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荷花淀》是一篇讓人百品不厭的經典之作,就像那碧波萬頃的荷花淀,清澄、質樸而又廣袤、浩蕩。其文落筆舒展,敘事跌宕,言情真摯,業已成為那時代、那鄉土的永遠的積淀。其中荷花淀女人們的對話,像白洋淀盛開的荷花一樣,美麗燦爛,出語淺實而蘊情幽長,細細咀嚼,實在是一種芳沁心脾的享受。
一、話別:綿綿不盡的理解
月亮升起來了,淀里“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女人“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編織著白洋淀席。作為小葦莊游擊隊長的水生很晚才從區上回到家。“明天我就要到大部隊上去了。”這話怎么也不忍心告訴妻子,因為“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自己再一走,這還叫個家嗎?然而知夫莫如妻,水生的猶豫和躊躇,還是讓女人看出來了:“怎么了,你?”當水生和盤托出真情后,水生嫂的三句話極其完美地凸現出烽火歲月中,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最深情的理解:①“你總是很積極的。”這是女人對水生第一個報名參加區小隊這一舉動由衷的褒獎和欣賞,嗔怪中透出自豪和驕傲。②“你明白家里的難處就好了。”在硝煙中熏陶、在鐵蹄下掙命的女人,在擔起千斤的擔子、操持起家里家外后,所期冀的僅僅是丈夫的“理解”,這正是中華女性至真至純之所在。③“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們拼命。”丈夫擔心走后妻子可能遭遇的不測,拼死也要守節,其話中之話坦陳出夫妻永遠的貞愛,而“女人流著淚答應了他”,無言中捧出的則是樸素的回報與真切的理解。整個對話中水生嫂沒有一句豪言壯語,對于水生訣別式的囑咐也只有兩個“嗯”字作答,但這兩個簡單的“嗯”字卻融注了水生嫂眾多的感情和綿綿不盡的理解,有一字千金的作用。
二、話念:難以割舍的牽掛
對白洋淀女人來說,愛情不產生在花前月下,而蘊藉在平實的生活中,這似乎不那么具有詩意,然而恰恰又是那么婉約纏綿。男人們走后,“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兩天后,分別的煎熬讓她們不顧一切地掙脫這種寂寞,于是她們找到了一個“聽說他們還在這里沒走”這個或許是杜撰出來的前提,但就像誰也不愿意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一樣,她們誰也不想去斟酌這“聽說”的可靠性,而是匆忙尋找探親的“借口”:“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了一件衣裳”;“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去看看他——有什么看頭啊”;“一到部隊,他準忘了家里人”。這些人物語言非常個性化,或乖巧或爽快或穩重或羞澀,躍然紙上。這些謊話編造得連他們自己也許都不會相信,然而天真中透出無邪,幼稚中現出純情,可笑中露出珍貴。這倒應了一句歌詞——“牽掛你的人是我”。連年的烽火永遠都不會泯滅白洋淀女人對丈夫的難以割舍的牽掛、對丈夫的愛。相反,它激蕩出來的是白洋淀女人對丈夫更熱烈的情。這份情,這份愛,讓人感動!
三、話歸:蕩氣回腸的自豪
女人們荷花淀遇敵的事情“不算光彩”,“劃著她們的小船趕緊回家,一個個像落水雞似的”。但男人們能擊沉鬼子大船的壯舉,卻給她們帶來了無尚的自豪,成了她們歸程中一個難以放下的話題:“你看他們那個橫樣子,見了我們愛搭理不搭理的”;“好像我們給他丟了什么人似的”;“我們沒槍,有槍就不往荷花淀里跑”;“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里放槍呀”;“打沉了,我也會鳧水撈東西,我管保比他們水式好”。一股腦兒潑出的怨言怨語,其劃著的小船已承載不下。這似乎表明她們已經把不顧一切來“看看的”熱情,都扔進了剛才的槍擊彈炸的淀水中,“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枉費我們的一腔愛了。其實這只能是對其言語的最表層詮釋,更深層次上洋溢出來的,是她們對丈夫痛打鬼子之舉的驕傲和自豪,她們從男人們的沉著機警和驍勇善戰中,領略的是飽蘸柔情的明眸和實實在在的激勵。戰火洗禮過的愛情是彌足珍貴的,并將伴著巾幗助夫的具體行動,果然,“這一年秋季,他們學會了射擊”,“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里”。
中國現代散文家、評論家黃秋耘說:“孫犁的文學語言,可以說得上是一種美的語言,它們不但能夠準確地表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描繪出鮮明的生活圖景,刻畫出生動的人物形象,而且還賦予作品一種獨特的詩意和藝術魅力。” 孫犁先生不愧是文壇大師,他通過對白洋淀女人們不加包裝的對話描寫,通過質樸卻不流于粗率,淺易中自有淡雅風韻的渾然天成的語言,抖落出中華女子最純真的愛情和最純樸的人性。
(吳劍如 江蘇省南通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