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漩渦底余生記》看愛倫·坡海洋小說的獨特魅力

才華洋溢、命運多舛的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一生除創作了《烏鴉》、《致海倫》、《安娜貝爾李》等詩作外，還寫了六七十篇短篇小說，以其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開創了現代恐怖小說的先河，在美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蕭伯納曾說過：“美國出了兩個偉大的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和馬克·吐溫。”[3] (P1)將愛倫·坡與美國文學代表性人物馬克·吐溫相提并論，足見其藝術成就之高。

在愛倫·坡短短一生的創作中，文學評論和詩歌使他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據了相當的分量。雖然流傳在世的文學評論不多，詩歌也只有五十余首，然而他卻是舉世公認的大詩人。盡管早有詩作盛名在前，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卻毫不遜色，具有獨特的魅力和獨到的匠心。這些短篇小說可以大致被分為幾類，如：偵探小說，恐怖小說，死亡小說，復仇小說，海洋小說等。關于愛倫·坡創作的偵探小說和恐怖小說的寫作特點和獨特魅力，相關的研究和論作很多。嚴格說來，愛倫·坡的海洋小說數量不多，與他的恐怖小說分界并不明晰。筆者把其中故事場景和描寫環境是大海的小說劃分為愛倫·坡的海洋小說。

愛倫·坡本人沒有太多的航海經歷，但是他的海洋小說卻毫不遜色，讀來頗有身臨其境之美。這些海洋小說，如《大漩渦底余生記》和《瓶中手稿》，融合了愛倫·坡的恐怖小說寫作功底，場景和心理描寫絲絲入扣，十分精彩。本文試以愛倫·坡的海洋小說《大漩渦底余生記》為例，分析愛倫·坡海洋小說的獨特魅力和寫作風格，試圖向讀者展現其豐富的創作手法和引人入勝的寫作技巧。

一、精巧貼切的開頭引言

愛倫·坡素以聰明博學著稱。“他天性聰穎，博聞強記，學業成績門門優異，體育方面也都在行，舉凡擊劍、騎馬、游泳，無一不精。他對拉丁文和法文很感興趣，又喜歡涉獵歷史、物理、生物和天文，精通數學、化學和醫學，酷愛拜倫、雪萊、濟慈、摩爾、柯勒律治等大詩人的作品，甚至還學會了用拉丁文寫詩。真可以說得上是個奇才。”[3] (P2)

以《大漩渦底余生記》為例。在小說的引言部分，作者巧妙地引用了約瑟·葛蘭維爾的話：“自然之浩瀚、奧秘、玄妙亦決非吾輩仿制之物所能比擬，自然之奧秘，實遠勝德謨克里特之井也。”[3] (P209)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里特曾說：“事實真相在井底”。因此名句，后人將儲藏秘密、隱埋真理之深處稱之為“德謨克利特之井”。人受生活范圍和天然能力的限制，往往猶如井底之蛙，所見不大。而自然的奧秘遠比德謨克里特之井要來得神秘和復雜的多。這篇小說描寫的是一個漁民被卷入挪威西部梅爾斯特羅姆大漩渦（即漁民口中的莫斯柯葉大漩渦），卻又幸運地死里逃生的故事。以大漩渦的兇險而言，幾乎沒有可能逃出劫難。然而該漁民的靈機一動，抱住一個大圓木桶，利用圓柱體對漩渦的吸力產生阻力較大的原理，最終僥幸脫逃。以漁民的知識程度，理解這樣的物理學原理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恰好是“自然之奧秘，實遠勝德謨克里特之井也”的意義所在。這段引用不可謂不妙。

其次，浩瀚、奧秘、玄妙這三個詞恰好為本篇小說定了基調。小說中，浩瀚的海水——莫斯柯葉大漩渦、奧秘的小島——浮格島、神秘的山崖——海爾雪根山，由低至高、由遠及近的構筑了一個三維立體的空間，即故事發生的場景。這樣貼切的引述，這樣精巧的構思，讓人不得不佩服坡的知識涉獵之廣闊、寫作技巧之嫻熟。

二、形象出彩的環境描寫

大海是常被作家拿來描寫的場景，并常常被賦予一定的象征意義。海明威筆下的大海是蒼茫而又悲涼的。約瑟夫·康拉德筆下的海是雄偉而又純樸無暇的。赫爾曼·麥爾維爾筆下的大海是神秘而又變幻莫測、充滿險惡的。在坡筆下，海洋只是一種場景，一個和故事內容息息相關的地點要素。在短篇小說中，限于篇幅，坡沒有賦予大海太多其他的意義，以寫實為主。

如對莫斯柯葉大漩渦的首次描寫：“這當兒我也看到下面那種船家稱為波浪洶涌的大海，剎那間變成一股滾滾東去的潮流。甚至我盯住這股潮流看時，都快得目不暇接。水速時刻都在加快——水勢時刻都在增劇。不出5分鐘，遠至浮格島的整個海面上，怒潮奔騰，勢不可當；但就在莫斯柯葉和海岸之間，海水最為狂囂，聲震山巒。這時茫茫一片海水，密密麻麻的裂成無數縱橫交叉的水道，忽然一下子，都拼命震蕩起來——波濤起伏，沸騰呼嘯——回旋成無數巨大的漩渦，氣勢湍急地團團打轉，沖向東面，只有海水急轉直下的地方才是這么湍急呢。”[3](P211)這一描寫所費筆墨不多，甚至連形容詞的使用也不多，卻栩栩如生。“怒潮奔騰”“勢不可當”“密密麻麻”“氣勢湍急”幾個詞既寫出了大海的波濤洶涌，又寫出了大漩渦的古怪駭人，讓人心生恐怖。

“突然——突然一下子——就成了個清清楚楚、確確實實的圓形漩渦，直徑有半英里開外。渦圈是寬寬一道閃閃發亮的浪花，浪花卻一點都不漏進那巨型漏斗的口里，極目望去，只見這個漏斗的內部是圈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的水墻，同水平線構成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速度飛快的轉啊轉地直打轉，晃里晃蕩，翻來滾去，轉得人頭昏眼花，而且還向四面八方發出可怕的聲音，半像喊叫，半像咆哮，連氣勢磅礴的尼亞加拉大瀑布也從沒向蒼天這么哀號過呢。”[3](P212)只用了一個長句子，卻寫出了漩渦的形態、大小、角度、速度和聲音。坡的描寫簡練而又逼真，仿佛莫斯柯葉大漩渦就在眼前，讓人望而生畏。

“漁船像中了魔法一般，半路上靠在一只其大無比，其深難測的漏斗里壁，要不是水壁那樣飛快打轉，轉得人暈頭轉向，要不是水壁直射出蒼白閃亮的光芒來，真會把精光溜溜的水壁當作烏木呢。原來這是一輪滿月，正從我剛才說過的云端當中的圓口，沿著黑魆魆的水壁，瀉下一派金光，直照到無底洞的深凹里。” [3]( P220)深陷大漩渦的包圍，漁船在飛速的旋轉之中，坡用了“蒼白”和“黑魆魆”一組對比色，將水壁比喻成“烏木”。水壁反射的白色光芒和水壁光滑烏黑的內壁，在金色的月光照射下，具有一種獨特的美感。雖然身處極大的驚恐之中，這一描寫卻寫出了驚險場景下的一種超然體驗，那一剎那的感受似乎是靜止的、美好的，似乎接近死亡卻又脫離于死亡之外。

“月光仿佛照到深淵的底；但我還是看不清什么，因為有層濃霧包圍著一切，濃霧上面跨著一座瑰麗的彩虹，正像穆斯林所說的生死之間唯一的一條小路：那種搖晃的獨木橋。這層濃霧，或者說是水汽，準是漏斗的巨大水壁在斗底匯注，沖擊相撞才形成的——不過那層濃霧里傳出的那陣響徹云霄的響聲，我可不敢形容。”[3](P220-221)這一段描寫，前面一句話描繪出一種蒙朧的安詳的美。仿佛死里逃生，又似即將接近死亡。雖然身處漩渦之中，但是由于旋轉速度過快，根本看不清楚身處如何恐怖的境地，只感覺到隨船身而起的震動和遙望。這一描寫，十分真實地描繪出瀕臨死亡時既絕望又平靜的心理。后一句話中， “響徹云霄的響聲”將讀者從恍惚中拉回現實，原來尚處漩渦中央，并未脫離危險，也未進入極樂世界。

可見，愛倫·坡對大海的種種形象出彩的環境描寫加上比喻手法的運用，為我們渲染出了莫斯柯葉大漩渦的恐怖與強大，側面反映出大漩渦逃生的驚險與動人心魄。他的描寫從視覺、聽覺、感覺、聯想等多個方面進行刻畫，形象生動，十分逼真。

三、簡潔豐富的比喻描寫

作為美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坡擅長描寫意象。貫穿全文，坡使用了大量的比喻描寫，有的是為了介紹環境，有的是為了烘托緊張氣氛。如對莫斯柯葉大漩渦的首次描寫：“我就聽見一陣越來越響的聲音，賽如美洲草原上一大群野牛在哞叫[3](P211)”。將漩渦的巨響比作“美洲草原上一大群野牛在哞叫”，比喻的使用，聽覺效果的描寫，都加深了大漩渦的可怖。又如，“只見這個漏斗的內部是圈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的水墻，同水平線構成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3](P212) 在這一段描寫中，坡將大漩渦的內壁比喻為是一面“水墻”，它“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十分形象具體。再如， “漁船根本不像要沉下水去，只是像只氣泡擦過海濤。[3](P218)”在茫茫大海中，一艘卷入漩渦的小漁船，在強大的自然力面前，猶如一只氣泡，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這樣的比喻在小說中常常出現，十分形象生動，充分反映出坡寫作技巧的精妙。

四、逼真生動的心理描寫

從卷入莫斯柯葉大漩渦到幸運逃出的過程中，多次逼真生動的心理描寫為故事的敘述、推動故事發展增添了不少色彩，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初遇海上風暴時，“我原來神志恍惚，這時正想清醒一下，定定神，想想該怎么辦是好，突然覺得有人抓住我胳膊，原來是大哥，樂得心直蹦，因為剛才還以為他準掉在水里了呢。”[3](P217)這里的“神志恍惚”符合一般人遇到危險的第一反應。雖然是經驗豐富的漁民，遇到兇險的莫斯柯葉大漩渦仍意味著劫數難逃。人在遇到危險時第一反應往往不是要趕緊逃命，而是恍惚，所以在總結經歷時常常形容“嚇傻了”、“嚇呆了”。可見，坡的心理描寫是符合人性的。后一句話中的“樂得心直蹦”，形象描述出發現親人尚在人世的狂喜和安慰，語言也符合漁民身份，樸實而簡單。

當大哥告訴“我”遇到的是莫斯柯葉大漩渦時，“誰也不會知道我當時心里是股什么味兒。我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就像發了一場兇險透頂的瘧子。”[3](P217)從上面的恍惚不知所遇，到直面兇險的現實，“我”的反映也極其符合一個普通人面對此種情況時的心理變化。在死亡面前嚇得渾身直打哆嗦，既符合常理，也描述出當時那種恐慌的心理狀態，就像發瘧疾一般，明白自己在劫難逃。

危難當前，面對巨大的恐懼，“我心里想，‘我們開到那兒當然會趕上平潮期——還有點希望’——可是接下來我又罵自己是個大傻瓜，竟然還想到希望。我肚里雪亮，就算我們這條船比一艘有九十門炮的大船還大十倍，也保管完蛋。”[3](P217)人在瀕臨死亡時，心中必然有求生意識，這便是希望能碰上平潮期逃出恐怖大漩渦。然而憑借漁民豐富的海上經驗和對莫斯柯葉大漩渦的了解，理智又壓倒了一時的希望，明白期望死里逃生是不現實的，生還的機會幾乎沒有。從這時起，種種恐懼、希望、彷徨、恍惚都一掃而光，“我”開始面對現實。正是這種對現實的清楚認識，面對現實調整好了心態，才使后面的逃生成為可能。

隨著海水變化，大漩渦越變越大，漩渦越來越深，船身深處漩渦中央，海水將船抬高，又將船拋下底端，我情不自禁地嚇得緊閉雙眼。就跟抽筋似的，眼皮緊緊閉在一起。” [3](P218)大難臨頭，緊閉雙眼是一種自然的生理反應，這時心理極度恐慌，已不報生還的希望，卻又不自主的害怕死亡的臨近。

“這聽起來也許稀奇，我們當下進了深淵的虎口里，我倒反而比剛挨近時安心了。我橫下一條心，決定聽天由命，開頭嚇得我魂不附體的那股恐懼就消了一大半。想來是心里失望了，神經才這么緊張吧。”[3](P219)所謂否極泰來、物極必反，逃生無望，在浩瀚的海水漩渦中，“我”從開始的不能接受現實，到心生希望，到極度恐慌，再到恢復平靜，這是一個連鎖的心理反應，是一個波形的心理活動過程。漁民的大難不死從這里埋下了伏筆。恐懼消減了，心情平靜了，人就會擁有一定的判斷力和分析能力。

“我當時暗自思量起來，這種死法該是多么壯烈呵，神力這么奇妙地顯了靈，可我竟然想到個人生命這么渺小的問題，那多么荒唐。我相信，腦子里一掠過這念頭，臉上頓時羞得通紅。隔了一會兒，我對漩渦油然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當真巴不得探查漩渦的深度，哪怕就要去送死也無所謂……”也許正是那一刻的冷靜、好奇心和探究事物真相的意念，才使逃生成為現實。到了這個階段，漁民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恢復了鎮靜，恢復了思考。“正像牢房里的死囚，可以稍微放肆一下，沒有最后判決之前，反而不準他們放肆。”[3](P219)隨著故事接近尾聲，漁民的心理又經歷了一點小波動。“我抬眼望著四周，心里又驚又喜，又怕又羨，這份心情可永遠忘不了。” [3](P220)“開頭我心情太亂，顧不上用心看看一切。看到的只是這幕驚心動魄的壯觀突然出現在眼前。可是，神志剛恢復一點，就不由往下張望了。” [3](P220)“害得我這樣的倒不是心里又怕起來了，而是因為心里開始有了種希望，更叫我激動了。這希望一半是出于回憶，一半是出于目前的觀察。” [3](P221)正是由于克服了恐懼，大膽地睜開眼睛去觀察周邊狀況，接著發現沒有被漩渦毀壞的東西中，體積小的、圓柱形的物體逃脫漩渦魔掌的機會大，最終，“我”逃出了這一場幾乎不可能的劫難，成了故事的敘述者，對作者講述自己這一離奇而又驚險的《大漩渦底余生記》。

五、結語

筆者通過對《大漩渦底余生記》這一短篇海洋小說的分析，從精巧貼切的開頭引言、形象出彩的環境描寫和比喻手法的運用以及逼真生動的心理描寫三個方面著手，我們可以看出愛倫·坡深厚的文學功底和獨具匠心的寫作才華。與坡同時代的權威評論家勞威爾( James Russell Lowell) 曾于1845年評論說，“坡先生擁有那種人們一般稱為天才的東西”“具有天才的兩大基本素質:果斷精細的分析能力和豐富精彩的想象力”。[1](P163)這樣一篇篇幅不長、語言簡練的短篇海洋小說，卻形象逼真地描寫出海上歷險的全過程和主人公復雜豐富的心理活動過程，實為坡“天才”能力的一種證明。

參考文獻：

[1] Walker， Ian. Edgar Allen Poe: the Critical Heritage [M].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1979.

[2] 常耀信. 美國文學簡史 [M]. 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3] 埃德加·愛倫·坡. 愛倫·坡小說精選 [M]. 陳良廷等譯.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2006.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東湖分校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