陳秀蘭怎么渡河的情形——她笑瞇瞇地仰著臉說：“就一個一個帶過去。”這話把他們?nèi)盒α恕．?dāng)時有一種怪怪的感覺，說不清是什么，現(xiàn)在明晰起來了：是家的感覺——陳秀蘭那不假思索的松弛，以及隨之而來的歡快，給他們爺孫帶來了久違的家的感覺。他又想到海琪問人為什么要帶著一只狼，飛燕回答說，“這就是他的東西。”是你的東西，你就得帶著——可陳秀蘭到底是狼，還是羊？

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帶著一只狼在河邊前行的情景，奇怪的是羊和白菜不見了。這讓他心中本能地一怔，左手的傷處突突突跳起來，腦仁也跟著突突疼起來。但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再有十來天就過年了，他不會忘記海琪的話，“悠悠她太太說過年就回她家”。為此他已付出了不少，仿佛兩個多月來所忍受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支撐這個不容動搖的信心：過年前，他就可以帶著他的東西，渡過那條幽渺之河。可事情似乎又不全如此。

他側(cè)過頭，往陳秀蘭躺著的方向看了看。知道她距離自己不會超過一米，但他什么都沒看到。過了好大一會兒，在黑暗的寂靜中，他聽到一個蒼老衰弱的聲音說話了，聲音中滲著些慌張，而這話很快得到了陳秀蘭的回應(yīng)。一問一答，聽上去那么突然，那么默契，又那么陌生、含混、奇怪，仿佛兩棵老樹游走在四野彌漫的大霧中，漠然又迷茫。

“你說到底是狼還是羊？”

“什么？”

“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