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在《別賦》里說過:“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生離死別本來就會讓人悲痛傷感,“君向瀟湘我向秦”時想到分別后飛蓬各自遠,總會黯然神傷、凄涼悲切。而這種分別如果是戀人或者夫妻,其間離情更苦,眷顧更深。平時耳鬢廝磨、濃情蜜意的兩個人從此要天各一方、形單影只,分別的時刻該多么讓人肝腸寸斷、黯然銷魂。癡情如崔鶯鶯聽得道一聲“去也”便“松了金釧、減了玉肌”,深情如柳永別在眼前、情到深處時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就更讓人唏噓不已了。
柳永的際遇和性情讓他的分別凄楚哀婉,多情人失意時纏綿的離愁讓人黯然銷魂。科場失意、懷才不遇讓他一直沉淪在社會底層,雖然自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雖然揚言“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但掩飾不住失落的牢騷和嗟傷。他深愛的妻子倩娘的早逝讓他寂寞悲傷、萬念俱灰,后來轉向秦樓楚館只把紅妝當倩娘,雖然在底層歌女中尋到一些心靈安慰和創(chuàng)作靈感,但終被正統(tǒng)文人所不齒,多年科考不中后偶有一次榜上有名也被仁宗以“且去淺吟低唱,何要浮名”而慘遭驅逐,使得他“學而優(yōu)則仕”的夢又一次破滅,只好以“奉旨填詞柳三變”自嘲, 繼續(xù)與樂工歌伎唱和度日。柳永因為常年在和樂工歌伎交往中待之以平等和尊重,所以也得到歌女們的崇拜和喜愛,她們中間傳唱著“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的歌謠,乃至后來柳永死后,自身一貧如洗,是眾歌女集資把他安葬。這足以證明柳永和她們的真情和深情,所以柳永在詞中常常表達對她們的思念或愛戀。《雨霖鈴》這首詞即是抒寫他和情人分別時的痛苦,唱出了別離時的千般纏綿,萬種哀怨。
詞中營造了一個典型的離別環(huán)境,目所觸耳所聞是清秋、寒蟬、日暮、急雨、蘭舟催發(fā)、千里煙波、沉沉霧靄、楚天空闊,這一切都撩起離愁的苦情。聽,那寒蟬的陣陣哀鳴,蘭舟的聲聲催發(fā);看,那送別的長亭在暮靄中冷冷清清,秋雨過后的草木露珠如離人淚光瑩瑩,而且一層秋雨一層涼 ,秋雨過后的黃昏,空氣中飄蕩著冰冷的氣息。送別總是要設宴餞行“勸君更進一杯酒”的,但此刻對著送別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卻無心下箸,無心舉杯,因為蘭舟聲聲催得緊,也因為離愁沉沉壓心底。前路浩渺的千里煙波,遠方楚天的山長水闊,猶如離愁深深不可測,讓人想到前途茫茫未可知,自此一別何日再見,正是“相見時難別亦難”。詞人用鋪敘的手法借景傳情,把離別的凄涼渲染得淋漓盡致,置身其中去體會,讀者未見離別的主人公出場已是寒意頓生。
人物離別的情態(tài)描寫儉省卻傳神,出人意料地簡潔又情理之中地微妙生動。離別前一切景物的渲染都似乎醞釀著一場生離死別的悲慟,但真到人物離別時作者僅僅用“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十一個字來寫別離時人物的情態(tài)。沒有驚天動地的盟誓,沒有哭天搶地的慘痛,只是靜靜的執(zhí)手,只是深深的對望,只是淚花在臉上悄悄綻放,只是心語通過眼神脈脈流淌。執(zhí)手,手握著手,心貼著心,足見情之深,意之濃,執(zhí)手的動作應是千百年來愛情姿態(tài)里最優(yōu)雅含蓄而雋永情深的一種,在《詩經(jīng)》里我們的祖先就是牽著手走進愛情、走進生命的深處,所謂“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相看淚眼”,淚眼婆娑的對望,“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心愛的人“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讓詞人也感慨“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堂堂男兒也淚水盈眶,此時有多少依戀的話兒和溫存的軟語啊,這些叮嚀在心里洶涌澎湃到口中卻又凝噎,具體語言不能承載情之深意之重,只有一切盡在不言中。正所謂大愛無言,大音希聲。這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這種執(zhí)手淚眼無語的別離情態(tài),正代表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溫柔敦厚、內斂含蓄的審美取向。所以這個分別時的特寫鏡頭以它凝練含蓄又意味深長的美,成為烙在眾多讀者心底的一幅動人圖景。
下闋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和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通過虛寫別后的孤寂,開拓了詞的意境,加深了眼前別離時的傷痛。多情人自古傷離別,而詞人深情繾綣的別離又恰是在蕭瑟凄涼的清秋節(jié),愁苦更深一重。今宵分別后詞人內心之寂寞悲傷定要借酒澆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而那時又是“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酒醉后自己獨自醒來,昨天執(zhí)手相對分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自己已經(jīng)身在他鄉(xiāng)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間了。“年年柳色,霸陵傷別”,依依楊柳枉自多情,昨晚沒有留住分別的腳步,此刻卻讓人想到送別時的點點滴滴,曉風吹到臉上,寒到心里,一彎殘月在曉風中搖搖欲墜,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一句寫景把楊柳、曉風、殘月這三種最能觸動離愁的意象凝聚在一起,放在別后第二天“酒醒”的特定時刻來寫,孤寂和凄涼蜂擁而來,盡現(xiàn)詞人別后的悲苦。此景語真情語也!從“今宵”到“此去經(jīng)年”顯示了時間推移的過程,時光流逝,傷痛在心中沉淀,以后的歲月里也是良辰美景虛設,“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伊人已逝景空在,有景無人賞,有情無人訴,這種執(zhí)著的癡情和長久的相思猶如元稹的“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一樣讓人唏噓感動。
看柳永別時離情正苦,更愿世間有情人溫情相守。
(劉永亢 鄭州幼兒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