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校,大學語文課程自1978年恢復設置以來,古詩文就一直是大學語文教學內容的重要部分。教育部高教司主編、華東師大出版的《大學語文》共67篇作品,古詩文接近50篇。夏中義主編的《大學新語文》,古詩文占到了52篇。而且大都是膾炙人口、傳頌不衰的名篇。這些詩文不僅是對學生進行本國語文教學、發揚優秀的傳統文化、提高愛國主義思想覺悟、培養高尚的道德情操的好教材,同時也是對學生進行審美教育、陶冶其性情、促使他們健康發展的好教材。加強“大學語文”的教學要多角度、多側面地對這些詩文作品進行系統而深入的探討,含英咀華。不僅要通過這些詩文了解古代作家所處的時代風貌、政治風云與社會環境,而且要深入作家的內心世界,了解作家的個人遭際,與作家的脈搏共同跳動,和作家的心融為一體。
那么,究竟如何提高我們對文學藝術作品的鑒賞力呢?歌德說:“鑒賞力不是靠觀賞中等作品而是要靠觀賞最好作品才能培育成的。”無疑,《大學語文》選擇了千百年來廣泛流傳的具有典范性的詩文,如果我們進行認真的、刻苦的、細致的誦讀和玩味,對于提高我們的鑒賞能力,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 美學范疇”,簡略地說,就是美學理論、美學學說的基本概念,是人類認識自然與社會現象的網絡上的紐結,范疇(categories)一詞出自希臘文,原指表達判斷的命題中的謂詞。譯為漢語,取《尚書·洪范》中“洪范九疇”一語的范、疇二字,有基本分類的意思。筆者認為,《大學語文》中古詩文的美學范疇 ,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即思想美與情感美。在我們周圍的生活環境中,存在著形態各異的美的事物:挺拔雄偉的崇山峻嶺,旖旎秀麗的湖光山色,英雄的業績,壯麗的人生,令人難以忘懷的情思,多彩多姿的藝術作品,……但這些都比不上《大學語文》古詩文的“思想美”與“情感美”。她們的美是博大精深的、是永恒的、是含蓄的、是自然界無與倫比的美。
一、《大學語文》中古詩文的思想美
《大學語文〈莊子·天道〉》篇里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思是說,“道”的可貴之處之所以能夠在世上流傳,那是因為有這方面的書。書,不過是用語言寫成的,可見語言有它可貴的地方;語言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它表述了作者的思想。
在我國古典美學概念中,“意”與“志”是相通的。早在公元前500多年,《尚書》就曾明確倡導“詩言志”說;后來,《荀子·儒效篇》也說:“詩言是其志也。”東漢人鄭玄給“詩言志”曾作過一個注釋。他說:“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說“詩言意”。可見,“志”與“意”在古典美學概念中,是相通的。
“志”,究竟是什么呢?近人朱自清在他的論著《詩言志辨》中曾做過專門的論述。他認為,“志”的基本內涵就是“懷抱”,也就是人們的思想、抱負、志趣等心靈世界的東西。孔子曾經與他的學生談論過“志”,《大學語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就是孔子與他的學生關于“志”的對話。
在大千世界里人各有“志”, 由于人的志趣、性格和文化素養不同,所以抱負、志向也有區別。春秋時期孔子的學生中,子路雄心勃勃,想在三年內,把一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的“千乘之國”治理好,“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冉有卻只希望治理一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國,企求也不高,“可使足民”就行了。公西華也想從政,但只是想做個“小相”,操辦一點“宗廟之事”。曾皙又不同。他的理想藍圖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一幅太平盛世圖,畢其生以追求的最高的理想境界,體現了思想美的美學范疇。
《大學語文》中所選擇的古詩文的篇目都非常講究“言志”。“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是曹操的樂府詩《步出夏門行》中的第一章《觀滄海》,是曹操53歲時,北征烏桓勝利歸來,途經河北,登臨碣石山,觀看波瀾壯闊的蒼茫大海有感而作的。詩的結尾已標明它是“詠志”,也就是說,是借以抒寫自己的懷抱。
碣石山,位于河北昌黎縣北,東臨大海。當詩人登上碣石山巔時,首先見到的是波濤洶涌、一片青蒼的大海。海面上有個像小山似的高聳屹立的島嶼。山島很美,濃密的樹木連成一片,豐茂的綠草覆蓋全島,郁郁蔥蔥,一派青翠。在蒼茫的大海中,竟然鑲嵌著一點翠綠。宛如一張青蒼色的地毯上,中央綴上一顆綠色的寶石!當時正值,“秋風蕭瑟”的深秋;但籠罩著全詩意境的,并不是山川蕭條的衰颯氛圍,而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氣派。
接著,詩人沿著“洪波涌起”的思路,以豐富的想象描繪了宇宙的宏偉奇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大海翻騰,波濤洶涌,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太陽和月亮的運行,好像就在其中;燦爛的銀河星辰的出沒,也仿佛就在這浩瀚深邃的大海里面。這是對滄海的禮贊,也是詩人那叱咤風云、吞吐宇宙的博大胸懷的象征。它抒發了詩人奮發進取的豪情與統一中國的壯志!它給予鑒賞者的是大海的雄渾之美;是作為一個社會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創造出無限意義的力量之美。這里也表達了思想美的美學范疇。
歷史上的曹操,并不像小說和戲劇舞臺上的曹操那樣奸詐。在軍閥割據、戰亂頻繁的東漢末年,曹操固然鎮壓過農民起義;但他畢竟先后平定了盤踞在河北一帶的軍閥袁術、袁紹,征服了經常騷擾、掠奪邊境的心腹大患游牧部族勢力烏桓。對穩定北方局勢,實現統一大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曹操是一個有節操、有抱負的人,在《大學語文〈步出夏門行〉》的最后一章《龜雖壽》里,他所說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正是他那奮發向上、至老也不動搖不衰減的“思想美”的寫照!在他的詩文中,由這種心志煥發出的“思想美”,至今還激勵著一代代人。
詩格出于人格。文格也一樣,無論是什么時代,也無論詩風、文風如何變化,這一審美準則是變化不了的。歌德說:“在藝術和詩里,人格確實就是一切。”
在《大學語文》的古詩文中,類似《觀滄海》的作品比比皆是。李白的《遠別離》、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李賀的《雁門太守行》和《老夫采玉歌》等等,讀來都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思想美,也能感受到作家那崇高的人格美。
詩、文都是離不開思想的。作品的思想美,是古今中外優秀的作家、詩人們所刻意追求的;法國19世紀著名作家雨果,說:“詩存在于思想中,思想來自心靈。詩句無非是美麗身體上的漂亮外衣。”
二、《大學語文》中古詩文的情感美
《大學語文〈詩經·關雎〉》是一首典型的愛情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窕窈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詩的大意是:一位嫻雅美好的姑娘在河邊采摘荇菜,她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不斷地摘取,那文靜勤勞的姿態,引起了一位美男子的思慕。他“寤寐求之”,不管是夢里,還是醒著,都在思念她。“求之不得”,便焦慮得不得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穩。后來,他們終于結合了,經常在一起敲鐘擊鼓,彈琴歌唱,十分歡樂。
這首情歌以“興”起。“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這樣的表現手法就是“興”。詩開頭寫的雎鳩,是一種水鳥,傳說這種水鳥的雌雄之間感情十分專一,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就憂思不食,直到憔悴死去。“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一對雎鳩在河中小洲關關鳴叫,也許就是在那里對歌戀情,這與詩意完全吻合。雎鳩的戀情真摯專一,純潔健康,那位“窈窕淑女”與“君子”之間,“樂而不淫”,快樂而不放蕩,其戀情也是真摯專一、純潔健康的。贊頌真摯專一、純潔健康的愛情,詩歌所表達的內涵正是另外一種審美范疇——情感美。
作品的思想美總是離不開情感的。在《大學語文》古詩文中以愛情為題材的作品是這樣,以愛國為題材的作品也是這樣,以山水、友誼、社會、登臨懷古為題材的作品也不例外。文學作品,既要言志,就免不了抒情,用我國古典美學概念來說,“志”與“情”也是相通的。《毛詩序》記載:“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情感是詩人從事創作活動的動力,情感萌動而形成為“志”,把“志”書寫下來,便是詩,所以說“志”與“情”是相通的。
劉勰在他的文藝美學專著《文心雕龍》里說的“情動而辭發”,也是這個意思。劉勰十分明確地指出:“詩者,恃也,持人情性。”他認為詩是熏陶培養人的情性的。爾后,鐘嶸在他的《詩品序》里也說詩是“搖蕩性情”、“感蕩心靈”的,“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沒有什么能比得上詩的功能的,中唐時期著名詩人白居易則以果木的“根”、“苗”、“花”、“實”打比方,形象地說明情感是詩歌創作活動的原動力。他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花聲,實義。”
金人劉祁說得更為明白:“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19世紀俄國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也說:“情感是詩的天性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
凡此等等,其核心都集中在一個“情”字上,可見詩是離不開“情”的。“情”是“根”,沒有“情”這個“根”,詩的創作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花。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他的某些詩文之所以能千古傳誦,便是因為其中洋溢著詩人的滿腔愛國激情。他晚年閑居山陰時填的一首詞《大學語文〈訴衷情〉》,就是其中一例。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詞的上片憶昔感今。當年,他曾戍守梁州,單槍匹馬地活躍在抗金前線。“匹馬”二字,再現了詩人當年壯志凌云、勇赴國難的勃勃英姿。
在南鄭的一段軍事生活,詩人是經常引以為豪。那時,他和廣大戰士一起“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枕戈待旦,防守敵人的突然襲擊。在戰爭間歇、烽火不舉的日子里,他就與戰士們出圍打獵。有一次射獵南山時,年近50的陸游竟然挺劍刺死一只乳虎,虎血濺滿了貂裘。《大學語文〈懷昔〉》詩說,“昔者戍梁益,寢飯鞍馬間。……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就是他這段生活的寫照。可是現在呢?“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當年的關塞、河防在哪里?都像夢一樣地從眼前消逝了,剩下的唯有自己當年穿過的“貂裘”。這貂裘也已陳舊不堪了,因為多年不用,上面已積滿了灰塵,顏色也因而變暗了。字里行間飽含著對當年邊塞生活的眷戀之情,以及因罷黜閑居,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滋生的壯志難酬的憤慨。
詞的下片抒寫報國無方的抑郁情懷。外寇尚未殲滅,鬃發已如秋霜。“一事未成老已成”,可有什么辦法呢?老淚也只能任其“空流”了。一個“空”字又蘊含著多少慷慨悲痛!
結尾三句“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這一輩子,誰能料到,心還在戰斗的西北邊防前線,而身卻老死在山林水邊!這是“報國欲死無戰場”的憤慨!這就是一個愛國者的“衷情”!是又一美學范疇——情感美的迂回表達。
陸游生活在南宋前期金兵壓境、權奸當朝的時代。早年,他說“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一個戰士應該戰死在沙場,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是可恥的。中年,他說“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床頭的“孤劍”鏗然有聲,好像要脫鞘而出似的;金人沒有消滅,中原沒有收復,心里便像這床頭“孤劍”,永遠不得平靜。晚年,雖退居鄉里,可他還表示“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只要有可能,他還會意氣風發地奔向戰場。殺敵立功的壯志豪情,并沒有半點衰減。85歲了,臨終時,他仍關心著國家、民族的生存安危,寫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遺囑。很顯然,他是抱著“死前恨不見中原”的遺恨與世長辭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正是這種永不衰竭的愛國熱情,使陸游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表達了至高無上的情感美。
《大學語文〈登幽州臺歌〉》的作者陳子昂十八歲才開始讀書,獨自力學,自己覺得學有成績了,去首都長安。見有人賣胡琴,要賣百萬錢;許多貴人名士都圍著觀看,陳子昂用一千貫買下來。大家都驚異地問他,他約好明天在某酒樓,大詩人都常去的地方,表演胡琴。第二天大家都到了,陳子昂一口四川土腔,慷慨激昂地說:“在下四川陳子昂,有詩文百首,分贈各位欣賞。胡琴乃是賤工的事,我怎能表演?”當場把胡琴打碎,把詩文分給各人。大詩人們一見陳子昂的作品,大為驚駭欽佩,從此陳子昂名滿長安。
那時大詩人有杜審言、宋之問、王勃、駱賓王等等,都作浮華的詩。而陳子昂所作都是古樸高勁,內容深厚的;火候骨力,在當時一般大詩人之上。因此他內心感到很寂寞很苦悶,竟找不到一個同等筆力的詩人做朋友,可以相互傾心吐膽暢談。建安之后,數百年來,詩風一直走向浮華,往往言之無物,陳子昂最為厭惡,古人既已遠不可見,無法相會相談,而當今之世,只有自己一人。再向以后年輕的一輩看看,卻又不見有后起之秀追蹤上來。晚一輩的詩人,也多半走向新浮華派。一次,他在北平附近的幽州臺上登高,面對著廣闊無邊的天和地,他觸發了自己的感傷:自己一死之后,高古的詩風就將斷絕,無人繼響。于是他高聲吟誦出來一首創作:“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全詩感情激越,氣勢奔放,意境蒼茫,把詩人懷才不遇之感,孤單寂寞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一種悲壯的情感之美油然而生。
“思想美”與“情感美”是兩個不同的美學范疇,前者重思想、理知,后者重感情、情性;但具體到詩文創作活動中,卻又是不可分割的。思想美不可能沒有情感,否則便成了政治宣言或標語口號;情感美又不可能沒有理知,否則就有墮入低級趣味的危險,把創作引入歧途。
總之,在《大學語文》古詩文的篇目中,每篇每首都孕育著“思想美”與“情感美”。只要我們在學習《大學語文》的過程中,認真反復細讀每一篇古詩文作品,我們就會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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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國湘 華中師范大學高職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