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鎏琳
[摘要]本文將從中國傳統古典美學和藝術審美習慣出發。審視何平先生《雙旗鎮刃客》一片,從該電影中體味出中國藝術某些精神實質和內涵,從而進一步確定該電影的價值。并呼吁國內的電影都應該從本民族的文化和藝術出發,挖掘本民族的審美內涵,體現我中華藝術的價值和魅力,向世人展現本民族之文化精粹。
[關鍵詞]電影;藝術;審美;虛實;風骨;民族
藝術只有先是民族的,才可能成為世界的,電影也不例外。
縱觀當代中國電影,卻較少有民族風格的顯現,追其原因,恐怕是現令國內民眾對本國藝術和文化知之甚少,日常生活言行皆飽染異國風采,漸而忘卻本民族之藝術表現,丟卻本民族之文化內心,此是一大憾事,然而大漠之中終有綠洲,于風塵煙土中顯現我們的藝術品性,令人擊掌折服。
何平先生執導于1990年的電影《雙旗鎮刀客》(以下簡稱《刀客》),正是我們民族的真藝術價值所在。鐘嶸《詩品》序言稱:“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實在是中國藝術的自然神韻所在,順此風韻而做藝術者,必能得本國藝術表現之精華,向世人展現本民族之文化精粹。
本國之藝術精粹終在何處?在詩之錯采鏤金與芙蓉出水、虛與實,文之情思、鋪排與風骨,畫之線條氣韻、山水之法,樂之曲調文情、無聲勝有聲。
當今電影卻是一門綜合藝術,其中融會詩、文、畫、樂之元素,而聲情并茂、游刃有余。《刀客》何以出類拔萃,獨顯精神,試一述之。
一、風骨
劉勰《文心雕龍·風骨》有言:“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李白謂六朝詩:“蓬萊文章建安骨。”宗白華言:“中國古典美學理論既重視思想——表現為‘骨,又重視情感——表現為‘風。”蔣孔陽亦曰:“中國藝術是重品的藝術。”總而言之,風骨(品)是指一個藝術作品具有內在氣質和真實不虛的情思。建安之詩,竹林七賢之行有風骨之名,實因它們都展示出人之本性,體現出生活之真實感悟也。
《刀客》有何風骨?其一,人物無有帥氣或可愛迷人者,而均是風塵之色,令之武俠影視,無不盲從英雄帥小伙與如花美眷之惡俗,豈知這真是生活之本來面目么?不然。俠之生存,刀客之處境,實在兇險血腥之極,顫顫巍巍、憂患難解、面帶塵土,風沙日色,此是俠之本來鳳采,李太白《蜀道難》之“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蛾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實是亂世之真實寫照,而正是此種寫照,此種猙獰狂野之美、此種自然原始的風物人事,成為我中華民族之內在精神積淀所在。同是何平先生執導的《天地英雄》,人物無不神采奕奕,武藝多姿多色,俠客美女,令人贊嘆,此雖好看,與《刀客》相比,實是藝術之大倒退。《刀客》中婦幼耄耋,俠客工匠,皆是世界之本來面目,體現著真實不虛的藝術表現精神,因而獲得內在的風骨,震撼人心。
其二,《刀客》地處西北,所在處黃沙遍起,不辨風月,鏡頭搖處,人馬皆有塵色,而其中孩哥遛馬一節里馬之風行疾馳、瀟灑自如,孩哥揮刀代丈人爹劈羊肉一節里人之膽氣豪闊、意興遣發,一刀仙趕赴雙旗鎮一節里大漠之曠野蒼涼、莽莽蕭蕭,實有“大漠風塵日色昏”“黃云萬里動風色”“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意境,中國講究天地自然,“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渺滄海之一粟……羨萬物之無窮”,國人的藝術實是天地自然之藝術,是抒發人于茫茫宇宙中興亡感慨之藝術,唐之邊塞詩篇為中國文化之巔峰神作,亦在其抒發人如無極大漠之思緒也。《刀客》的意境深得此法,于西北蒼涼之地。塑造蒼涼之人世,展現蒼涼之刀與愛,人生蒼涼之間,萬物生生不息,而藝術之風骨境界亦無窮盡矣!
二、虛實
周止庵《宋四家詞選》里云:“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此言似單論詞的創作,實則涉及藝術之虛實之法,孫子有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此亦得國人之真精神,《歷代名畫論》曰:“氣韻雄伏,凡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而中國藝術氣勢之起伏,意境之表達,情思之傾吐,很大程度上壘在于虛實運用之妙。
1.影像之藏實露虛
周長泰編著的《攝影藝術技巧》言:“虛和實體現在攝影畫面上,實質是藏虛露實的一種表現方式,是攝影藝術增加作品感染力的一種特殊手段。”豈知,虛實之事,本無定論,大實之處,正是大虛所在,而大虛之處,正是大實所在。今影院中頻頻上演之武俠片,極盡特技鋪張渲染之能事,好看則好看,卻根本無藝術之精神,更無我民族之藝術審美也。《刀客》一片,國人往往稱“另辟蹊徑,獨有門路”地演繹武俠之“武”,豈知這正是本國之藝術精粹所在。片中斗刀殺人之時,往往剪輯成數個碎片,刀與人皆一閃而過,伴隨著清脆剛猛的鐵器配音,刀法之高下已判,而生死已分!如孩哥斗殺一刀仙人二兄弟之時,只見被劈成兩半的山羊和滴滴而下的血液,初時不覺有何奇特,隨后中刀之人終于倒地,才知一場斗刀勝負已分。又如最后孩哥斗一刀仙,此是大實之處,一般電影盲從西洋人的思維,往往不惜花費重金,耗時耗力地追求斗勇斗狠,屏幕一片血光燦爛,可惜好看則好看,藝術表現卻是東施效顰而已。《刀客》在此處以大虛之法處理,只見刀出手,而后黃沙彌漫,風聲鶴唳,待煙霧散開,決斗已停,觀眾方如夢初醒,只不知夢醒之時,可否感到中國藝術虛實相生相成之魅力?感到中國“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之精妙?
2.敘事之虛實玄妙
《刀客》曾獲1992年日本第三屆夕張國際驚險與科幻電影節最佳影片大獎,此獎是針對影片的驚悚恐怖的。一部“刀客”影片如何使其氣氛驚險,扣動人心,如在情節和武術上挖空心思,則仍是西方人“科學經驗”之傳統思維套路,《刀客》不走此路,卻干氛圍烘托處下大工夫。中國書法里有“永字八法”,講究“筆筆藏,筆筆收,不直截,不顯露,不滑落,不飄移,有力,內蘊”。此即中國藝術之虛實法門,《刀客》之氛圍讓觀眾深有此感,單是最后孩哥斗一刀仙之虛實鋪墊就令人擊節贊嘆。此段占據影片近一半篇幅,從一刀仙兄弟死于刀下,到孩哥的兩次離開(一次真走,一次請沙里飛),最后一刀仙如期趕到,而最后一段之虛實變化尤為精彩,為凸顯最后一戰,影片用三條人命(瘸子爹、鐵匠、醉漢)作為鋪墊,隨著三條人命歸西,影片氛圍愈來愈恐怖、驚悚,而醉漢之酒葫蘆直飛上夭。人被刀劈脖子時,可說到了鋪陳之巔峰。此種虛化的死亡鋪墊只為最后決戰的到來,觀眾在極度驚恐中期盼決斗之結局,盼來的卻是一場風沙!茍子的《樂論》有言:“不全不粹不足以謂之美。”《刀客》在敘事鋪排上如此的虛實變化,如此的壘(氛圍的極力鋪墊)與粹(最后決戰的無聲勝有聲),確乎中國藝術之精神表現也。
三、意旨——寧靜的成長
北宋后的瓷器,大都顯得寧靜淵澄,平滑如水,此又
一國人審美趣味所在也。孔慶東在評述金庸小說的武功時曾用“武戲文唱”一詞,其意在于揭示中國文學里含蓄、平穩、深沉、優雅的審美姿態。朱良志于《中國藝術論十講》中亦認為,《紅樓夢》“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兩旬,實是道破了中國藝術的美學精華所在。
《刀客》一片亦有“武戲文唱”,含蓄平穩,“幽微靈秀”之風。頗具民族風味。影片以刀客為題,自然敘述某刀客之故事,故事極為簡單,僅殺死兩個刀法高超的惡人而已。表層敘事之下,其蘊含的主旨何在?某認為其意旨在暗寫孩哥之成長,且孩哥之成長方式頗具代表性。何為成長,路學長的《長大成人》提出了一種道德進步和情感延續的方式。而就本片而言,其方式則顯得更大眾一些。細說之。是“酒、色、藝、識”四個方面的長大。孩哥從始至終都有哭泣、膽小之表露,但自從殺了一刀仙二兄弟,獨立承當責任開始。已經開始成長,其離開雙旗鎮。尋找沙里飛幫忙,與沙里飛同桌而飲之時,便隱隱帶著江湖豪俠與義氣之色彩,此其成長一也,孩哥自到雙旗鎮,好妹并不認他,瘸子爹亦表示不認這門親,但隨著劇情發展,從一個笑話開始,孩哥和好妹開始接近,關系走向親密。直到一刀仙兄弟欲強辱好妹時,孩哥勇敢站出,讓別人不敢動他媳婦。而后孩哥飛馬去尋沙里飛,好妹亦站立高處等他歸來。此一節,孩哥與好妹之關系由陌生而熟悉,由彼此畏懼而相憐相愛,實是一段動人的愛情記憶,而孩哥即從中獲益,得到成長,此其二也,孩哥初出江湖,似乎手足間并無真功夫,處處聽命于人,不能有所作為,直到揮刀代替瘸子爹劈開馬肉一節,方才見其真技藝。看官為之興嘆,而孩哥亦由此飛速成長。終于殺死一流兇惡刀手,勇闖江湖,此其三也,孩哥常常涕淚相交,似無主見,懦弱猥瑣之輩,而勇敢站出并阻攔一刀仙兄弟之惡行,方始表露我男兒本色,而其最后穩坐小鎮之中,專等一刀仙到來,期間雖有揮汗抹淚之舉,仍顯出可與《水滸》相媲美的好漢英雄氣魄,令人折服,此其四也。
由上論述,《刀客》借刀客之名,講述一個少年短時間內的成長歷程,經歷“酒、色、藝、識”四種鍛煉,終于突破少年心性,向更成熟的人生走去。而此種主題,乃微微地隱藏在陰險驚悚的江湖仇殺與斗武之中。《刀客》之藝術要旨。好似王摩詰之水墨畫。隱隱綽綽,筆意縱橫,而美感自在其中,真個有“道法自然”之精神矣。
四、小結——藝術的民族與世界化
羅藝軍1981年的《電影的民族風格初探》一文中有言:“電影的民族風格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既表現在對社會生活的民族特色的把握上,也表現在對民族審美經驗、審美習慣的追求中,這不是對古典文學、戲曲、國畫的某些技法、程式的生吞活剝,而是按照電影藝術的特性吸收傳統美學的精神……”此言甚是得當,只可惜當今民眾對外來文化之趨之若鶩,國家民族文化之衰弱不振,真藝術創造之萎靡不前,科學、文學、藝術、哲學諸般領域皆是技不如人,就如電影而言,觀眾對歐美。暴力科幻”片之熱愛,對日韓“閨中愛情”片之喜好,對東南亞“驚悚離奇”片之著迷,雖說此是世界文化互相融合之表征,然在這之中我民族文化之地位、前景卻少人顧及,岌岌可危。
《刀客》一片去今已近20年,然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的美感仍然經久不衰,為何?世界上任意種族人群,世代生存的人們,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文明種子、科學創造與藝術修養,這些修養和品性以同一的語言傳播下來,形成本民族同氣連枝的血脈,凡依此血脈而作藝術人文者,終必得天下人之心,為本民族和世界他方他族所欣賞、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