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遠
北大四經“停辦”之劫
關于北大的歷史,最有想象力的一個說法是把北大上溯漢代的太學傳統,胡適和馮友蘭都曾提出過這一觀點,季羨林先生在這一問題雖然表示“吾從眾”,可是還是認為從太學算起的說法“既合情,又合理”。北大歷史難講,難就難在一開始就講不清。
不過,北大校方從來不擔心自己在世界大學之林中年紀太小,不但不承認太學傳統,就連有直接淵源的同文館也都排除在外。之所以選定戊戌年“大學堂”的創立作為自己歷史的開端,其中暗含了北大的自我定位:與其成為歷代太學的正宗傳人,不如扮演引進西學的開路先鋒(陳平原:《老北大的故事》)。
從1898年的京師大學堂,到2008年的北京大學,整整110周年,這樣一個時間,一個家族可以繁衍4代,一個學校,同樣有自己的繁衍發展:如果按照時期劃分的話,抗戰之前處于沙灘紅樓的老北大是個白胡子的老爺爺,屬于第一代,資歷深,威望高;抗戰期間的南遷昆明的西南聯大和抗戰之后復員一直到1952年的北大同屬于第二代,西南聯大是不幸而夭折的天才,復員之后一直在紅樓延續到1952年的北大則是小弟弟,或許是沒有經歷太多歷史的“風雨”,小弟弟最終也沒有見到多少歷史的“彩虹”;1952年,北大從沙灘紅樓西移到西郊燕園,從此北大告別了令人神往的馬神廟,一直到了今天。這一段,按輩分排,算是第三代。
本文不打算對北大的歷史作全景式的掃描,而是想在其110年的歷史中,選取幾個時間點來逐一探視。
創辦于1898年的京師大學堂,是戊戌變法的產物。這座“緊挨著皇宮的大學”一開始并非一帆風順,也沒有像后來有些人認為的那樣,一開始就在中國現代史上占據重要的位置。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蔡元培出長北大之后。經歷了1919年的“五‘四”運動,關于北大的敘述,才有了更多關于民族國家的想象。
京師大學堂創建之初,取代的是國子監。從這一點上來說,胡適和馮友蘭的說法并非毫無理由。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大學堂這所新學校里面彌漫了許多舊時代的空氣。里面的學生,多是官員或者舉、貢、生、監等舊派人物,1903年的癸卯學制規定:大學堂畢業的學生可以授予進士頭銜并獎勵翰林院編修檢討。一時之間,大學堂成了失意官員、舉貢生監尋求出身的好處所。據沈尹默記述,在他初入北大任教時,有一位老先生,每次上課都有一個聽差跟隨,挾一地圖、捧一壺茶和一只水煙袋。上課之前,聽差先把這些物件擺放在講臺,然后退出,下課后再收起隨老先生回府。上起體育課來就更為滑稽,操場上時不時傳來“大人,向左轉”、“大人,向右轉”的喊聲,學堂如官場,教師卻一點也不能嫌累。而當時和平門外韓家潭一帶著名的花柳巷“八大胡同”,其最好的主顧就是“兩院一堂”,“兩院”者當時北京政府國會的參議院眾議院;一堂,則是指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之后的榮光,很難與當年的京師大學堂聯系起來。
就是這樣的一所大學堂,在籌辦之初,命運頗有波折。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發動政變,支持變法的光緒皇帝被囚,康梁逃亡國外,之后,六君子在菜市口被殺,維新派的改革措施全部被廢。京師大學堂據說“以萌芽早,得不廢”,實際并非如此。當時京師大學堂中有不少洋教習,聘書已經延訂,慈禧老太太得罪不起洋教習,所以“不能不勉強敷衍”。大學堂雖然得以保留,但是招生人數大為減少,原定招生500人的計劃,到1898年12月開學時,學生竟然不及百人,到了第二年,也不過200人。就是這樣一個無關宏旨的大學堂,也沒有存在多久,1900年,先有慈禧下令停辦大學堂,后有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大學堂校舍被占,設備被毀。“大學堂弦誦輟響者年余。”新世紀來了,大學堂卻死了。這是北京大學的第一次夭折。
1902年,京師大學堂卷土重來。
1月10日,清政府下令恢復京師大學堂,并任命張百熙為管學大臣。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10月14日,京師大學堂正式舉行招生考試。12月17日,大學堂舉行了開學典禮,正式開學。從這一年一直到1951年,北京大學一直把這一天作為校慶日給學生放假一天。
張百熙頭腦開放,“喜用新進”,這讓清廷大為不滿,1903年,清廷加派榮慶為管學大臣,名為協助,實為監督,“百熙一意更新,榮慶時以舊學調之”。1904年,張百熙干脆被掃地出門,孫家鼐走馬上任成了京師大學堂的新領導。辛亥革命爆發,戰亂頻繁,教育經費被挪充軍餉,1911年底,清政府再次下令停辦大學堂。這是大學堂建立后的第二次關門。不能說蔡元培長校之前的北大一無是處,京師大學堂開始向近代大學邁進,正是在這一時期里。
北京大學的第三次面臨停辦,已經是民國建造之后。1912年2月,南京臨時政府任命嚴復為京師大學堂總監督,接管京師大學堂。5月份,教育部下令京師大學堂改稱北京大學校,嚴復成為北京大學校第一任校長。早在京師大學堂創建之初,嚴復就被認為是總教習的最佳人選,遲到了14年的任命,只是因為嚴復的資歷不夠。此次,嚴復終于迎來自己一展宏圖的時刻。不過,2月任命,10月辭職,嚴復在北京大學校長的位置匆忙一閃。但在北大發展史上,嚴復的位置至關重要。若非嚴復保住了北大不至停辦,之后也就不會有蔡元培出長北大的一幕。
還是先來看看嚴復上任時的情況:
嚴復接管大學堂之后,由于袁世凱常把教育經費挪作他用,以至于大學堂數月領不到經費。一代思想家不得不靠向華俄道勝銀行借款以籌備復學,不想財政部又下令減少教員薪水至60元以下,嚴復擔心此令影響教員到校復學,提出“為今之計,除校長一人準月支六十元,以示服從命令外,其余職教各員,在事一日,應準照額全支”。有研究者稱,嚴復之所以能夠提出此議,在于嚴復“另有進項”,即使如此,此舉也算難得。不過,這已經屬于題外話。除了經濟困難,其他同樣困難重重。1912年北大開學之后,學生返校不多,僅百余人,其中理科4人,工科14人,政法科不到10人。當時的人們對于北京大學,遠沒有像今天的人們這樣趨之若鶩。
職員比學生還多,正好落了教育部的口實,當年7月,教育部以經費困難、學校程度不高和管理不善為由,提出停辦北京大學。
嚴復以思想家的嚴密邏輯,上書教育部,洋洋灑灑一千余言,從大學對于國家、民族和文化的多重意義,論證“創建十有余年,為全國最高教育機關”的北京大學為何不可停辦。嚴復上書之后,教育部表態:“解散之事,純屬子虛。”如果沒有嚴復,北大會如何?誰也無法假設。
時局紛亂,嚴復之后的大學校長有如走馬燈,兩個月的時間里換了3任。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時候,北大又差一點被“辦”了。
那時,北大任上的校長是何炳時。何燏時與北大的關系可以說不是那么融洽。這位1912年12月27日被任命的何校長到北大后,因為整頓預科不力,引起學生風潮,130多個學生涌到校長辦公室,要求校長立辭職字據。但是,當教育部以費用過多、風紀不正、學生程度尚低和京津為一個大學教育區只能設一個大學為由,擬將北大停辦,并入北洋大學之時,何校長拍案而起,給當時的大總統袁世凱和教育部呈文:“(北大)辦理之不善,可以改良,經費之虛糜,可以裁節,學生程度之不一,可以力加整頓,而此唯一國立大學之機關,實不可遽行停止。”社會輿論一時全部傾向北大,使得教育部不得不發出聲明:“本部職司教育”,對北大“但有整頓之意,并無撤廢之心”,北大并入北洋一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回首北大創業之初的往事,擇取了4段關于北大停辦的故事,一來是為了避免和時賢眾口一詞地述說北大榮光撞車,二來也是為了在今天我們津津樂道于北大的榮光之際,不要忘了前輩們的篳路藍縷。
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
1951年之后,北大的校慶從12月17日改為5月4日。關于此,陳平原先生曾經專門撰文《北大校慶:為何改期?》。在文章中,陳先生寫道:“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其校慶紀念日是否也需要不斷變遷,以適應新時代的要求?答案若是肯定的,將招來無數不必要的煩惱。”陳先生的文章,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自己找來讀讀,相信會有自己的判斷。在同一篇文章中,陳先生還說對于北大校慶改期,“還有一種說法,或許更實在些:并非每所大學都有如此輝煌的傳統——比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可供‘開發利用。”
確實如此,沒有哪所大學,能夠像北京大學那樣和“五·四”有如此緊密的關聯。
先說“五·四”那一天,在顧頡剛的敘述里,那天的情況很簡略:1919年5月4日,北京各校5000名學生游行示威,有32名學生被捕,關在北河沿,其中北京大學就有20名。蔡元培先生本人雖然在“五·四”當天沒有參加游行,但他的同情是在學生一邊的。他曾經以北大校長的名義營救被捕者,以身家作保要求北洋反動政府釋放被捕的學生。“五·四”運動得到廣大的工人、商人、學生的擁護,他們舉行罷工、罷市、罷課以示支持。北洋軍閥的頭頭們害怕弄得不可收拾,過幾天就把抓去的學生釋放了。
當時的“五·四”運動,不像現在這樣天下聞名。就像蔣夢麟敘述的一般,“五·四”那一天的后果:“親日官員辭職,被捕學生釋放”。“上海和其他各地的全面罷課罷市風潮遏止以后,大家以為“五·四”事件就此結束,至少暫時如此。”黑暗政府遇到此類事情,一般隱瞞尚來不及,哪里會大肆宣揚。學生們倒是會口傳耳播,但是范圍畢竟有限。讓“五·四”運動聞名天下的,是蔡元培,這使北大與“五·四”的淵源,更近了一步。
“五·四”運動之后,蔡元培一時成眾矢之的,過去不滿于蔡元培的舊文人趁機出來活動,當時盛傳,教育當局將任命馬其昶為北京大學校長,而蔡元培經此“五·四”風潮,也覺得學生搞大了,他們初嘗權力的香甜味道,以后難免熱衷于此。于是,蔡元培留下一紙書信,離北大而去。書信甚為有名,其文日:“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系之各學校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5月9日上午,蔡元培留箋經北大油印傳遍學界。學界為之大忙,經討論先由北大全體學生出面挽留,如無效,則各校同盟罷課以作后援。經此一事,“五·四”運動遂得天下聞名。毫無疑問,“五·四”運動在當時就是愛國主義運動,“五·四”的“升溫”,卻是在新政權建立之后。
早在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就對“五·四”有過評價:““五·四”運動是在當時世界革命號召下,是在俄國革命號召下,是在列寧號召之下發生的。“五·四”運動是當時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盡管毛澤東把“五·四”運動狹隘化了,但是,在一些人看來,最高領袖對于“五·四”這樣的一個評價,可以說得上是至高無上了。新政權建立之后,平常每天4版的《人民日報》,專注國內外瞬息萬變的局勢,文化單位的消息絕少出現在第一版上,而北京大學依托“五·四”的福蔭,竟然多次獲此殊榮。
1949年5月4日,《人民日報》出版了《“五·四”運動三十周年紀念特刊》,頭版頭條是陳伯達的《“五·四”運動與知識分子的道路》,4至6版則刊發了眾多當時的大知識分子紀念五四的文章,這些人既包括吳玉章、郭沫若、茅盾這樣帶有“紅色色彩”的知識分子,也有像楊振聲、俞平伯、宋云彬這樣色彩不是那么強烈的知識分子。接下來的幾天,連續報道全國青代會的開幕詞、工作綱領等,也都是強調如何繼承“五·四”的光榮傳統。
同樣是1949年,北大的校慶,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應邀參加發表演講,再一次把北京大學和“五·四”運動聯系起來,徐特立是這樣說的:
北大是一個有偉大歷史意義的學校,今天51周年紀念日值得紀念的,并不是它的前20年,而是“五·四”運動以來的后31周年,因為今天新民主主義革命成功是從“五·四”運動開始的。
北大百年的時候,陳平原先生寫道:“真希望,百年大慶之后,北大人能以平常心對待自己輝煌的歷史,以及沒有特殊意義的生日,以實事求是的姿態,迎接新世紀的太陽。”新的世紀過去了,北大的校慶還是5月4日,一切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