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霞
摘要:文化選擇是文化出于裂變和轉型期特有的文化現象,對于從僵化的封建傳統文化中走出來的,因襲著歷史重擔的五四啟蒙知識份子、現代作家們來說,無疑是一種非常艱難的選擇。他們對新文化既熱情向往又不無猶疑,對舊文化極為厭憎又不無留戀。從蕭紅對傳統文化的矛盾態度中,探討處于文化裂變和轉型時期,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內心矛盾和精神苦悶。深刻地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禁錮之深,以及處身于“家”與“鐵屋子”中的個體從傳統文化中徹底背叛、出走之艱難。
關鍵詞:傳統文化;情結;文化選擇
作為東北作家群當中成績最為卓著的女作家蕭紅,歷來都被評論界認為是對傳統文化、對舊道德最具有反叛精神的現代作家之一。認為她是在對傳統意識和文化心態的無情解剖中,向著民主精神與個性意識發出深情的呼喚。然而,處于文化裂變和轉型期特有的文化選擇,對于從僵化的封建傳統文化中走出來的,因襲著歷史重擔的蕭紅來說,并不像表面所看起來那樣容易。對舊家的解體她雖然沒有表現出特別強烈的痛苦,但她分明感覺到與舊家庭決裂的同時也意味著舊有精神家園的失落。她雖然接受了西方現代的價值觀,但理性上的認同并不能代替情感上的歸依。她別無選擇地成為精神上的漂泊者,無家可歸的孤魂,無家的痛苦是蕭紅始終擺脫不了的心理重負。1940年12月20日,蕭紅在寂寞、苦悶懷舊的心情中完成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就是她這種心情的真實再現,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蕭紅埋藏很深又無不矛盾的傳統文化情結。
一、理性上對傳統文化的徹底決裂與反叛
一直以來,魯迅都被看著是來自舊營壘,卻對古老中國首先反戈一擊的最徹底的叛逆者,是封建文化封閉體系最勇猛的批評者。在文化選擇上和魯迅最為相似的是深受魯迅影響和喜愛的蕭紅。當然和魯迅一樣,蕭紅的《呼蘭河傳》首先也主要是通過對自己故鄉的回憶,以樸素率直、凄婉細膩的筆調,真實而感人地再現了她童年時代東北農村黑暗、落后、愚昧的社會生活,對愚弱國民的劣根性進行批判,對封建宗法制度和傳統文化進行徹底而又無不悲涼的揭發和剖析。為此,她不惜用一種夸張的手法去擴大她與所屬家族對立的壕溝。
在《呼蘭河傳》里,她通過小團圓媳婦的慘死,有二伯的不幸遭遇,馮歪嘴的艱辛生活表現生活在“呼蘭河”這座“鐵屋子”里不能自拔的愚弱者的呻吟、哀怨、嘆息、掙扎。尤其是蕭紅通過“泥坑”“熱水澡”“跳大神”“看客”這四種顯現性的文化現象引出了各式各樣的居民。他們麻木、愚昧、茍且、忍讓與魯迅筆下“鐵屋子”里昏睡的國民是一脈相承的。這些看客們麻木的看著他人他物的悲慘命運,也麻木的看著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們以“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穿衣”、“人死了就完了”為信條,他們看見老胡家年僅12歲的小團圓媳婦坐得筆直,走得風快,見人總是又說又笑,就覺得是怪物。而看見她接受巫醫的指示,洗了三天熱水澡,以至于活活燒死。“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四五天”。蕭紅通過對文化心理探討,揭示出這些人內在生命力的萎縮和枯竭。
蕭紅在對人性的開掘中,對淳樸的風俗下隱藏著的愚昧和野蠻進行了揭露與批判。對以家族、次序、禮俗為對象的意識形態和由此體現的人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這一文化層次進行了批判。不但寄托著和魯迅一樣的改造國民靈魂的希望,而且使她在女性覺悟的基礎上加上一層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刻理解。
二、潛意識中對傳統文化的眷顧與留戀
對于傳統文化,蕭紅在理性上雖然都想把它當作“鐵屋子”進行猛烈的抨擊。然而,由于由于文藝作品是一個自主情結,常受到積淀在作者無意識深處的集體心理經驗的影響。也就是“集體無意識”的影響。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并非由個人獲得而是由遺傳所保留下來的普遍性的精神機能,即由遺傳的腦結構所產生的內容,這些就是各種神話般的聯想——那些不用歷史的傳說或遷移就能夠在每一個時代和地方重新發生的動機和意象”。[1]那么是不是以家族文化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已經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積淀在她思想深處,這就使得傳統文化對她在感性上有著“家”一般難以擺脫的牽絆和不可否認的影響。
對于封建地主家庭出身的蕭紅來說,家族情感是她最敏銳且始終無法擺脫的情結。正如陳寅恪在《王國維挽詞》序中所說:“凡一種文化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致痛苦。其表現此文化愈宏,則其所受的苦痛愈甚”。[2]蕭紅終身都在擺脫而最終也沒有擺脫對家庭的情感記憶。正如始終思鄉卻無法返鄉的游子與故鄉的關系一樣——在最深的依念中仍有最徹底的決絕。
蕭紅曾因反抗包辦婚姻而離家出走,雖然曾享受過短暫的精神上的自由,但大部分時間是在流浪漂泊中度過,她勇敢地走出了舊家的大門,但并沒有尋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孤獨、悲哀、感傷、憧憬、希望始終象幽靈一樣籠罩在她的心上。流浪生活的疲乏和厭倦之后,無邪的、詩意的、快樂的、美妙的童年生活必然成為蕭紅精神上的慰藉。這表現在她創作的作品由帶有明顯政治傾向的關內時代風云《生死場》轉向滲透著作者對故土的的眷戀的關外的風土人情的《呼蘭河傳》。
《呼蘭河傳》是一部有著巨大的文化含量和高遠的思想意義的作品。通過對東北的歷史文化的剖析和和批判探討東北悲劇的根源。蕭紅認為:人的社會性網絡和生存狀態的控制同人們生活中的自然性習慣性的精神網絡結合起來。形成一種心理共同體,呼蘭河在她的筆下就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幅面孔:一幅是阻礙社會進步文明進化的令人窒息的“鐵屋子”。就像她在作品中不斷重復的“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里是很荒涼的”。這種不斷的重復是舊家沒落的真實再現。一幅是在傳統文化維系下社會、人、自然和諧相處,充滿溫情和懷舊的“家”,是她想要尋求歸依的精神家園。
因此,她謳歌東北生命力的張揚,對他們健全、旺盛甚至帶有原始野性的活力和人的天性,進行了肯定。在她生命的后期由于寂寞和孤獨,只能在對童年時的呼蘭河與后花園的回憶中寄托自己的孤寂情懷。魯迅在《朝花夕拾》中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同樣《呼蘭河傳》中也充滿了對故土風土人情的描繪,象放河燈、唱秧歌、跳大神、看野臺子戲、趕廟會。這些無不表示蕭紅的創作中隱藏的另一種文化視角。
通過對作品中活潑的我和慈愛的祖父的一往情深的緬懷,我們能體會到蕭紅隱秘于內心的尋根的沖動。就如同她將自己的精神人格的根深植于民間傳統文化中一樣。作品中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畫面: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偷偷地在他的草帽上插上紅彤彤二三十朵玫瑰花,祖父嘴里念著: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怕也聞得到的.然后祖父就戴著滿頭紅彤彤的花朵進入家門,祖母大笑,父母親笑,祖父則笑了十多分鐘,我在炕上打滾笑.祖父剛有點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爺爺,今年的雨水真大呀。”[3]那紅花正在耀眼,花香正在襲人,還有那“攪亂整個后園”的震耳的笑聲,體現的何嘗不是一種對溫情脈脈的家的緬懷和不舍。
《呼蘭河傳》中蕭紅有一段非常經典的景物描寫:“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飛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4]。在這里,這段景物描寫不僅體現為具體的生存場所與人倫關系,它同時也意味著一種價值上的終極關懷,表現了蕭紅骨子里也許隱藏很深的對家庭的眷戀,或者也可以把它視為精神的家園與情感的歸宿。雖然這個“家”或許已經是經過作者“美化”和“詩化”的一個夢。正因為如此,茅盾先生在序言中稱“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景畫,一串凄婉的歌謠。”[5]
由此可見,蕭紅對新舊文化沖突中的舊文化情結是非常敏感的,她的文化態度其實是一個矛盾的整體。從她的《呼蘭河傳》我們可以發現隱藏其中的一個普遍的文化現象:封建思想觀念與行為模式已經通過歷史的積淀和生命的遺傳在整個民族成員的人格結構中形成了深潛著的集體無意識層面。它很難為人們自覺意識到,但它卻無時無刻不在制約,規范和引導著人們的思維和行動。作家創作有明確的觀點雖然重要,但我們也不能忽視作家個體復雜的生活體驗,一個現代作家即使在文化選擇上高度自覺,也并不意味著他在具體的生活經驗中就沒有進退兩難的困惑和愛恨交加的苦惱。蕭紅從《呼蘭河傳》中透露出來的傳統文化情結,恰恰反映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精神上的兩難。對新文化他們既熱情向往又不無猶疑,對舊文化他們極為厭憎又不無留戀。從而深刻的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禁錮之深,以及處身于其中的個體從傳統文化中徹底背叛、出走之艱難。
參考文獻:
[1]榮格:《榮格文集》,馮川、蘇克編譯,北京,改革出版社, 1997年,39頁。
[2]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后20年》,北京, 三聯書店,1995年,514頁。
[3]蕭紅:《呼蘭河傳 小城三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4年,60頁。
[4]蕭紅:《呼蘭河傳 小城三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4年,55頁。
[5]茅盾:《〈呼蘭河傳〉序》,載《呼蘭河傳》,桂林上海雜志公司,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