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人偶”之“偶”字字義管窺

摘 要：“相人偶”一語出現于《儀禮》《禮記》鄭玄注，然鄭玄不言“偶”字字義，自漢以來，其義不詳?！芭肌弊肿至x，文獻有載，說法不一。大徐、小徐本《說文解字》載“偶，桐人也”，戴侗《六書故》言“偶，象人也”，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云“偶，相人也”。筆者據“相人偶”出現之語境，結合相關資料對“相人偶”之“偶”字字義進行考釋。

關鍵詞：偶 相人 桐人

一

“相人偶”一語見于《禮記》《儀禮》鄭玄注，《禮記注》出現一次，《禮記·中庸》：“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编嵶ⅲ骸叭艘玻x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孔疏：“仁謂仁愛相親偶。言行人之法，在于親偶。欲親偶疏人，先親己親，然后比親及疏，故云‘親親為大’?！编嵶⒉谎耘剂x，僅從音注角度言及“偶”字，孔疏言“相親偶”，又言“在于親偶”“親偶疏人”，則偶有親近之義?！秲x禮注》中出現“相人偶”兩次，“相人耦”一次。《儀禮·大射儀》：“揖，以耦左還。”鄭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辟Z疏：“謂成于此拾取矢，以其取矢后一番了，更無事，故云成于此，人意相存耦也?！焙嗔氄x云：“注‘以’，猶與也。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者，以，經云以者，見其相與為耦也，相與為耦，有相親之意，相人耦，猶言相親也?！眲t胡氏亦解偶為親，即親近之意。《聘禮》：“公揖入，每門每曲揖?！编嵶ⅲ骸懊块T則揖者，以相人偶為敬也。凡君與賓入門，賓必后君，介及擯者隨之，并而雁行。既入，則或左或右?！辟Z疏：“云以相人偶者，以人意相存偶也。云既入，則或左或右者，東行，賓介于左，君擯于右也。”胡培翚正義云：“每門輒揖者，以相人偶為敬也者，賈疏云：‘以人意相存偶也。’《禮經釋例》云：‘《大射儀》《公食大夫禮》注皆有相人偶之文，疏未明晰?！帧吨杏埂罚骸收?，人也。’鄭注讀如相人偶之人，孔氏無疏，朱文公、王伯厚皆不知出于何書，俟考?！睋Z疏，言“以人意相存偶也”，即與人互相存問，謂之相人偶，相讀平聲?！豆炒蠓蚨Y》：“賓入，三揖?！编嵶ⅲ骸懊壳?，及當碑揖，相人偶。”賈氏無疏。胡培翚正義云：“云相人偶者，詳見《聘禮》?！?/p>

《儀禮注》也僅是征以“相人偶”一語作注腳，沒有明確“偶”字的本義。按賈疏、孔疏言，“偶”有“相親近”之義，胡氏正義據鄭注、賈疏以為“偶”有親之義。我們以為“偶”作“親”解，有嫌牽強，況文獻不言“偶”有親義，據《儀禮》《禮記》文意及該語使用語境而言，“相人偶”之“偶”字有“兩兩”義。

二

偶，大、小徐原本《說文》今已不存，其義不詳。古本《說文》作“桐人”，故段玉裁《汲古閣說文訂》無說；孫星衍《平津館叢書》刻大徐本《說文》亦作“偶，桐人也”，陳昌治刻本《說文》亦作“偶，桐人也”，祁寯藻刊小徐本《說文》亦作“偶，桐人也”?！都崱ず耥崱贰额惼と瞬俊芬墩f文》均作“偶，桐人也”。段注《說文》：“偶，桐人也。偶者，寓也。寓於木之人也。字亦作寓，亦作禺，同音假借耳。”桂馥《說文義證》第二十四：“偶，桐人也。”桂馥引諸多文獻皆以證“偶，桐人也”，其意謂“桐人”為明器，或為詛咒人的一種木偶。就“桐人”義而言，很明顯《儀禮》中出現的“相人偶”之“偶”不可能為此義。戴侗《六書故》言“偶，象人也”，其說亦不符合《儀禮》中出現的語境，故“相人偶”之“偶”不為“象人”義。

偶為形聲字，從人，禺聲?！墩f文·甶部》：“禺，母猴屬”。猴善模仿人舉止，引申推之，凡模仿人者為禺。段注《說文》：“禺，讀如偶?！薄柏薄芭肌币敉瑩握f，同一聲類，其義往往相似，故“偶”也有模仿人之意。《史記·封禪書》：“木禺龍欒車一駟，木禺車馬一駟。”司馬貞《索隱》：“禺，音偶，謂偶其形于木，禺馬亦然。”《史記·孟嘗君列傳》：“木偶人”。司馬貞《索隱》：“偶，音寓，謂以土木為之偶，類于人也。蘇代以土偶比涇陽君，木偶比孟嘗君。”其后“木禺”之字，又變為“偶”，“偶”也就成為了一種模擬物。由“禺”演變為“偶”，“偶”字則有模擬之義，或為模擬對象，或為被模擬對象。清代學者對“相人偶”之“偶”字字義有解，惠棟《九經古義》卷十二《禮記古義》：“仁者，人也。注云：‘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浮豆炒蠓蚨Y》云：‘賓入，三揖?！⒃疲骸壳?，及當碑揖，相人偶。’蓋賓主揖讓互相親偶，親親之意，亦如之也?！盵1]

惠氏一說亦從鄭言，“偶”有“親近”之義。

臧琳《經義雜記》“人偶”條：

“鄭康成注經，每有‘人偶’之語，蓋尊異親愛之意，驟讀之，或不能通其義?！对姟し孙L》：‘誰能亨魚’，箋云：‘誰能者，言人偶能割亨者。’‘誰將西歸’，箋云：‘誰將者，亦言人偶能輔周道治民者?！x曰：‘人偶者，謂以人思尊偶之也。’《論語注》：‘人偶，同位人偶之辭。’《禮注》云：‘人偶，相與為禮，儀皆同也?！圄~小伎，誰或不能而云‘誰能者’，人偶，此能割亨者，尊貴之，若言人皆不能，故云誰能也。又《儀禮·聘禮》：‘公揖入，每門、每曲揖?！ⅲ骸块T輒揖者，以相人偶為敬也?！屧唬骸?，以相人偶者，以人意相存偶也。’《公食大夫禮》：‘賓入，三揖。’注：‘每曲揖，及當碑揖，相人偶。’又《禮記·中庸》：‘仁者，人也?！ⅲ骸艘?，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x曰：‘仁謂仁恩相親偶也，言行仁之法在于親偶，欲親偶疏人，先親己親?！侗碛洝罚骸收撸艘病！ⅲ骸艘?，謂施以人恩也?！洞呵飩鳌吩唬骸畧涛从醒陨嶂?，此其言舍之，何人也？’正義曰：‘仁者，人也。’言仁恩之道，以人情相愛偶也。注引成十六年《公羊傳》文證人是人偶相存愛之義。《廣雅》四《釋詁》人與惠、愛同訓為仁?！盵2]

臧氏以為，鄭玄注經每每出現“人偶”一語，大概是表尊異親愛之意，言相存愛、相愛偶，臧氏援引為詳，亦是取孔穎達說。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四“說文校訛字”條：

《人部》：“偶，桐人也?！蓖┊斪飨?。《中庸》：“仁者，人也?！编嵖党勺x如“相人偶”之人?！秲x禮注》屢言“相人偶”。惠氏《九經古義》、臧氏《經義雜記》援引詳矣，此其證也。吳明經凌云：“舊板《玉篇》：偶，相人也。今本相作桐，葢好事者依今《說文》輒改?！庇瞩U彪注《戰國策》，全據《說文》為訓，其注《齊策》亦云“偶，相人也”，是鮑所見《說文》猶作相字。[3]

錢氏認為《說文》“偶，桐人也”，“桐”乃誤字，當作“相”字，偶為相人也。

其后，嚴可均《說文校議》卷八上亦以為當作“相人”，引《中庸》鄭注為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乃直改《說文》為“相人也”。諸家皆以為“偶”作“相人”解?！跋嗳伺肌敝跋嗳恕奔礊榕剂x，于理有所不通。然檢之《戰國策·齊策三》：“孟嘗君見之。謂孟嘗君曰：‘今者臣來，過于淄上，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滨U注：“偶，相人也，比土為之?！滨U注“相人也”之“相”，當指形相或形貌，相人即捏土所為形貌之人。戴侗《六書故》卷八《人一》作“象人”，“相人”即“象人”。由此，我們以為“相人”即“象人”，義為假借人之相貌或者行為，與《說文》“桐人”義不同，《儀禮》《禮記》出現“相人偶”之“相人”當為“互相親存、互敬”等義。

“相人偶”出現于《禮記》《儀禮》鄭注，結合當時的語境考察，我們發現此語用于主賓介三者之間的降登揖讓的禮儀過程，此語境為具體的展開禮儀的過程，類似今天開會時的引導賓客與會的導引者。《新唐書》卷一一《禮樂志》有云：

故自漢以來史官所記事物名數、降登揖讓、拜俛伏興之節，皆有司之事耳，所謂禮之末節也。

有司當指《儀禮》中出現的輔助主、賓完成禮儀儀式的擯、介等人，故“相人偶”之“相人”實為相向而對，互相拱手作揖，以示敬意。一如《儀禮·大射儀》所言，兩人比試射箭之術，分別以介來代替，比射之時互相作揖已成敬意，其“偶”字當為“兩兩”之義。

三

“偶”之“相人”“桐人”“象人”三義皆不符合《儀禮》《禮記》之文語境，故“偶”義當為“兩兩”之義，“相人”當為“相親”之義?！跋嗳伺肌币徽Z用于《禮》中主賓登升互相揖讓的特定的禮儀場合，當為其時的一種特定說法，其義為擯介代主賓行兩兩揖讓之禮以示互相親存之意。

注釋：

[1][清]惠棟《九經古義》，《四庫全書》一九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66～467頁。

[2][清]臧琳《經義雜記》，《清經解》卷二零三，上海書店，1988年，第841頁。

[3][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清經解》卷四四一，上海書店，1988年，第295頁。

參考文獻：

[1]孔穎達.禮記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賈公彥.儀禮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許慎.說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戴侗.六書故[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2.

[6]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8]徐鍇.說文解字系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

[9]丁度.宋刻集韻·永祿本韻鏡[M].北京：中華書局，1989.

（喬輝西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71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