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東南飛》是中學教材中的傳統篇目,劉蘭芝被遣之“謎”一直是眾多閱讀者乃至教學者思考的焦點。顯然,不同的時代對此有著不同的解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側重于階級分析,焦母作為焦劉愛情悲劇的始作俑者,被定性為封建勢力、封建家長制的代表人物,受到強烈而無情的抨擊。
焦母無疑是悲劇的直接制造者,但仔細研讀文本,我們認為焦母同時也是悲劇的直接受害者,甚至可以說是最大受害者。相比之下,焦母的悲劇人生更值得關注與同情。
焦家是一個特殊的家庭。文中寫到焦仲卿與劉蘭芝“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結合當時的婚姻制度推斷,此時焦仲卿的年齡當在二十上下;文中還寫到“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此句采用了民歌的夸張手法,即便如此,我們仍可據此推斷小姑的年齡應在十歲左右。焦母是一個寡婦,何時守寡我們不得而知,但就文學欣賞而言,恰恰給閱讀者留下了思考與回味的空間。
有一點似乎可以斷定,焦父之死當在仲卿完婚之前。按當時的禮俗推斷,至少在焦仲卿完婚的前三年,或許更早,焦父即已故去。當時,焦仲卿的年齡應該在十二三歲之間。也就是說,在焦仲卿、小姑尚未成年之際焦母即已守寡。
在當時的社會狀態之下,一個年輕的寡婦撫養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苦苦的支撐著這樣一個家庭,其酸辛之處可想而知。而焦母的支撐應該說是成功而有效的,一是這個家沒有因焦父故去而敗落,二是焦母為仲卿成就了一樁“美滿”的婚姻。
特定的環境必然造就特定的心理。能夠獨自支撐起這個家庭,從某種程度上說,焦母必定是一位“強人”,其心理結構中具有強勢的一面,表現為處事強悍、決斷甚至專橫。因為一個寡婦,在喪夫之后,必須獨自應對壓力、干擾、甚至來自家庭以外的侵害,否則,這個“家”將無以維系。另外,漢代寡婦改嫁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焦母年輕守寡而始終沒有改嫁,這也從一個側面折射出焦母的“強人”個性。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是社會的“寒霜”造就了焦母的“冷酷”,是不幸的遭遇鑄成了焦母的“堅強”。
任何事物總有其另外一面。從心理學角度看,支撐這個家庭的焦母,即使個性強悍,也同樣需要必要的心理“支撐”,焦母的心理“支撐點”自然主要集中在焦仲卿身上。長此以往,焦仲卿被焦母看作“自己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乃至“全部”也就不難理解了。運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分析,焦母有著極深的“戀子情結”;而在焦母的“強勢”“呵護”下,焦仲卿在其心理發育的關鍵階段即已逐漸變得懦弱而充滿幻想。這種現象即使在當今社會生活中也不難找到印證。
這恰恰是焦仲卿與劉蘭芝愛情悲劇的根源之所在。
有人認為蘭芝的被遣是因為“無后”,這種說法難以成立。如果焦母擔心無后的話,太守必然會有同樣的擔心,太守的提親及其隆重迎娶表明所謂的“無后”,并非蘭芝被遣的根本原因所在。至于階級分析者的觀點則更難以令人信服。漢代婚姻講究門當戶對,漢制規定,與公主結婚的必須是列侯,民間也是相近的地位才能結婚。王充說“富貴之男娶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王充:《論衡·骨相篇》),這是漢代婚姻狀況的真實寫照,焦劉兩家自然也不例外,如此何來“階級沖突”。
蘭芝被遣多半因為她的美。劉蘭芝的“美”可謂內外兼備:“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劉蘭芝的“美”強烈地吸引著焦仲卿的愛,從文本的解讀中我們可以隱約得知,焦仲卿府衙歸來首先去見的很可能是劉蘭芝。焦仲卿將自己更多的關注、更多的愛意以及更多的時間交給了劉蘭芝,必然或多或少地忽視了焦母。
在一個健全的家庭中,如此夫妻之間的恩愛是可以被接納、甚至是值得慶幸的,而在這樣一個有著特殊背景的家庭,這種“恩愛”對焦母來說,無疑是一種心靈的重創。可以想象,在焦劉享受恩愛與溫馨的同時,另處的焦母所承受的則是“失子”之痛:愛子被另一個女人“奪走”,心理上的依賴突然失衡,多年的情感付諸東流……于是,焦母對這個“女人”的厭恨不斷積累,婆媳之間的“冷戰”悄然升溫。
換一個角度看,劉蘭芝的品格中固然包含了勤勞的一面:“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但焦母最為期待的未必是她的勤勞,而是一種“溝通”,是一種娶個媳婦多份依托的心理需求,但蘭芝所短者恰在于此。作品中,蘭芝對焦母的唯一一次正面“溝通”是這樣說的:“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話語可謂綿里藏針,頗富憤憤不平之“抗爭”意味,表現了蘭芝性情中倔強的一面。
勤勞和倔強在另一個家庭的媳婦身上可能是難能可貴的品質,而在焦家卻“變異”了。蘭芝心有不悅,疏于溝通,一味在丈夫面前使小性子;仲卿膽小懦弱,耽于幻想;焦母性情強悍,內心孤獨,婆媳之間激烈的心理角逐和性格沖突自然無法避免。
因為長年守寡,焦母的內心深處是孤獨的。在娶了兒媳之后,她“失去”了兒子;小姑年幼,尚且無法填補“失子”后在其內心深處所形成的空白。為了奪回兒子以填補自己內心的缺失,焦母無情地脅迫焦仲卿“驅遣”了劉蘭芝。焦母所列舉的“罪狀”是矛盾的,甚至是荒誕的,而這種矛盾與荒誕正折射出焦母內心的孤獨及其強烈的需求。她無法承受如此之孤獨了,因而,即便莫須有者,也必置劉蘭芝于遭遣之境地。
顯然,在焦母的面前,焦仲卿是不具備據理力爭的心理要素的,焦劉的愛情悲劇從而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人們將眼淚與同情更多的奉獻給了劉蘭芝與焦仲卿,而留給焦母的則多是埋怨與譴責,其實,對于一個青年喪夫、中(老)年喪子的不幸者而言,我們理當給予更為深切的同情。假如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透視焦母的心理,我們不難診斷:她不過是一個“患者”而已。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焦母的愛子之情自始至終是真切而深厚的,而對于劉蘭芝,焦母則是基于“敵意”的本能性排斥,而非本質性否定。
在結束本文教學前,我留給學生們這樣一道思考題:請同學們設想一下,焦仲卿與劉蘭芝死之后,焦母的生活狀態會是怎樣的呢?
(陳玉明 安徽省歙縣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