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文
罪魁是“證券私有化”嗎
以往不少論者強調私有化證券集中到少數人手里,或者說作為中介投資者的基金會(投資公司)控制了大量的證券,似乎“俄羅斯金融寡頭”的形成就是這種證券資產集中的結果。還有人以此證明“分”不如“賣”,似乎民主派先把國有資產“分”給了老百姓然后又用騙術把這些資產集中到了寡頭手里。實際情況不是這樣。
無疑,以人人有份的證券分配方式進行的“民主私有化”或曰大眾私有化是有許多缺陷的,這主要是:這種方式沒有給企業帶來新的投資,也不能給國家創造“私有化收入”,股權過于分散不利于改善企業管理,以及由于信息不對稱,人們即使持有等值的私有化證券,也未必有了平等的投資機會等等。但要說它有利于形成寡頭,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
首先東歐各國多少都搞過“大眾私有化”,其中如捷克的證券私有化比俄羅斯比重更大,波蘭沒搞過全國統一的大規模證券分配,但也在企業中實行職工持股的“民主私有化”,但這些國家都沒有出現俄國式的寡頭。
其次假如證券私有化真導致了產權集中于寡頭,人們對它的主要批評,即股權過于分散不利于企業管理,不就不存在了么?然而實際上,這種抱怨在俄國至今也沒有消失過。
實際的情況是,證券私有化的結果是產生了6000多萬股民。一份調查顯示:約有45%的受調查者用自己的證券購買了企業或投資基金的股票,而把證券賣掉的為31%。另一份材料稱,約有40%的居民以證券直接購買了股票,25%-30%的居民把證券委托投資基金代理投資。
據有關資料,在證券私有化結束時,全俄工業企業50%的股票由職工掌握,企業領導人則只有5%,后來股權出現集中趨勢,到1997年工人與企業領導持股之比已分別為20%和18%。然而對于常受到“股權分散不利于改善經營”之批評的證券私有化來說,這樣的集中未必是負面的。重要的是:這種集中與所謂的“寡頭化”完全是兩回事。
如果說證券私有化最后成了個“騙局”,那不是說“分”下去的資產落到了少數人手里,而是國家根本沒把資產按原先允諾的“分”下去。
據世界銀行1996年調查,在證券私有化終止兩年后的該年,俄羅斯大中型國有企業以證券私有化方式改造的份額只有11%,而捷克達到50%,立陶宛60%。而且俄羅斯拿出來“分”的大都是一些虧損或瀕臨破產的包袱企業,這與捷克的做法也相反。
同時據該項調查,大中國企以出售給外資的方式私有化的比例,愛沙尼亞為60%,匈牙利40%,俄羅斯為0%;而出售給“管理者和職工”即所謂“自己人”的比例,捷克與蒙古為0%,匈牙利為2%,俄羅斯則高達55%。可見,俄羅斯私有化的基本做法根本不是什么證券私有化,而是“自己人購買”。
因此不難理解:沒有一個金融工業集團是通過集中了私有化證券用以購并企業的方式形成的,甚至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起步的。與證券私有化相聯系的投資基金雖然弊病很多,但全俄600多家投資基金沒有一家發展成了寡頭。相反,大批基金是被那些以非證券私有化的方式建立起來的金融工業集團擠垮的。
由證券私有化向貨幣私有化的轉變,表現之一就是民間基金會的衰落與國家特許的銀行-企業聯合體的興起。貨幣私有化一開始,俄國股市便出現了寡頭行業股票大漲而基金會股票下跌的局面。如燃料業(即寡頭控制最力的行業)股票平均價格從1994年3月底到9月底半年內漲了1160%,有色金屬業漲了580%,銀行業也漲了110%,而投資基金卻跌了10%。
事實上,俄羅斯的金融工業寡頭全都是在私有化方式由“全民均分”轉向“雙方交易”、亦即由證券私有化轉為“貨幣私有化”之后形成的。形成的途徑并不是什么私有化證券的買賣與集中,而是在民主政治轉為“新權威主義”的背景下,有人利用國家權力把那些當局不愿“分”給老百姓的資產通過權錢交易直接轉入權貴的手中。其具體形式有:
1.全權委托銀行制,即國家中央銀行把預算撥款、稅款“委托”權貴公司管理,受委托者便利用國家款項“空手套白狼”,進行投機與放貸。寡頭們依靠這種特權從事的實際上是中央銀行的金融業務。
中央銀行以低利率從國家預算中撥款給他們去經營,而他們則按商業銀行的高利率貸出這些資金,僅此一項便可無風險地獲得100%乃至更高的利潤。據說這些寡頭銀行在資本市場上炒作的“自有資金”90%都是以上述方式來自預算的無償贈與。在緊縮銀根、資本極度稀缺的狀況下有了這等特權,寡頭們怎能不“暴發”呢?
2.抵押拍賣,私有化進程改“分”為“賣”后,俄政府接受波塔寧(后來的七寡頭之一)建議,以抵押拍賣形式處理大型企業。其方法為:寡頭銀行貸款給政府以彌補預算赤字,而政府以國企控股權作抵押,3年后政府還貸,即可收回控股權,否則這些股權即歸貸款者。由于這是一種“內部人交易”,外資與民間(包括民間基金會)不能競爭,再加上抵押價低于拍賣價,因而這種做法等于半賣半送,成為寡頭們占有國有資本的捷徑。
3.國有股份委托經營制。抵押拍賣不僅使國有資產在抵押期滿后廉價易主,而且在抵押期間經營權也控制在國家特許的“自己人”手里。除了抵押制以外,這一時期國有企業與股份制企業中的國有股也普遍以類似承包制的方式委托私人(通常也是“自己人”)經營。于是借國家之雞下私人之蛋、甚至殺國家之雞取私人之蛋這種典型的“承包綜合癥”也蔓延開來,并成為寡頭資本成長途徑之一。
顯然,以上幾種途徑都與“證券私有化”沒有什么邏輯聯系,倒是與權力集中、難以監督的舊傳統密不可分。
事實上,抵押拍賣是改“分”為“賣”的結果,而全權委托銀行與國有股委托經營都是一種承包制,它不是“大眾私有化”的結果(正如我國沒搞證券分配,但同樣有發達的承包制一樣),而恰恰是不搞大眾私有化的結果。
俄羅斯的寡頭們根本不是把已經“分”給了大眾的國有資產重新集中到自己手里,而是運用權力徑自把沒有“分”下去的國有資產攫為己有。如果說對于“分”到手的私有化證券老百姓還有權把它“換了酒喝”,那么對于那些沒有“分”而直接被寡頭控制的資產他們就連這點權利也沒有。
當然,通過經濟手段(如以“換酒喝”這樣的廉價收購)集中被“分”掉的資產的過程,那時也在進行,但這樣形成的資本恰恰是受到寡頭壓抑的。正如1996初年俄國有資產委員會第一副主席科赫所稱:實行抵押拍賣制的目的之一正是“為了從‘紅色經理手中奪取他們在證券私有化階段確立的對企業的控制權”。
寡頭與民族主義
再者,寡頭崛起還被看作是“親西方”改革的結果,甚至被說成是西方“國際資本”推動的。而具體就1994年以來俄國寡頭的形成而言,則它不但不是西方資本促成的,而且恰恰是葉利欽政權在由“民主派”轉向新權威主義、由“西化論”轉向民族主義的過程中,為抵制西方資本的擴張、提高(至少是維持)俄國國家資本的勢力而推動的。這與“非寡頭的”、在我國理論界頗受好評的匈牙利模式形成了兩個極端:
匈牙利與1994年以來俄羅斯在私有化問題上都實行“只賣不分”,但匈牙利私有化是全面向外資開放的,全國1857家大中型國有企業被拍賣了1299家,保留為國有的10家,其余均實行了關停并轉。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拍賣基本上是面向西方各大公司的。
由于民主制下監督機制完備,拍賣組織得十分規范,各家外商競爭頗踴躍,國有資產也大都能賣到好價,匈牙利國庫的“私有化收入”因而大增。僅1996年匈獲得的外資就達143億美元,占整個東歐吸收外資總額的一半。大量的私有化收入穩定了財政,使匈得以度過轉型期危機并應付過渡時期社會保障、債務等諸項負擔,而外資的流入也有助于匈牙利經濟的復興。
而俄羅斯正相反。它從“大眾私有化”轉向發展金融工業集團的過程,同時就是從“世界主義”轉向民族主義與俄國利益至上的過程。用國家權力把重點金融與工業企業結合成“巨無霸”式的集團以抗衡外資、防止“國民經濟非洲化”,是公開宣布的理由。
正因為當局宣布組建金融工業集團的目的是為了形成俄國自己的經濟巨人以抗衡西方,因此以這種方式搞的國有資產改制既不向外資開放,也不面向分散的民間資本,而是一種典型的“自己人”交易。這一方面使俄國民間中小企業難有大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使俄國吸引的外資微乎其微,遠不能與小小的匈牙利相比。
實際上對所有的轉型國家來說,國有資本私有化的走向主要無非是三個:要么以至少是形式平等的方式“分”給老百姓,要么就“賣”。然而如按開放式自由競爭的辦法“賣”,則“自己人”競爭不過實力雄厚的外資,實際上主要是賣給外國人。要么決心“賣”給“自己人”, 那就只能關起門來搞“自己人交易”。
捷克、波蘭與1992-1993年間的俄羅斯走的是第一條道路(但俄未走成功),匈牙利走的是第二條道路,而1994年后的俄羅斯走的是第三條道路。無怪乎主張走第一、二條道路的民主派固然對金融工業寡頭抨擊甚烈,而“國際資本”也決不是俄國寡頭的捧場者,兩者的矛盾也很突出,如索羅斯就張口閉口罵“俄羅斯的強盜資本主義”。
我國的一些研究者也指出:俄羅斯金融寡頭的經濟利益決定了它的基本價值觀——追求一個強有力的、集中制的國家,推崇以保護主義為基礎的“愛國主義”等。在這點上,它與舊體制在意識形態方面也有不容置疑的繼承性,而它與自由主義或“西方價值”倒是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