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巖
(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上海 200241)
根據雷蒙·威廉斯的考證,英文 tradition一詞的最早詞源是拉丁文 tradere?!癟radere是一個名詞,具有下述意涵:1遞送、交付;2傳遞知識;3傳達學說、教義;4讓與 (surrender)或背叛 (betrayal)?!盵1]491威廉斯指出,tradere最主要的詞義演變偏重在第二種和第三種意涵。長久以來,傳統 (tradition)一詞的通常用法也主要圍繞以上兩種意涵展開,并逐漸演變為“傳承的一般過程”這一中性的用法。但是,正如威廉斯所指出的,traditions作為“真正的復數”名詞,其意涵相當復雜,它既可以指某種“敬意”與“責任”,從而具有正面意義,也可用以表示與現代化對立的意義,從而具有負面意涵。“傳統”所包含的復雜意涵,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即不同時期人們可以強調其不同的意涵,從而使得“傳統”(tradition)一詞的命運也變得多舛起來。
盡管長時間內,“tradition的詞義始終傾向下述幾方面的解釋:‘年代久遠 ’(age-old)的食物,以及‘禮儀 ’、‘責任’與‘敬意’”,[1]492-493但它本身所具有的多重意涵,仍然允許人們選擇強調其負面用法。這在啟蒙運動中表現到了極致。根據愛德華·希爾斯的考察,啟蒙運動就是“傳統”聲名日下的過程。啟蒙運動對傳統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他們將傳統同教條、迷信相提并論,認為它們是理性的對立面。“傳統性成了每個舊秩序批評者無所不在的敵人;人們認為,當傳統性讓位于理性和科學知識時,它所維持的所有邪惡也都將消失。”[2]8當然,希爾斯也敏銳地發現,啟蒙運動中的人們對“傳統”的感情色彩又是相當復雜的,當人們對過去的東西進行研究時,總是對“傳統”的創造者給予極高的榮譽,但是當人們將“傳統”視作慣例、信仰等實質性的流傳物時,又對其充滿了反感。
既便如此,對傳統的批判無疑是啟蒙運動的主流。作為保守主義思想家,希爾斯對此不屑一顧。他不但指出人們根本無法跳出過去的手掌心這一事實,而且還主張“傳統”可以帶給我們一些有利的因素。就前者而言,他指出,不管愿意與否我們都處在一定的傳統中,而且根本無法擺脫,并將這些“實質性的傳統”的影響,歸結于它們所具有的“克里斯瑪”特質;就后者而言,希爾斯認為保存“傳統”尤其是一些“實質性的傳統”會給人們帶來益處,傳統性也應該成為并事實上已經成為一種內在的價值。
作為著名的社會學者,希爾斯主要立足于社會文化現象來論證傳統的重要性和不可逃避性。而真正從哲學層面論證傳統的合理性,賦予傳統全新含義,并明確表示為“傳統和權威正名”的人則是伽達默爾。我們將從傳統與理性、傳統與前見、傳統與語言三個層面入手,考察伽達默爾的“傳統”理論。
為“傳統”正名的工作是從批判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開始的。伽達默爾認為,啟蒙運動用理性貶抑傳統和權威是“傳統”悲慘命運的開始,而浪漫主義運動雖然站在啟蒙運動的對立面高揚傳統反對理性,卻仍然沒有抓到傳統的實質。在伽達默爾看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偏見,那就是將“傳統”與“理性”抽象地對立了起來。
啟蒙運動將權威與理性對立起來,并站在理性的立場堅決反對一切權威。伽達默爾一方面肯定了這一立場的合理性,認為不能讓權威的威望取代了我們自身的判斷,另一方面又嚴厲地批評這種觀點既無視權威作為真理源泉的可能性,又誤解了權威的本質。
在伽達默爾看來,“權威”作為一種“前見”既可以是合理的,又可以是不合理的。不合理的權威當然需要警惕,但合理的權威卻有增進認識的可能性,并進而成為真理的源泉。而啟蒙運動卻把權威和理性完全對立起來,徹底忽視了權威所可能具有的正面意義,并從根本上曲解了權威的本質。與啟蒙運動的主張相反,伽達默爾根本不認為權威與理性是對立的,而是強調“權威的真正基礎也是一種自由和理性的行動”。[3]359他說:“人的權威最終不是基于某種服從或拋棄理性的行動,而是基于某種承認和認可的行動——即承認和認可他人在判斷和見解方面超出自己,因而他的判斷領先,即他的判斷對我們自己的判斷具有優先性。……權威依賴于承認,因而依賴于一種理性本身的行動,理性知覺到它自己的局限性,因而承認他人具有更好的見解。權威的這種正確被理解的意義與盲目的服從命令毫無關聯。而且權威根本就與服從毫無直接關系,而是與認可有關系?!盵3]358-359可見,伽達默爾打破了啟蒙運動將權威與理性抽象對立的偏見,恢復了二者的正面聯系。
“傳統”作為一種“無名稱的權威”,與“權威”有著相似的命運。它同樣受到啟蒙運動的無情批判,但與權威所具有的極端的負面形象不同,傳統卻受到了浪漫主義的追捧。浪漫主義站在啟蒙運動的對立面,在恢復傳統尊嚴的同時,卻仍然沒有逃出啟蒙運動的一個基本預設,即傳統與理性的對立。它同啟蒙運動一樣,把傳統視為理性自由的對立面。這正是伽達默爾最無法接受的觀點,伽達默爾認為,“傳統和理性之間并不存在這樣一種絕對的對立”。[3]361“實際上,傳統經常是自由和歷史本身的一個要素,甚至最真實最堅固的傳統也并不因為以前存在的東西的惰性就自然而然地實現自身,而是需要肯定、掌握和培養。傳統按其本質就是保存,盡管在歷史的一切變遷中它一直是積極活動的。但是,保存是一種理性活動,當然也是這樣一種難以覺察的不顯眼的理性活動?!瓱o論如何,保存與破壞和更新的行為一樣,是一種自由的行動。”[3]361因此,雖然浪漫主義為傳統平了反,但卻并沒有從根本上得到伽達默爾的贊同。
這樣一來,通過對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的批判,伽達默爾確立了傳統與理性的正面關聯,也從思想史意義上恢復了傳統的尊嚴。當然,這只是他為傳統正名的第一步,在伽達默爾看來,傳統不僅是理性活動的結果,而且與人的存在密切相關,這主要體現于他關于傳統和前見關系的思想中。
伽達默爾的詮釋學思想直接來源于海德格爾的此在詮釋學。根據海德格爾,作為此在的存在方式,理解具有本體論的意味,伽達默爾繼承了這一點,并著重考察了理解得以可能的條件。海德格爾揭示了理解的“前結構”,提出了著名的“詮釋學循環”問題,在此基礎上,伽達默爾將理解的“前結構”與“前見”問題聯系起來,肯定了“前見”作為理解條件的重要地位,從而扭轉了啟蒙運動以來“前見”所具有的否定意義。他對“前見”的強調與對“傳統”的正名是一致的,在某種意義上“前見”就是“傳統”,它們都是理解發生的條件。傳統的重要作用主要體現在詮釋學循環諸環節之中。
詮釋學循環問題在傳統詮釋學中就已經存在,它主要是指解釋對象自身整體與部分之間的循環關系。但是,在現代哲學詮釋學看來,這種循環只是一種惡性的循環,它忽視了解釋者的作用。真正的循環包含著更為復雜的關系,殷鼎將其概括為“三個方向的整體與部分的關系”:“矗立在解釋者和被解釋對象之后的語言文化背景;由這種背景而來的解釋者的存在上的先見 (即前見——引者注),語言文化背景通過先見作為理解的真正基礎;以及理解對象自身內部的整體與部分的關系。”[4]34在伽達默爾看來,解釋者和解釋對象共同存在于其中的語言文化背景就是一種傳統,它對解釋者來說有著存在論的意義,是解釋者根本無法逃避的;而解釋者由于存在于語言文化背景中所具有的前見,同樣也是一種傳統,它是解釋者對解釋對象的理解得以可能的條件。
關于前者,伽達默爾強調的其實是傳統的不可逃避性,作為解釋者的人其實就生存于傳統之中,我們并無選擇的權力。如果把我們存在于其中的傳統也視為“前見”的話,那么這一前見顯然是不可擺脫的,也并無合理與否的判斷,因為它的存在先于人們對其的判斷。因此,伽達默爾才會反問,“我們處于各種傳統之中,這一事實難道首先意味著我們受前見所支配,以及自己的自由受限制嗎?一切人的存在,甚至最自由的人的存在難道不都是受限制、并受到各種方式制約的嘛?”[3]354并斷言,“歷史并不屬于我們,而是我們屬于歷史。早在我們通過反思理解我們之前,我們就以某種明顯的方式在我們所生活的家庭、社會和國家中理解了我們自己。”[3]355顯然,這里的歷史就是傳統,是一種我們根本無法擺脫的“前見”。
當然,傳統對理解的重要作用,不僅體現于解釋者和解釋對象的存在處境,還體現于解釋者對解釋對象的理解。由于我們與解釋對象處于共同的文化傳統之中,再加之我們理解時的歷史處境已經融進了解釋對象的效果歷史,我們對解釋對象的認識就不可能是完全外在化的。伽達默爾認為“我們其實是經常地處于傳統之中,而且這種處于決不是什么對象化的行為,以致傳統所告訴的東西被認為是某種另外的異己的東西——它一直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一種范例和借鑒,一種對自身的重新認識,在這種自我認識里,我們以后的歷史判斷幾乎不被看作為認識,而被認為是對傳統的最單純的吸收或融化?!盵3]361-362
我們在對某一文本進行理解之前,總是已經擁有了某些認識,從根本上講,這些認識與文本不可能是毫無關聯的。因為從存在論上講,我們已經與文本處于共同的文化背景之中,從理解行為來講,我們之所以選擇這一文本作為理解的對象,就已經有了某些對文本的認識,盡管這種認識多數情況下是間接的。這些認識就是前見,是我們理解文本的可能條件。我們理解文本之可能性中的最重要一種,就是與文本的對話,在這種對話中,既豐富了我們自己的理解,進而豐富了存在的意義,也使文本自身獲得了新的被理解的可能性,從而成為擁有更加豐富內蘊的作品流傳下去。如果我們把文本的流傳也視作一種傳統,顯然,通過我們的理解和解釋,通過我們與文本的對話,我們不光延續了傳統,而且也豐富了或者在某種意義上說創造了傳統。關于這一點,伽達默爾舉出了歷史研究的例子,他說:“現代的歷史研究本身不僅是研究,而且是傳統的傳遞?!盵3]364
由此看來,在理解過程中,傳統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僅是理解雙方不可逃避的存在處境,是理解得以可能的前提條件,也是理解行為的延續物和創造物。那么傳統為什么能成為理解的可能和條件呢?這源于傳統與理解的更為深層次的關系,即傳統的存在形式與人的存在形式的一致性,那就是“語言”。
海德格爾講語言是存在之家,伽達默爾認為能夠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梢哉f在哲學詮釋學看來,語言就是人的存在形式。在伽達默爾看來,語言根本不是通常所認為的工具,而只能說“在所有關于自我的知識和關于外界的知識中,我們總是早已被我們自己的語言所包圍。我們用學習講話的方式長大成人,認識人類并最終認識我們自己。學著說話并不是指學著使用一種早已存在的工具去表明一個我們早已在某種程度上有所熟悉的世界;而只是指獲得對世界本身的熟悉和了解,了解世界是如何同我們交往的。”[5]63因此,語言對人的存在而言具有邏輯上的優先性,我們不可選擇地生存于語言之中,不是我們掌握了語言,而是語言包圍了我們。
以此為基礎,我們仍然可以從解釋循環中涉及理解者的兩個方向上分析傳統與語言的關系。就存在論而言,解釋者和解釋對象處于共同的歷史背景之中,這種歷史背景作為整個的歷史實在內容豐富,它其實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前見,是我們生存于其中的傳統,而這種傳統最基本的存在形式就是語言。伽達默爾曾經說過,“語言是包容一切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完全從被言說的領域中排除出去。”[5]68顯然,傳統也包含在語言中?!懊看藷o法拒絕自己的歷史和傳統,在于他不能沒有語言,而只要他擁有語言,他就接受了歷史和傳統?!盵4]24我們甚至可以說語言就是傳統,只不過它是最為根本、最為形式化的傳統而已。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傳統,我們會發現在解釋者的理解行為中,傳統仍然發揮巨大的作用。將語言視作一種傳統,我們在理解一個文本時就根本無法離開傳統。這種傳統不是指具體的內容,而是指理解的用語。我們之所以可以去理解一個文本,就在于我們擁有與文本的作者所使用的相同的、或者說可以交流的用語。如果我們與文本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根本無法溝通的用語,那么理解行為就不可能發生。所以,作為語言的傳統是一種前見,是理解得以可能的前提條件。
前面還曾提及傳統的生成性,這種生成性也是用語言的形式得以完成的。我們生存于傳統之中,又通過自己的理解傳承著、豐富著傳統。傳統的生成性取決于我們與傳統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而這種復雜關系是發生在語言之中的,語言是其發生的基本條件。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發現,與希爾斯在社會文化層面為傳統平反不同,伽達默爾則在思想文化、理解之可能性、存在論多個層面全面恢復了傳統的尊嚴。當然,伽達默爾并未因此成為保守主義者或者傳統主義者,他只是用自己的哲學創造豐富了“傳統”的意義,提醒人們面對傳統不要盲目自大,進而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傳統”這一概念的歷史命運。
[1][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 [M].北京:三聯書店,2005.
[2][美]愛德華·希爾斯.論傳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3][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4]殷鼎.理解的命運[M].北京:三聯書店,1988.
[5][德]伽達默爾.哲學解釋學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