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寒夜》和《圍城》這兩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文學名著,都是抗戰時期生活的產物,在風格上雖然分別表現為“沉痛”和“反諷”兩種情形,但所處理的對象和表達的感情都是相似的,都描寫了現代知識分子所處的生存困境,展示出深層次的人性空間。這兩部長篇小說的意義在于:以其內涵的豐富性和藝術手法的獨創性開啟了戰后反思文學的創作。
關鍵詞: 《寒夜》《圍城》人性深度生存困境
一
《寒夜》是巴金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是在抗戰接近尾聲時開始創作而于抗戰勝利后得以完成和出版的,是巴金小說創作中的頂峰之作。《寒夜》寫了抗戰時期國統區重慶一個小職員的悲劇人生,老實忠厚的男主人公汪文宣,在生活艱難、家庭破裂及舊制度的重重打擊下,從一個懷有“救人濟世”理想的大學生,變成了意志消沉、見人低頭、甘受欺侮的小公務員,最后在貧病交困中死去。在這篇小說中,巴金將抗日戰爭中人的日常生活,人的情感狀態、人與命運的無奈抗爭,描繪得淋漓盡致。國外有評論家這樣贊揚說:“《寒夜》是這樣一部杰作,它觸及到人們內心世界深處,是真理的片斷,生活側面和愛情與絕望的呼喊。”不僅如此,《寒夜》在藝術水平上也達到了不資爐冶,自然天成的高度。小說沒有人為安排的緊張情節,一切都是平凡的。在創作中,作家雖然把“我”這個敘述者隱藏了起來,不輕易打破第三人稱的敘述語言,力圖保持一種純客觀的感覺,冷靜地提供一些畫面、聲響、動作和現象,對人物作客觀描繪。但是同時,作家又竭力捕捉汪文宣、曾樹生細微的內心世界和精神狀態,深入開掘人性。尤其是汪文宣,幾乎在他所有出現的場合都有其心理活動的描寫,作家借此推動整個小說的進展。
可以說,《寒夜》代表了巴金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它以小人物的悲劇展示了現代社會中普通中國人的真實生活。貧困病痛固然是汪文宣的癥結所在,但人特別是親人間的隔膜、有意無意的傷害,以及由此造成的個人的孤獨才是他最深切的痛苦。年青時教育救國的理想在平庸瑣屑的生活中變得暗淡,身處抗戰的艱難歲月,汪文宣總是以“等到抗戰勝利的時候”安慰自己,但現實還是粉碎了他最后的幻想。《寒夜》觸及到的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形而上的問題:人的生存的有限性和理想的超越性之間的矛盾。對于身處夾縫中的汪文宣而言,朋友和家庭是他唯一的安慰,是支撐他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他委曲求全地維系著家庭,正因為這寄托著他僅存的理想和希望。當朋友死去,妻子出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失去給了他最后的也是致命的打擊。這不僅是汪文宣這樣身處下層的小人物的悲劇命運,而且是人之作為人的無法擺脫的矛盾。巴金將人的這一生存的悲劇本質揭示出來,從而達到對人的終極關懷,同時這使得《寒夜》達到了一種人性的深度。
二
錢鐘書的《圍城》幾乎與《寒夜》同期發表在《文藝復興》上,相對于《寒夜》而言,《圍城》具有更為明顯的現代主義文學特征。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精神的主潮是情性的高漲,一直存在著“情大于理”的傾向。而創作于四十年代中后期的《圍城》卻對人的生存困境展開了相對冷靜的觀照,從而旁逸出文學主題,偏離了歷史發展的中軸線。在《圍城》的序言里,錢鐘書這樣寫道:“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錢鐘書對人性弱質的高度興趣促使他嚴肅地思考現代文明與人類的關系,深入地體察輾轉于現代文明重壓下的人性困境,從而在《圍城》中揭示出整個人類意義上的人性弱點和人性困境。在《圍城》里,虛榮滿街在跑,如蒼蠅灰塵,飛粘在每一個人身上,買假文憑的方鴻漸,偽造劇作家簽名贈書的范小姐等,又如三閭大學教授們談起往日的榮光無不得意地長嘆,汪處厚掛念在南京的房產,陸子瀟說在抗戰前有三個女人搶著嫁他,李梅亭在上海閘北“補筑”了一所洋房,方鴻漸也把淪陷區的故宅大了幾倍……錢鐘書正是要通過對虛榮心這一普遍的人性弱點的描寫來揭示人性的頹敗。
此外,錢鐘書站在知識本位的立場上對《圍城》中食古不化和全盤西化的舊式人物和新式人物展開了深刻的文化批判。這些新舊人物表面上個個掛著教授、學者的頭銜,但真正要從知識上追問他們的學問,卻一個個露出了乖丑。錢鐘書批評這些人物,首先就是從知識方面,揭破這些人的虛假。在高等學府,如果說連知識者的知識都是假造的,那么,可以想見,由這些人物把持的學府氛圍是一種怎樣的世界。
三
以《寒夜》和《圍城》為代表的一批高品質的戰后反思文學的誕生既是文學自身從戰時走向戰后的內在必然要求,同時又得益于至抗戰中后期開始的文藝界對文學路向的新調整。
以張揚民族意識、強化文學救亡功能為基本特征的抗日救亡文學思潮,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存在著文學的救亡使命和文學自身使命的尖銳沖突。因此,許多作家、文藝理論家就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促成了抗戰中后期文學思潮的變遷。抗戰中后期文藝思潮的調整對于整個四十年代文學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在現實主義主潮下,文學開始了多元化的歷史進程,如以主情的現實主義為其審美特征的七月派文學思潮,諷刺與暴露文學思潮,歷史劇創作潮等。文學路向的調整雖然使抗戰文學的內在結構發生了某些深刻的變化,但是,就文學發展的實際進程來看,抗戰時期的文學始終處于戰時文藝的框架內。而戰后文藝理論要求作家通過創作不斷提高讀者的思想水準和藝術審美能力。
隨著抗戰的全面結束,戰時文藝理論并沒有及時地、創造性地轉換為戰后文藝理論,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作家的理論視野、思維方式和審美想象空間。而巴金的《寒夜》和錢鐘書的《圍城》在挖掘人性的深度和展示生存的困境方面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超越了同時代的作品,為戰后文學創作提供了優秀的借鑒和啟示。在這兩部作品中,作家都極力避免是與非的簡單對立。在《寒夜》中,對曾樹生這個人物形象,作者沒有進行片面的批評,而是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和悲憫;而對軟弱、妥協和退讓的汪文宣,作者表現出他那軟弱的外表之下堪稱堅強的東西——他犧牲了自己,保全了人性,使得這個形象具有了人性的悲劇意義。同樣,在《圍城》中,即便到最后,我們也不可斷言方鴻漸和孫柔嘉之間的感情已蕩然無存,只不過為了尋找新的生活空間不得不先走出這一步。《圍城》的中心意象是一座被圍困的城池,具有一種相當普泛的人生象征意義;“寒夜”也包含著巴金對于“黎明”一類意象代表的事物的希望。所有這些都使得這兩部作品具有了多重解讀的可能性,我們可以從多個角度去理解和把握作品的意蘊和價值所在。
總之,《寒夜》和《圍城》徹底走出了抗戰時期文學的舊模式,開啟了戰后文學的新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