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知青運動”怎么可能還是一個完整的蛋。
收到一份稿約,內中有北大荒“模式”字樣。稿約定下了字數和交稿時間。恰好南方有筆會,邀我參加,“北”方的事情,就此擱下。實際上,是我寫不了“模式”。寫不了的理由,很個人化,也很感性:宅在上海,回家鄉生活,已30多年;當年,在那樣的背景和心情中,蒼茫北去,今天,面對“模式”,有一種硬要再次被“摁”進去,成為某種統一臉譜的產品的感覺。這都不是我的意愿。
如是的題目,太宏大,也非常粗疏,連個前置詞都不給。就近70年而言,上世紀40年代中期,就有最初進軍東北解放大軍的“第一犁”故事,后續的是“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軍隊屯墾事,中國古來有之。作為以“知青”冠名的后來人,非那段歷史的親歷者,我無有解說的資格。要說到“北大荒知青模式”,拿過14年國家農工編制工資的我,是有些體會的。
2008年8月末,以“知青列車”為名的老式火車車廂,擺放在南京西路美術館門口。藝術家的口號是:出發和到達。但這樣混沌“漿糊”的朦朧涵蓋,不能包括我永恒的懷疑:為何出發,又到達了“哪里”?
對于中國知青和中國知青“運動”的解說,幾乎無窮無盡,幾乎無法求同。只是,作為“文革”組成部分的知青運動,連同“文革”本身都早被徹底否定。借用成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知青運動”怎么可能還是一個完整的蛋。在理應上學的年齡,丟棄書本(請允許簡略表述)去勞動;到本該工作的時段,卻作為超齡“大”學生去讀書。這不能被認可是正常社會的秩序。投身社會,要以背井離鄉為前提;表達忠誠,要以拋棄父母兄妹為標尺,這更不能被判定為道德人生的準則。人類歷史上有因戰亂和災荒的人口大遷徙,但沒有一次人數如此眾多、時間如此漫長、以純粹年輕人為主體的如此“壯觀”的生命大遷徙。
據資料,1968年后,北大荒墾區接收各地知識青年計45萬人。至1973年,國家對兵團基本建設累計投資8億元,而累計虧損10億元,平均每年虧損1.6億元。這6年是北大荒墾區經濟效益最差的時期。面對幾十萬知青向國家伸手要飯吃的窘境,1973年10月6日,李先念副總理批示:“這個兵團的生產情況,真有些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再不過問,恐怕要吃國家的糧食呢?!?/p>
對于北大荒這段歷史的經濟狀況,有人說:是知青用尚未完全成熟的身軀,支撐了共和國大廈。其言雖壯,而實際恰恰相反,幾十萬年輕人的到來,制造了黑土地的入不敷出。這在農場大事記中有記載。但這原因和后果,都不是知青的責任,而是國家政治動蕩的高額成本。如是的家事、國事,應該成為一種模式么?能夠成為一種模式么?
對“模式”的解讀,很矛盾,基本的是“事物標準樣式”的“方法”論。再查閱“規律”:客觀事物發展過程中的本質聯系,具有普遍性;規律不能創造,也不能消滅;規律以其鐵的必然性起著作用。昨天,2010年上海世博會閉幕,184天表達的是“城市創新和持續發展”的規律解說??磥?規律比“模式”準確。
我查閱得到的另一個數字是:當年下鄉到黑龍江的上海知識青年為16萬多人,其中來到兵團、農場和林場國有體制單位的知青,將近14萬。一百個人物、一百種坎坷,便會有一百種令人唏噓不止的人生。14萬人的生存史,更是剪不斷,理還亂?!拔母铩敝械纳仙较锣l運動,是知青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譜寫的一段極其被動的歷史。至于,知青用相對文明的城市生活方式,給荒原帶來新的氣息,那是知青們用自己的單純和健壯奉獻的果實。
后有來者,有些對知青“倍增敬意”,原因是我們曾經的生存經歷,令人“周身寒栗”。原來,苦難也會成為榮譽的母親。更有這樣的表述:知青運動早就大勢已去、塵埃落定,知青這個浩大群體也將在歷史上漸去漸遠,知青一代正在逐漸離開人生舞臺中央。我十分認同如是說法?!爸唷边@個名詞,今天的多次重復,其目的應該是為了提醒明天和更長久的今后,永不再生。
屯墾北大荒,是一部史書,非模式兩字可輕佻概括。對“文革知青運動”,我將牢記,但絕不歌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