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世紀回眸——百年中國版畫紀念文集》中寫過一篇《我說版畫》的短文,幾年來,伴隨著創作,我也時常思考當下版畫的生命或者說精神是什么,這就有了今天的《再說版畫》,只是一點創作心得,與理論研究的嚴謹要求還有相當的距離。
僅就個人這幾年來的創作看,我發現,版畫的欣賞者和收藏者似乎多了起來,這對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當代版畫當然是一個利好消息。但對于版畫家來說,要讓某種利好趨勢變成現實定勢,應該有所準備和應對,這當然包括精神上的、語言上的。究竟怎樣的版畫才能與時代精神和審美品格接軌呢?才能成為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仍具有“中國氣派”的現代版畫呢?

首先,畫家應當具有對生活敏銳的洞察力和體現時代精神的前瞻性。
當代世界由于現代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現代工業文明和信息文明的強力滲透,文化形態和價值觀念包括審美取向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富性,它既為版畫家創作提供了無限廣闊的生活場景,又向版畫家提出了諸多的難題,因為暢通無阻的信息使紛繁流派的爭論、此起彼伏的藝術思潮會時時影響藝術家的價值判斷。我們知道,藝術家是通過藝術語言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參與社會發展進程的。但藝術語言的建構卻離不開藝術家對生活的觀照與審美追求。在我多年的藝術創作中,我始終覺得只有關注生活,具有社會良知,追求向善、向真、向美的藝術理想才會創造優美而有趣味的藝術作品。我確信,呈現在畫面中的美好與理想,會在人的精神世界中營造一個靈魂高地,讓藝術作品具有精神的厚度和情感的深度,從而產生持久的藝術感召力。我所創作的《伊斯蘭人物造像》系列、《東方國里的穆斯林》系列、《飄》系列、《我和我的土地》系列、《祝福》系列都是基于我對生活的觀察、思索、體悟而作的。對和平的渴望、對土地的依戀、對生命價值的追問、對生活的祝福等等,是大時代背景中不同文化根源下生長的人們相同的心靈追索。因為是大眾的,所以有活潑的生命力;因為是人類共同的精神關懷,所以有厚重的思想性。我相信藝術就其本質來說是直面人生的,是直面人類的普遍情感的,因而也是直面歷史的。如果版畫藝術的審美性與其所具有的批判性和實踐性是協調統一的,那么它就是具有現代性的版畫藝術。同樣的,只有根植于生活的沃土,并反映民族情感和現實精神,才能潤育出具有時代精神的不朽的藝術作品。
然而,版畫家還得經受住一種考驗,那就是生活越多姿激蕩、時代越多元豐富,藝術家就要越安靜、越穩健、越執著。要在生活的激流中不隨波逐流或囿于自我,只有不斷地積累和沉淀情感,并形成堅定的藝術信念,錘煉成熟而有韻致的藝術語言,表達個人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入思考,才能創造有價值的藝術作品。對于中國版畫而言,就急需培養真正有藝術追求、并對人類文化精神的塑造和文化發展的推動既具有使命感有又有獨特個性與貢獻的優秀版畫家。
其次,畫家應當具有藝術語言的創新力和藝術個性的建設力。
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版畫在觀念、媒材、語言方式上一直在尋求著創新和提升,它提示我,只有不斷加強對版畫本體語言的研究,才可能使版畫具有更強的競爭力,與創新相伴的就是個性化的表達。
如何在普遍的審美經驗中找到富有個性并能延展版畫本體語言內涵的表達方式,是我從未停止過的思考。在我對版畫本體語言的探索中,經過經年累月的藝術實踐,我對線條、格子與版畫之間的關系有了個體獨特的認識,也對版畫現代性審美品格的確立多了一個判斷的角度。在版畫創作中,我逐漸發現,最普通的線條和格子的精巧運用,可以營造出完全區別與傳統版畫的非凡的視覺效果,畫面因為線條之間神奇的組織形成了造型的變化、形成了有序或無序的格子編排和布局中的數字化信息、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刻刀印痕的韻律感,也終于形成了生命情緒和主體思想的某種境界。
其實,在現實世界里,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離不開線條及由線條構成的格子:地球因為經緯線的分割而形成了時區,有了南北半球的時空平衡;我們居住的房屋,因為線條的分割而形成的網格布局,使得居住既有了物理空間的合理性,又照顧到人性心理空間的私密性;我們每天從容穿梭行走于大街小巷,是因為線條的合理編排;城市的規劃與建設,更是在線條的交錯與鋪排中伸展出歷史文化的風貌而具有了藝術性……至于在藝術特別是繪畫藝術的世界里,線條更是最重要的造型元素。基于這樣的基本認識,我在創作版畫之初時,就思考過線條和格子能否在我的版畫中產生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呢?到我創作穆斯林人物時,我內心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從造型的角度看,穆斯林服飾中的白蓋頭和白帽子,它們作為物體本身的質感似乎與線條和格子之間有著某種美學的暗合,與版畫的刻刀之間仿佛有著天然的精神聯系。幸運的是,從嘗試這種表現方式開始,我就發現,在一塊大木板上,通過無數線條的分割,形成大小不同的方格,再經過印制中有力的磨壓,在不規則的方格里轉換出有序的形象,回旋著神秘的力量。而造型、色彩、明暗都被遍布交錯的線條完整地概括了,在動與反動里體現了情緒和情感的節奏。這種版畫的質感,使我有一種完全新鮮的視覺體驗。在我堅持以寫實主義的態度表達我對宗教精神的靜穆崇高、陽光與和平的溫暖飽滿的渴望時,我覺得我找到了最合適或者說是最和諧的語言表達方式。
用這種方式創作的版畫,其刻印是一個極其漫長而辛苦的過程,它是對畫家個人創造力、耐力、體力的高度考驗,特別是當我選擇了與傳統版畫刻印和創作有所不同的方式時,這種考驗甚至有些殘酷。我不僅迷戀于線條與方格的精微組合,還改變了通常版畫創作的印制程序,我在創作每一張版畫時,都不再是從淺色向深色的逐版刻印,而是在一塊獨版上由深向淺地套印,這使得每一版之間的銜接與過渡都有著極大的不確定性,因而也更具挑戰性。我在控制刻刀、控制色彩、控制套印和控制自己之間斗爭,每一個環節的失控都可能使完美的預設成為泡影。有人曾認為這是一種自我折磨,但這種折磨卻使畫家在創作中進一步走向真誠、走向深刻,一方面是對版畫語言的深入體認,一方面也是對個人心靈軌跡的體驗,也許這樣的過程更容易產生個性化的風格。
當然,由于這樣的版畫創作方式,我也對版畫的復數性有了自己的思考。版畫與印刷之間的血緣關系,使版畫的復數性成為其藝術的本體特征之一。但我希望,現代版畫作為創作性的藝術,能夠脫離版畫自身的局限,跳出傳統的束縛,并放大版畫本有的優勢。我實踐了在一版上刻印出不同色彩的效果,也在相同的制版中采用不同順序刻印的手段,使得印制了一定數量的同一張版畫之間有各不相同的藝術效果,版畫的復制觀念就被拋棄了。在我創作的《東方國里的穆斯林》系列、《飄》系列、《方格里的游戲》等大量的作品里,你找不到哪怕是一張完全相同的作品。我相信,創造的活力是我們生命的根源,而版畫,特別是當代版畫,應該進一步在創造性上提升其價值,這也是版畫藝術要深入發展本身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