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李易安《漁家傲》,前代有識之士津津樂道,高調稱贊。本來以婉約詞風見長的她竟能寫成如此豪放之作,搶了一回詞范蘇辛的風光,仿佛這樣的別樣佳作是一顆閃耀的流星,給李詞溫柔的夜空增添了奇異的光彩。先照錄原詞: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前代好評甚多,這里僅摘取數例:
“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中蘇(軾)、辛(棄疾),非秦(觀)、柳(永)也?!保ㄉ蛟病毒w瑣話》)
“此似不甚經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黃了翁《蓼園詞選》)
“這首詞把真實的生活感受融入夢境,把屈原《離騷》、莊子《逍遙游》以至神話傳說譜入宮商,使夢幻與生活、歷史與現實融為一體,構成氣度恢宏、格調雄奇的意境。近人梁啟超評曰:‘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保ā端卧~鑒賞辭典》,徐培均語)
“……這首詞卻寫得極為豪放,涵溶(融)莊騷,風云交會,洋溢著浪漫主義的奇情壯彩。”“通觀這首詞,以清虛之筆寫大闊之景,詞情筆路有如水逝云卷,風馳電掣,讀之令人神魂摩蕩,飄然欲逝,不愧為女中豪杰,聲家妙手!”(臧維熙《宋詞名篇賞析》)
然而細察這些評論,會發現一個共同傾向,就是都看重這首詞的寫法、氣勢、風格等,至于思想理念、社會內容則棄而不顧。是論者們無意中忽略了這些寫詞論詞的構成要素?顯然不是,是詞作本身就缺少這些要素。
詞作外景奇異,壯美動人,內情也蓬勃、充盈,只是此內情何解,難經細剖。李氏學詩初成,只是“謾有驚人句”,不滿于此,還想追求更為遠大的目標,但路在何方?她在夢中與天帝對話,“我報路長嗟日暮”,好像心灰意冷了。但結尾突然振作,仍要沿著理想的道路繼續前行。這里表現的是一個舊時代女子或婦人的宏大而虛無的理想,推測其理想約有二端:或成為空前絕后的詞人,或依恃其曠世奇才積極入世兼濟天下。她在那個時代大概只能成就前一理想,后一理想幾成空談。因此總的說來,這首詞表達人生奮斗的激情和路在何處的疑慮,一種內在的矛盾沖突浮現于紙上。有人認為這首詞寫于晚年,以“夢魂歸帝所”和“路長嗟日暮”為據,我看似是牽強:我推斷寫于早年,因為詞中既有年輕人的蓬勃朝氣,又有年輕人的迷茫失落,更有規劃長遠人生道路的志氣。那么,這里的“人生道路”內容之狹隘就可想而知了。因此,詞作凸顯了個人化的情懷,而缺少了對社會群體性人生的關懷。論其價值,僅有氣勢、風格、寫法等,充其量可名為“有意味的形式”。
或許有人不以為然,認為李氏《漁家傲》氣勢、器量之恢弘,風格之鮮明獨異,聲語之優美和諧,不也令此作成為詞苑獨秀奇葩?不然,以這些名世能成佳作而難成杰作,或者說僅為能品而難成神品。翻開詩詞歷史,那些最優秀的精良之作、神妙之仵,哪一首不有深廣的思想內容、高超的構造形式和爐火純青的語言運用?尤其是思想內容,成為詩詞作品中石質、鐵質乃至金質的沉甸甸的東西,這些東西大概包括:對社會生活、時代風云的縮略的留影,對苦難民生的深重的同情憐憫,對時代歷史召喚的主動回應,對文人道義、社會責任的自我擔當,對個人與社會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的痛苦品味等。
這些當然概括是現代人的說法,在古人那里是以“興寄”“興托”“寄托”名之,這里的“興”不僅指詩詞起興,也指作品微小方隅里容涵深廣宏大的內容,如古人所解,“興者,托事于物”(漢代鄭眾《周禮注疏》),“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比興》),“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那么,所興者理當何事,所托者理當何物?南朝鐘嶸《<詩品>序》的論說可供參考:“至于楚臣(指屈原)去境,漢妾(指王昭君)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此處為古代詩人詞家展現了多么廣闊的創作天地!
現代論者不是以屈原、李白來對比李清照嗎?可是《離騷》所展現的廣闊的社會圖卷遠非《漁家傲》可比?!峨x騷》的興寄和取比古人早已闡明:“《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飄云霓,以為小人?!保h代王逸《離騷經序》)這些全是真真切切的社會生活。屈詩和李詞二者都有瑰麗想象、浪漫情懷,但李清照的想象和浪漫是一眼能見底的,而屈原《離騷》的想象和浪漫卻是浮在淺層的東西,內中無限深廣的拯國救民的思想和難與同流合污的憂憤情懷才是詩人最想表達的。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對《離騷》給予了高度評價:“《國風》奸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于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必灤┰谶@酣暢淋漓言辭中的,主要是思想內容的評價、社會人格的評價。司馬遷對詩中的浪漫想象好像“視而不見”。
李白詩的浪漫主義精神不亞于李清照詞,如論所言:“讀者都會感到,李白的詩里有一股與云天比高、與歷史等量的氣回蕩著,使人不得不懾服于他的力量。李白的詩,綜而論之,其氣奇、其氣逸、其氣壯。析而論之,有氣骨、有氣象、有氣勢。”(袁行霈《李白詩歌與盛唐文化》)注意語中的“歷史”“氣骨”這類字眼,顯然含有思想性、社會性的評價??梢阅美畎椎挠蜗稍姟秹粲翁炖岩髁魟e》與李清照的《漁家傲》的浪漫精神作個對比。兩人都寫了游仙夢,李清照夢而未醒,想終生一直夢下去,直到“蓬舟吹取三山去”,如果追索其中真確的社會意義,稀薄得很,是棉質的、木質的、霧質的;李白則酣夢中斷,夢境與現實強烈對比,顯出詩人內心與社會環境的巨大沖突,最后吟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名言,堅如鐵石,擲地有聲,表達了絕意仕途、蔑視權貴、向往自由的反抗精神和高尚情操,社會意義遠勝于李清照詞。試想,如果李白此詩刪去結尾兒句,則變成純粹的游仙詩,與晉代的何劭、郭璞等人的作品混同一類,何能獨拔于千古詩壇?
因此,李清照的浪漫佳作有如流星一閃而逝,夜空復歸溫柔婉約:而屈原、李白的浪漫杰作則永遠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光照歷史的空間和人類的心靈。
我的結論是:詩詞僅有“有意味的形式”是不夠的,詩詞可以有個人的浪漫情懷,但要超越個人局限,延伸至廣袤的社會空間。
(劉真福 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