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菁
摘要:作為一本人物傳記,《哈特的一生》生動地展現了二戰后牛津大學的哲學與法理學研究氛圍,描繪出哈特在大學內外的不同人生。結合哈特的人生經歷及社會背景的介紹,可以從內在視角解讀哈特的學術地位、身份歸屬、性格特征三個主要問題,從而在學術思想本體之外審視哈特,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哈特,理解當代西方法哲學理論。
關鍵詞:哈特;內在視角;學術認同;局內人;抑郁癥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33-0216-02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法學家,赫伯特?萊昂內爾?阿道弗斯?哈特被一代又一代的法律人所追尋乃至追隨”。[1]在這部哈特人生傳記中,作者妮古拉?萊西通過對大量有關哈特的文章、日記、通信、檔案記錄及訪談內容的整理,以哈特一生所經歷的事件為線索,為世人描繪出新分析實證主義法學創始人赫伯特?哈特在牛津大學內外的完整人生。該書的核心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個部分:哈特的猶太身份;同性戀傾向;軍事情報機關的工作(MI5);哈特所處的時代背景;學術;著作;社會活動等。當下,關于哈特學術思想的研究,已著述頗豐;而從內在視角分析哈特的經歷、性格及其對學術思想影響的文章卻鮮有述及。有鑒于此,筆者將嘗試通過對哈特內在的抑郁與外在的成功兩方面的鮮明對比,來梳理對哈特的認識及對本書的感想。文章將圍繞以下幾個核心問題展開:哈特是否認同自己的學術地位?哈特是否認為自己是英國上層社會的“局內人”,其又是如何正視自己的猶太身份?哈特是如何在理性、熱情之下掩飾自己的焦慮與抑郁?
一、學術地位的認同感
哈特是否認同自己的學術地位?
對此,作者萊西并沒有予以正面回答。從其頗為客觀的敘述中,讀者可以得出三種結論:A.認同:因為這是哈特終其一生所努力追求的;B.不認同:因為哈特的憂郁性格很可能使其對這種地位是否屬于自己時刻缺乏歸屬感與安全感;C.無所謂是否認同——畢竟這是一個事實。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并不能將世人對哈特的肯定性評價等同于哈特的自我認同。回顧哈特的學術理想是否實現或許有助于我們推論哈特對自己學術地位的評價。那么,哈特的學術理想是什么呢?在哈特眼中,“法律理論需要一種自治自洽的學術方法,其中哲學是最為適當的方法論源泉。”事實上,哈特的分析法學是有其宏大的抱負的,他要建立的是普遍的法理學。
哈特是否實現了其學術理想呢?如果說哈特《法律的概念》所取得的成功有幾分無心插柳的味道的話,但其對于學術地位的追求卻絕對是孜孜以求的。事實上,哈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自己在英國上層社會精英圈子中的那種學術地位而殫精竭慮。對于學術上的成功與贊賞,哈特一方面感到自豪與欣喜;但同時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壓力與焦慮。也正是由于這份壓力,使其在1968年提出辭職,提前離開了牛津法理學教授的職位。在該書第二部分《變動與延續》的結尾,萊西有這樣一段敘述:“他在日記中將法理學視為‘墮落的哲學。所以,他雖然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在這個引人注目的成功中間隱涵著一種斷裂的雄心,一個無可奈何的妥協。”我想,或許哈特并沒能實現自己曾經構畫的學術理想,但毫無疑問,他的努力已經得到了世人的普遍認可。
在哈特晚年,他已“不再有那種試圖統治法哲學領域的學術沖動”。1988年,當大衛?舒格曼(David Sugarman)在采訪中要哈特總結自己對于法哲學的貢獻時,他回答道:“我無法總結。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希望我的工作能使人們以一種開闊的眼界來看待法律的性質及法律制度運作中出現的問題;我也希望我的工作可以讓大家以某種精確感、表達的明晰性以及對細節的注重來面對法律問題。我不知道。也許這是一種幻想。”
二、局內人與局外人之間——身份與歸屬的困惑
哈特究竟是英國上層社會精英圈中的一個局內人呢,還是局外人呢?
對此,許多哈特的同事、朋友、學生,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劃歸到局內人的圈子之中。即便是哈特共事多年的同事,也絲毫沒有察覺哈特的猶太身份。作為一個努力使自己英國化的猶太人,哈特并不想否認自己的猶太身份,但也不會刻意去強調這種身份。那么,在哈特的眼中,自己究竟是一個局內人還是一個局外人呢?
對此,萊西在該傳記緒論中的標題或許可以很好地解答這個問題——“一個生活在局內的局外人”。
在20世紀早期那個歧視猶太民族的社會環境下,哈特的經歷是不可能讓他完全忘卻所有的歧視與民族傷害而不顧一切地將自己英國化的;然而,哈特對于學術的追求,對于公共事業的熱情,以及他聰慧的智識及寬容隱忍的品性又自然而然地將其帶入了英國上層社會的精英圈子之中。
該書的第一章詳細介紹了哈特的童年及少年時光。然而在談及切爾滕納姆(Cheltenham)學院時,哈特“情緒激動,認為那實在是自己生命中最郁悶的時期”。在那里,哈特受到了身份差別的勢利對待,并被歸類為特殊種族(宗教)團體的成員。我們不清楚這對哈特造成了多大傷害,也無法衡量這些經歷對于哈特此后的反宗教觀、特殊自由主義中的個人選擇的中心地位的形成及徹底的反猶太主義思想的產生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影響。
哈特對于猶太身份的認識是復雜的。有這樣一個例子:
哈特曾提到:“在最近幾十年居然都沒有出現過英國人擔任這個教授職位[2]的情況,實在很奇怪。”
甚感驚愕的德沃金回答道:“但你就是一個英國人啊。”
“不”,哈特反駁道,“我是猶太人”。
然而,當拉茲告訴哈特他覺得有責任返回以色列,因為那里爆發戰爭了時,哈特悲哀的話讓拉茲大吃一驚:“我們(即英國)如今對那個地區的影響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重大了,這是一種恥辱。”
在哈特英國化的外表下,是一顆苦苦找尋身份與歸屬的心靈。1964年哈特第一次訪問以色列之后,他便開始懷著一顆矛盾的心深深卷入以色列的事務當中,一直到他生命的結束。1966年,哈特收到了一份可以使自己真正成為局內人的最終標志:首相辦公室致信哈特,通知他女王陛下將授予其爵士榮譽。然而,哈特拒絕了這份榮譽。
哈特的一生中,曾受到過諸多榮譽,并確立了自己在體制內堅實的核心地位,他被公認為典型的局內人,但在其內心世界中,如萊西所評價:“他實際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局外人”。
三、消沉抑郁,抑或積極熱情——哈特性格的兩面性分析
妮古拉·萊西女士在這本傳記中形象地刻畫了哈特性格的不同側面。在同事和學生眼里,他是一個節制、理智、溫文爾雅的人。然而在哈特的私人日記及其與密友的信件中,卻又時常籠罩著深深的惶恐、焦慮、自我懷疑與痛苦。在那些私人信件中,他曾提到:約瑟夫的溫暖來信“在我最絕望的時刻兩次到達我的手中,它們使我放下了剃刀片”。當然,這其中或許有夸張與調侃,但從中讀者也不難發現哈特內心深處的抑郁與斗爭。
從心理學角度講,每個人的性格都不是單一的。只是大多情況下,心理發育正常的人,并不會明顯感到自己的性格具有雙重性。事實上,哈特是否對自己性格所表現出的兩面性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識呢?
通過萊西的敘述,我們不難發現,對于自身性格上的問題,哈特是清楚的。主要理由為:
其一,哈特日記及信件所流露的強烈的壓抑感,已不僅僅是針對某一偶然事件的偶爾記述,而在更大程度上,成為其生活的一個寫照。即哈特的一生,在很多情況下,都是處于一種焦慮的不安全感之中的。其二,考慮到其家族的抑郁病史——哈特的姨媽蒂莉曾在1920年精神崩潰,并且從未痊愈;哈特的父親也曾患有精神病,在1953年有過自殺行為,并且若干年后用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哈特的妹妹也具有某種程度的抑郁癥——哈特當然會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其三,事實上,哈特自己也曾因精神狀況而于1983年到牛津的沃恩福德(Warneford)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最終在電痙攣療法的幫助下恢復了健康。
透過哈特的日記,我們可以發現,正是在這些不曾間斷的審慎反思之中,哈特形成了清醒的自我意識,并選擇盡可能用理性面對自身性格上存在的問題。在焦慮、抑郁的背后,世人看到的是哈特積極向上的人生,于是,這種努力便愈發顯得彌足珍貴了。
一個人性格的形成與其所處的客觀環境、生活經歷密不可分。通過分析哈特的人生經歷,或許將有利于我們理解他的性格的形成原因。而有趣的是,性格對于思想家的思想又往往會產生特定的影響。這里有一個人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許多時候,精神問題對于哲學家來說,并不意味著反常。不過,抑郁在哈特這里帶給世人的并不是悲觀主義哲學,而是一種嶄新的法哲學思想。
結語
妮古拉·萊西教授的這本赫伯特·哈特傳記帶領世人認識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牛津教授,一個彬彬有禮的英國紳士,一個20世紀法哲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有萊西的這本書,哈特在我的心目中是圣哲一般完美的大師,與焦慮抑郁的猶太同性戀傾向者不具任何關聯性。然而,也正是萊西的這本書:從哈特自身同性戀傾向到同性戀合法化的自由立場;從調查涉嫌間諜活動被處死的蘇格蘭燒爐工一案到廢除死刑的主張;從民族國家現代化任務的完成到對功利主義的修補;從納粹暴行到法律與道德的分離——無論如何,這些文字使人們認識了一個更為真實的哈特。
那么當我評價這本書時,不禁自問:萊西所做的僅僅是一種描述嗎?
盡管我為萊西客觀而中立的筆觸所深深折服,盡管我絲毫不懷疑“哈特”只能被描述而不可能被建構——但我依然須要澄明——我心目中一個真實的哈特卻著實是在這樣的描述中逐漸建構起來的。的確,哈特對法律進行了描述,至于其是否有所建構,我想這不僅取決于描述者及其描述,更取決于讀者及其所處的客觀環境吧。
參考文獻:
[1][英]妮古拉·萊西.哈特的一生:噩夢與美夢[M].諶洪果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2]指牛津法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