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歷來是高中語文課本中的重點篇目,其中“大宅子”在各種教參中均解釋為“比喻文化遺產”。對此解釋,筆者心生疑惑,經反復閱讀,查閱資料,發現疑點來自三個方面。
一、從寫作背景看
“中國一向是所謂‘閉關主義’,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自從給槍炮打開了大門之后,又碰了一串釘子,到現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義’了。”由此可見,中國“一向”沒能擺正自己的位置,沒有學會和“別人”交往。清政府的“閉關主義”使中國因固步自封而落于人后,遭人欺凌。魯迅先生深感其痛。至國民政府,一方面對“別人”采取“送去主義”,實為媚外賣國,其禍害之深遠險惡令人心驚:“我們的子孫”“則當佳節大典之際,他們拿不出東西來,只好磕頭賀喜,討一點殘羹冷炙做獎賞”,“魯迅先生洞察本質,深感憂憤”。另一方面,任由“別人”“送來”,而這“送來”的背后是經濟、文化侵略,于是“我們被送來的東西嚇怕了,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于洋貨發生了恐怖”。“我們”單單不知道,除“送去”“送來”之外,還有“拿來”!魯迅先生深感焦慮、責任!于是他用敏銳的思考力、大無畏的魄力響亮地鼓吹:“我們再吝嗇一點,‘送去’之外,還得拿來,是為‘拿來主義’。”所以筆者覺得,魯迅先生應該是痛感于歷代政府乃至民眾在對外來文明、外國東西的態度上的弊害,尤其是二、三十年代,中國人在羨慕、效法西方的熱潮中猛然發現了西人的弊端與獸行,而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軟弱,致使帝國主義在軍事、經濟、文化上的侵略日深,中國民眾乃至文化界在對外問題上產生了心理上的恐懼,認識上的矛盾甚至混亂。作為一個清醒的、理智的、有勇力的智者,魯迅旗幟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張:拿來主義。雖然先生當時也對文化遺產的問題發表過不少看法,但就《拿來主義》一文提供的背景看,其筆墨應是直指“外來的東西”、“外來文化”。
二、聯系上下文看
由文章1—6段來看,作者主要針對國民政府無恥的“送去主義”。及帝國主義險惡的“送來”行徑,提出自己的“拿來”主張,也就是說“拿來”是相對“送去”、“送來” 而言的。那么,什么是“拿來主義”?怎樣“拿來”?魯迅先生逐層論述:“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并以“大宅子”為喻,指斥了這種對待外來文化(外來的東西)的錯誤態度和做法。接著有力地指出:“‘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他占有,挑選。”再以“魚翅”“鴉片”“煙槍”“煙燈”“姨太太”做喻,具體形象地闡明了“拿來主義”的方法:“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其取譬說理的用意很明顯。最后一段歸納文意,并進一步指出成為“拿來主義”者的條件,“拿來主義”與“新主人”“新文藝”的辯證關系。自始至終,圍繞如何對待外國文化問題,弘宣建立民族新文化之旨,一氣呵成,文脈貫通,文勢沉郁而激昂,文意逐漸顯豁而深入,結構十分清晰。如循“文化遺產”之說,文章一半談“外來文化”未及完結,又突然另辟一半來談“文化遺產”,毫不見提示與過渡,過于突兀,不合文章之理,更不合文章大師筆法。魯迅先生的雜文雖然“富于變化,具有多樣性的風格”(孫昌熙朱德發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新編》),但其邏輯是勿庸置疑的,旁征博引,穿插議論,雖信手拈來,卻是意圖明確,不可能出現結構、文意上如此大的疏漏。
三、由比喻的意義看
比喻的本質和意義在于借助人們熟知的事物,通過相似性,將想說的事物或道理說得鮮明生動,易于理解。根據上下文能揣摩出其內涵。那么,“大宅子”等喻體為什么會被錯誤地解讀呢?例如:“用從祖上得來的一所大宅子來比喻文化遺產非常貼切。”(見2003年江蘇省《中等職業學校試用教材·語文教學參考書》)的說法是非常具體而有代表性的。人教版普高教學用書及其提供的資料未具體分析,但喻義所指一致。《拿來主義》原文第8段是這樣表述的:“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祖上的陰功”是魯迅戲謔的說法,幽默的風格,指靠了祖上的蔭澤,庇護,也即俗語所說“祖上積德”,“澤被后世”,致使這青年得了“一所大宅子”。先生并且說這“宅子”的來源不必追究,“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但從列舉的種種情況來看,“繼承”只是可能之一種,還有“騙”、“搶”、“換”三種,因此一定說這“大宅子”是繼承物是不合理的,魯迅先生的本意也不在“大宅子”的具體來源,意在強調這“宅子”于這青年而言是外來品。那么“大宅子”乃是比喻一切外來的東西、外來文化才恰切。以此推知,“魚翅”“鴉片”“煙槍”“煙燈”“姨太太”則應分別喻指外來文化中的精華、精華與糟粕互見部分、糟粕,而不會因“煙槍”“煙燈”是“國粹”,“姨太太”是中國舊社會特有而聯想到中國文化遺產之類,否則,“魚翅”是哪一國的呢?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呢?“鴉片”分明是英國自清初至民國一直在輸入中國的。筆者覺得作者取這些事物作喻體,乃是因為它們是中國老百姓家喻戶曉的東西,以此做比喻,通俗易懂。而“文化遺產”之說未免草率,還有貼標簽之嫌。
由以上三點,筆者認為魯迅先生寫于1934年6月4日的這篇《拿來主義》,是針對當時國內文化界各種思潮泛濫,在對待外國文化的問題上,存在著一些混亂的認識而發表的具有醒世意義的見解,其中的“大宅子”應喻指外來的東西、外來文化。當然,外來文化可以包括外來文化遺產,但“外來文化遺產”并不等同于“外來文化”,更不等同于“文化遺產”。魯迅先生對于“外來文化”所采取的“拿來主義”的態度和做法,也適用于處理本國文化遺產,但這是此篇文章的文外之意。
(趙蘭芳 鎮江機電高等職業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