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的兩個親屬語素可以相互組合,構成具有并列關系的親屬詞語,也就是并列式親屬詞語,如“爺孫、父母、哥嫂、弟妹”等等。這種并列式親屬詞語,折射出漢民族一些重要的社會倫理信息。下面從四個方面簡要加以分析。
一、地位有異
“夫”“妻”“妾”“子/兒”所指稱的親屬實體,其家庭地位當然有異。這些親屬語素能否構成并列式親屬詞語,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比如,“妻”可與“妾”“子”“兒”組合,對應的“夫”卻不能:
妻妾——*夫妾 妻子——*夫子 妻兒——*夫兒
這就是說,在丈夫眼里,妻子可與家庭中地位較低的妾、子/兒并舉看待,她們都是自己撫養、保護的對象;但在妻子眼里,丈夫是丈夫,兒女是兒女,是萬萬不能并舉看待的。妾在家庭中的地位就更慘了,甚至在兒子之下:“妻”既可站在“夫”之后,又可站在“子/兒”之前,而“妾”連這樣的“權利”都沒有:
夫妻——*夫妾 妻子——*妾子 妻兒——*妾兒
這也許正是夫、妻、妾、子/兒在家庭中地位不同的社會現狀在并列式親屬詞語中的具體反映。
“兄”所指稱的親屬實體,其家庭地位也比較特殊,就是同輩的姐姐、弟弟、妹妹,往往也難以和他分庭抗禮。反映在并列式親屬詞語中,“兄”可與“一家之主”——“父”組合成“父兄”,“姐”“弟”“妹”統統沒有這種資格:“*父姐”“*父弟”“*父妹”,這些說法都不能成立。
值得注意的是,“父兄”可以說,“*父哥”不能說。這也許說明:“父兄”稱謂體現了弟妹對兄長的敬重,認為兄長和父親一樣,是全家人的“頂梁柱”,“父”與“兄”可以并排站立;當弟妹稱兄長為“哥”時,又表現了弟妹對哥哥的親昵,而這種親昵反而拉大了哥哥同父親的距離,在弟妹的眼里,“父”和“哥”也就難以并駕齊驅了。
二、長幼有序
并列式親屬詞語中的兩個語素如果指稱異輩,那么總是指稱長輩的語素在前,指稱晚輩的語素在后。這種語素排列的先后順序,明顯體現著漢民族“長幼有序”的倫理觀念。例如:
祖孫——*孫祖 父兄——*兄父 母女——*女母
妻兒——*兒妻 叔侄——*侄叔 婆媳——*媳婆
兩個語素如果指稱同輩,要是有年長、年幼之分,一般也是年長在前,年幼在后。例如:
兄妹——*妹兄 哥弟——*弟哥 哥妹——*妹哥
姐妹——*妹姐
只有“兄弟”例外,也可以說成“弟兄”。這也許說明“長幼有序”觀念在同輩中已經有所弱化了。
在并列式親屬詞語中,兩個語素的選用也可體現出“長幼有序”的觀念。例如:
父子——*父兒/*爸子/*爹子/*爸兒/*爹兒
母子——*母兒/*媽子/*娘子/*媽兒/*娘兒
很明顯,“父”“母”“子”屬書面語詞語,具有“莊重規正”的情感色彩;“爸/爹”“媽/娘”“兒”是口語詞語,具有“親昵隨意”的情感色彩。“父子”“母子”在這種“莊重規正”氣氛的烘托下,“長幼有序”這一社會倫理觀念當然可以得到更為深刻的反映。如果說成“*父兒”“*爸兒”“*母兒”“*媽兒”等,情感色彩不協調、不規范,“長幼有序”的觀念也就無法得到充分體現了。
三、親疏有別
觀察僅具語體差異的同義語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這類語素所指稱的親屬實體同借用這類語素稱呼這些親屬實體的人(為便于表述,我們不妨稱之為親屬實體的參照對象)存在著極為密切的關系。觀察:
父/爸/爹 母/媽/娘 子/兒 兄/哥
這四組同義語素,它們都僅具語體差異。其中前三組所指稱的親屬實體同參照對象具有直系親屬關系,后一組所指稱的親屬實體同參照對象的直系親屬(父母)具有直系親屬關系,并且還是同宗、年長;另外,除了“母/媽/娘”,其他三組都是男性語素。除此以外,不存在僅具語體差異的同義語素。比如“女”,它和“子/兒”相比,不幸天生是“女的”;又如“姐”和“弟”,它們同“兄/哥”相比,只可惜前者生就是“女性”,后者生就便“年幼”;再如“伯”“叔”“姑”,它們盡管是同宗長輩,但卻是參照對象的直系親屬(父親)的直系親屬(祖父)的直系親屬,隔得有點遠; 至于“姨”和“舅”,它們只是親戚,就更不用說了,——這一個個語素,統統沒有僅具語體差異的同義語素。這些情況,不能不說是“親疏有別”觀念在親屬語素語體使用上的反映。至于“母/媽/娘”一組,盡管它們是“女性”,但畢竟與參照對象太“親”了,而且還是“長輩”!
再來觀察語素“嫂”。為兄長之妻專造一個語素“嫂”,也足以說明嫂子在家庭中的地位如何了;弟弟之妻就沒有這種“福氣”:可以說“弟婦”“弟媳”, 但也可以說“侄婦”“侄媳”,要想“親切”,干脆叫“弟妹”得了。盡管如此,“嫂”和“叔”(小叔子)、“姑”(小姑子)組合,還得委屈嫂子,讓她站在小叔子、小姑子之后,就是嫂子比小叔子、小姑子年長(事實往往如此),甚至有“長嫂比母”的說法,也不能破壞這個“規矩”:
叔嫂——*嫂叔 姑嫂——*嫂姑
這也難怪,——叔、姑畢竟是“本家姓”,嫂子終歸是“外姓人”。這是“親疏有別”觀念在并列式親屬詞語中的又一反映形式。
四、重男輕女
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看到“重男輕女”觀念在同義親屬語素中的反映了。其實,何止如此!父親的父親稱為“爺爺”,父親的母親叫“奶奶”;兒子的兒子稱為“孫子”,兒子的女兒叫“孫女”;父親的兄弟分別叫做“伯”和“叔”,父親的姐妹就得籠而統之稱為“姑”;“侄”是兄弟的兒子,“甥”是姐妹的兒子,而兄弟姐妹的女兒就分別叫成“侄女”“外甥女”了。再看語素“兒”和“女”:后代說成“兒孫”,沒有“*女孫”的提法,這也不奇怪:兒孫才算傳宗接代的“種”,女兒終將是嫁出的人、潑出的水;當家的有女無兒,也要說“妻兒老小”,不說“*妻女老小”,這也許是因為,有兒才能有“香火”,無兒何異“絕后”?叫叫“妻兒”,聽著順耳,聊以自慰吧。——這些不同稱謂間的差異和選用,明顯體現著漢民族“重男輕女”的社會倫理觀念。
“重男輕女”的倫理觀念還體現在下列列式親屬詞語的語素排列順序上。例如:
父母——*母父 夫妻——*妻夫 公婆——*婆公
兒女——*女兒 哥姐——*姐哥 弟妹——*妹弟
這種并列式親屬詞語,它們指稱無年長年幼之別的同輩男性、女性親屬實體,其中都是男性在前,女性在后。只有上面沒有列出的“舅姨”例外,我們還可以說成“姨舅”。“姨舅”可以成立,這恐怕說明“重男輕女”觀念在親戚關系中已經有所弱化。換句話說,和同宗親屬關系相比,親戚關系相對較遠,說話人這時可以不依據性別,而是依據舅、姨同外甥的實際親疏關系等,來安排“舅”“姨”這兩個語素的先后排列順序的。
從本文的討論中可以看出,漢語的并列式親屬詞語明顯反映著漢民族一些重要的社會倫理信息。這種倫理信息,當然是漢民族在長期歷史發展的長河中關于家族、親屬意識,乃至社會意識所涉及的種種思想觀念在漢語言中的歷史沉淀。盡管社會日益進步,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革,但漢民族沉淀在語言中的這些社會倫理信息,卻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夠抹掉的。
(丁 力,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