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貞
從詩人到學者再到斗士,聞一多的多重人格既成就了他的魅力人生。也使他成為諸多后來者的引路人和精神導師。在學生的眼中,聞一多身兼詩人的浪漫、學者的嚴謹和斗土的激情,這三者交相輝映,共同融匯在聞一多先生為人師表的教書生涯中,將他鑄造成教書育人的典范。
一、浪漫與平易近人的一多先生
在近20年的教書生涯中,聞一多講授過“詩經、楚辭、樂府詩、唐詩、中國古代神話研究、周易、中國文學史專題研究”等十多門課程,期間,他不僅向學生傳授知識,也向學生傳授一種富有情趣的人生。在講英國六大浪漫主義作家之一柯爾律治的詩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我們大家坐在一片草地上談詩,吃著煙,喝著茶,也無妨同樣吸一口鴉片……”。在講楚辭時,他把課安排在愜意的黃昏,上課前先點一支煙,并極具紳士風度地向在座學生禮讓,然后吟誦著“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開講。在他的課堂上,學生們不必正襟危坐,而是在輕松隨意的氣氛中獲得文化知識和人生感悟。對這些學生,聞一多先生總是給予熱情的鼓勵和指導。相對于那些板起臉孔教訓學生的教師來說,聞一多先生的平易近人和詩人氣質使他更容易得到學生的認同,因此,聞一多的課經常是座無虛席、人滿為患,不但國文系的學生來聽課,一些理科的學生也經常來接受這一種美的教育并獲得精神享受。以至于同為教授的朱自清也忍不住在日記中記載:“1942年11月6日,晚間昕一多演講(《伏羲的傳說》),妙極。非常羨慕他,聽眾冒雨而來,擠滿教室?!?/p>
正是因為有著濃厚的詩人氣質,聞一多用朋友之間的情誼取代了師生之間的界限,面對有所契合的學生,他往往是不遺余力地去幫助和提攜。在國立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書時,就是因為欣賞“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就沉入了無底的苦?!边@幾句詩,聞一多記住了詩的作者臧克家,不僅幫他從英文系轉到國文系,而且一路相伴相知。有一次,臧克家在《炭鬼》一詩中把挖炭夫的眼睛寫作“像兩個月亮在天空閃爍”,聞一多非常贊賞,說美國一位詩人把礦工額上的電燈比作太陽,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并馬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詩集來,翻來翻去把那個句子找出來給臧克家看。多年以后,聞一多還在給臧克家的信中說:“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在青島得到你一個人已經夠了。”這樣的相處方式,與其說是老師對學生的賞識,還不如說是朋友之間的心有戚戚。
除了像臧克家這樣出類拔萃的學生之外,聞一多對其他學生也是一視同仁,竭盡所能幫助學生、引導學生,而沒有任何迂腐的師道忌諱。特別是當學生有事請假,不能來上課時,他總是很慷慨地把尚未出版的教案借給學生。朱自清在《聞一多全集》編后記中說:“別人總把自己的稿子當作寶貝,輕易不肯給別人看,更不用說借給人。聞先生卻滿不在乎。有一回,西南聯大他的班上有一個學生借他的《詩經長編》手稿四大本。他并不知道這學生的姓名,但借給了他。接著放了寒假,稿子一直沒有消息。后來開學了,那學生才還給他,說是帶回外縣去抄了。他沒有一句話怪耶學生?!边@種即便是到了現在也很少有人能夠做到的無私行為,一方面來自聞一多先生對自身學問的自信,另一方面,則更多地來自他對學生深沉的愛。
二、嚴謹與為人師表的一多先生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評價聞一多“是近代現代中西文化大交匯、大碰撞中成長起來的一位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家,他首先以獨具特色的詩人聞名于世。……聞一多先生由一位詩人轉而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并能取得超出前人和同輩人的成就”。在青島國立大學任教期間,聞一多完成了從詩人到學者的轉變。為了研究詩人杜甫,他把306位與杜甫有交往的唐代詩人的小傳或原始素材分門別類地撰寫在四個大本子和五個小本子上,撰寫了《全唐詩人小傳》。在西南聯大的時候,聞一多除了上課就是把自己關在家里做研究,連樓梯都很少下,被周圍鄰居稱為“何妨一下樓主人”。正是這種嚴謹的治學態度,才使聞一多先生擁有了深厚的國學基礎,才使他的課講得出神人化,讓學生們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西南聯大中文系學生鄭臨川在《永恒的記憶》中回憶說:“四一年快放寒假.我畢業論文搜集的資料還很不足,特向先生告急。先生說:‘寒假上我家里住一段時間,怎樣?先生的家當時住在昆明郊區幾十里外的龍頭村,我知道清華、北大的書庫都在那里,查資料當然方便,同時還想到先生叫我上他家住,定有鴻寶秘籍相授,既可節省到處翻檢之勞,又能提高工作效率和論文質量,因此欣然應命前往。來到鄉下以后,才知道先生的家原來就是書庫兼研究所樓房中的一部分,先生的床和書桌,全安放在二樓的書庫中。我們幾個外來寫論文的同學,就在樓下飯廳靠右邊的屋角頭搭上臨時鋪位住定。白天,大家都在書庫看書,翻檢或抄寫資料,有時困倦就下樓去外面四周田壩散散步,等精神復原了再干。可是先生卻在他的書桌端坐,很難見他上下走動。每天夜晚,我們幾個把樓下白天的飯桌當成書桌,在暗淡的油燈下抄抄寫寫。深夜我們已滅燈就寢,只見先生的窗戶還亮著燈光,大清早我們還未起身,先生窗里的燈光早巳亮了。這樣,先生晚睡早起的勤奮用功生活,又糾正了我們平時對他的誤解,以為先生講課精彩動人,只是由于頭腦特別聰明,現在才知道他在教學和學術上的成功,完全是從踏實用功、孜孜不倦得來的。”
在一般人看來,詩人往往是粗狂隨意的,而這恰恰是做學問最忌諱的一種習性。但聞一多卻把詩人的浪漫和學者的嚴謹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詩的靈動不僅讓他對研究對象保持著不滅的熱情,更讓他走出了讀死書、死讀書的迂腐之路。聞一多自稱,他鉆研古典不是為了當一個蠹魚,而是一個殺蠹魚的蕓香。這一點,聞一多的學生們特別有體會。在講授《詩經》時,聞一多特別談到詩歌和民間歌謠的關系,告訴學生“有價值的詩歌,不一定在書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間去找”。而鄭臨川則回憶說:“我在大學三年級中文系的專業課程中,選修了先生講授的專書選讀——《楚辭》。按照當時系里的規定,專業課的第一學期要作五千到一萬字的讀書報告,作為學期的考查成績。事前聽老同學們說,聞先生的成績考核,愛的是奇談怪論,你要是堆砌書本材料,保險拿不到高分。”這里所說的“奇談怪論”,是指聞一多對學生主動性與創造性的看重。他曾經說過,“我一直鼓勵同學要獨立思考,敢發異論,要經得住不怕荒謬絕論的考驗,去爭取妙絕千古的成就”。這種從生活出發,注重個人獨創性的治學觀念,深深影響著他的學生,促發了一大批有主見、有創新的學者的產生。
三、激情與英勇無畏的一多先生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李公樸遇難經過報告會上拍案而起,做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演講,演繹了他斗士生涯的最后絕唱。當天下午,在離住處20幾米遠的地方,先生遇害。相比較詩人和學者的身份來說,作為斗士的聞一多,留給學生的印象更深刻、更豐富。
據李曦沐回憶,聞一多在1944年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和民主人士舉辦的“西南文化研究會”,參加了民主同盟,擔任了多個學生團體的導師,以大無畏的精神和學生一起并肩戰斗。在1945年有幾千學生參與的“五四”大游行中,當有的學生因為避雨而走開時,聞先生走上講臺,大聲講到:“武王伐紂誓師時也下了大雨,武王說這是“天洗兵”,是上天給洗兵器。今天,我們也是天洗兵?!小逅膫鹘y的青年,回來!有‘五四血種的青年,回來!”在聞一多的激情感召下,學生們紛紛回來,保證了大會的順利進行。在“一二·一”運動期間,聞一多旗幟鮮明地站在學生這一邊,聯絡教授會發表聲明支持學生.控訴當局的反動行徑,還要求云南省政府代主席李宗黃辭職,否則教授就集體辭職。這些言行,給了學生有力的支持。
從詩人、學者轉向斗士,聞一多的這次轉化主要是在西南聯大時期完成的。他在給臧克家的信中寫到:“近年來,我在‘聯大圈子里聲音喊得很大,慢慢我向圈子外喊去?!痹诶ッ鳎拖褚幻嬲x的旗幟,團結著無數的青年來進行文化運動和民主戰斗。而這一切,都根源于他對學生的愛、對生命的愛和對祖國的愛。他在和西南聯大新詩社的同學們談話時說,每當看到那些在路邊餓死的“壯丁”,都跟自己“受刑”一樣,為了不讓詩一樣的生命受到社會戰局的摧殘,為了不讓學者的安寧被社會戰局攪亂,他終于走出書齋,走向了廣闊的戰斗世界。這一邁步,聞一多比任何人都走的堅決。李公樸被害報告大會前夕,他的學生伍大希已經預感到敵人也會來會場搗亂,便竭力阻止聞一多先生去參加大會,聞一多卻說:“我的戰友巳獻出了生命,他的會我不參加,怎么對得起死者?……你們讓我去吧,我保證不講話好不好?”可是到了會場以后,雖然有四個保護者“監視”著不讓他上臺,聞一多還是忍不住憤懣,抽空沖上臺去,用生命詮釋了自己的信仰。
從詩人到學者再到斗士,聞一多之所以能在變與不變之間行走自如,主要根源于他精神世界中的“大愛”。正如聞一多自己所言,詩人的主要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這種愛,讓他用最質樸的心去愛護學生;這種愛,讓他用最真誠的情去教導學生;這種愛,讓他用最熱烈的血去感染學生。世人都稱贊聞一多是集詩人、學者和斗士三種身份于一身的智者,他的學生卻認為,“他還有一項最偉大、時間也最長的貢獻,即教書育人。他堪稱為人師表的典范、模范教授之最。因之,應當說‘聞一多集愛國詩人、學者、革命斗士和模范教授這四種人格于一身?!痹谒膶W生眼中,聞一多首先是、主要是、也永遠是他們最敬愛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