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麥”“令命”同源看上古漢語復輔音ml-的存在及演化

摘 要：上古漢語曾存在復輔音聲母的命題已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認同，且總結出了演變分化的規律。本文利用“來麥”“令命”兩對同源字及其他旁證材料，證明上古漢語復輔音ml-的存在，驗證“一個帶復輔音聲母的原始語詞到不同的方言里，有的以第一輔音為聲母，有的以第二輔音為聲母”這一規律。

關鍵詞：復輔音甲文 金文 來麥 令命

關于“上古漢語復輔音”的問題，最早是由英國的漢學家李約瑟在1874年提出，后來由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美國漢學家包擬古等人研究、構擬、推闡而成大觀。這幾位學者的母語均是印歐語系，且大多精通漢藏語系的一些語言。而印歐語系（如英語、德語）和漢藏語系的其他語言（如藏語、羌語、彝語）里大量存在復輔音，于是“大膽假設”漢語不大可能是個例外，并進行了許多卓有成效的考證和構擬，其中高本漢認為上古漢語有20余個復輔音，取得了奠基性的成果。在國內，從現有資料看，是由林語堂先生在1924年發表的《古有復輔音說》首倡，后經大陸、港澳、海外眾多學者的搜羅和闡述，不僅基本構擬出上古漢語復輔音的數量與類型，而且還確定了諧聲和通轉的一般原則。但質疑者也不乏其人，主要有唐蘭、劉又辛等學者。漢語語音史巨擘王力先生起先也不認為上古漢語存在“復輔音”，后來他發現屬于曉母的“黑”與屬于明母的“墨”語音上有關聯（“‘黑’的古音可能是mx#601;k，故與‘墨’m#601;k同源”，見《同源字典》），便采取了比較審慎的態度，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我們翻閱了趙秉璇、竺家寧所編《古漢語復輔音論文集》（1998年）及相關論述，發現對復輔音ml-研究還不夠透徹，故不揣淺陋，做點補充性的探討。

利用形聲字的聲符，進行分析歸類，是學者們探索、總結出來的研究漢語復輔音的主要方法。這種方法其實是來源于古老的“利用聲音線索探求語源”的“聲訓”方法。隨著古文字研究的深入，甲骨文、金文當中許多“同字分化”現象被揭示出來，這一方法更有用武之地，也顯出其破解復輔音語源方面的科學性。

一、“來麥”“令命”的同源及分化

“來”與“麥”在甲骨文里同字，“令”與“命”在金文里同字，后來均一分為二，這是學術界的共識。但是，學者們的關注點集中在它們的字形和韻母，說它們字形相近，韻母相同；而對它們的聲母之間的關系，卻注意不夠。

先看“來”與“麥”同源：“來”，甲文作、、、，像一株麥子，有根、有莖、有葉、有穂。卜辭“刈來”“禱年來”等即用其本義，也有借為“往來”之“來”的，如“辛未卜王貞：隹（唯）其受今來戎又（祐）？”后“往來”之義成了主要意義，于是作“麳（#16728;）”以別于“往來”之“來”?！墩f文》：“齊謂麥#16728;也。從禾來聲。”而“麥”字，甲文作、、，字形大多是“來”下加“夊”即倒“止”，個別也有直接加“止”的，如。按理，部首“夊”和“止”均表示“行進”。可見，“麥”應該是“往來”之義的正字，但卜辭里“麥”多用作“麥子”之義，如“月一正，食麥。”也有作動詞“種麥”的，但鮮見作“往來”之義的。朱駿聲曰：“往來之來正字是麥，菽麥之麥，正字是來。三代以還，承用互易。如苑宛、童僮、酢醋、穜種之比。許君未經訂正，故沿偽至今?！?/p>

為什么會產生“承用互易”現象呢？重要原因是二字的讀音極為相近，其最早是復音聲母ml-，后來一分為二，分化為lai和mai，mai應作“來”，lai應作“麥”。由于字形相近，結果“來mai”“麥lai”的讀音在分化之后“互易”，再也無法恢復到各自本義的讀音了。

再看“令”與“命”同源：“令”甲文、金文中除作、、外，還有、諸形，小篆作?！墩f文》：“發號也。從亼、卪?！倍S君解“令”字的“亼”“卪”皆誤?！皝憽睂嶋H是甲文、金文、的隸定體，、前人多識作“三合之形”、木鐸之形或人所居的屋宇，皆不確。今人李孝定、王慎行等認定是“口”字，或倒“口”字，誠為卓識。“口”字呈△形，完全是由于鍥刻的緣故，也有形變為“厶”形的，如“牟”（甲文作，從牛從口）、“勾”同“句”等可證。而，像人跽跪之形，《說文》誤以符節之“節”解之，頗誤。羅振玉、李孝定諸賢解為“人”字的變形，甚確?！傲睢弊值脑煲馍趺鳎蝗烁吒咴谏?，發號施令，聽命者作跽跪狀，表示服從。下有兩人、三人者，表示眾人。由于“令”字上面的“口”形變化較大，表義不明，于是再增“口”，作、，這與“益”增“水”作“溢”、“莫”增“日”作“暮”、“受”增“手（扌）”作“授”、“然”增“火”作“燃”一樣，形變而讀音變化不大。后來，其復輔音聲母逐漸分化，而韻始終未變?！墩f文》：“命，使也。從口從令?！蔽礃俗x音。

傅斯年《性命古訓辨證》：“令之一字自古有之，不知其朔（溯）。命之一字，作始于西周中葉，盛于西周晚期，與令字僅為一文之異形。”“令”“命”二字在金文當中一直通用，甚至在同一件彝器同一篇銘文里通用，如“小克鼎”。傅斯年先生認為“在當時此二字必無異樣的讀法，僅為一詞之異體耳?！保ㄒ娫摃?頁、24頁、25頁）到了戰國晚期的秦簡才徹底厘清二形。說明至少在秦之前，“令”“命”二字的聲母是混同的ml-，秦末之后才截然分為l-、m-。

二、其他旁證

（一）聲符為來母字[L]，而讀音卻為明母字者[M]

1.睦：音mù，《說文》：“目順也。從目坴聲。一曰敬和也?！甭暦皥v”，音lù，屬來母字。

2.繆，音móu，《說文》：“枲（麻）之十絜也。一曰綢繆。從糸翏聲?！甭暦傲挕保╨iù）屬來母字。此字讀miù時，通“謬”，讀miào時，做姓，讀mù時，通“穆”。

3.謬，音miù，《說文》：“謬，狂者之妄言也。從言翏聲?！?/p>

4.姥，音mǔ，從女老聲，《廣韻》：“姥，老母，或作姆，女師也?！甭暦袄稀睘閬砟缸?。

5.峔，mǔ，從山老聲，山名。慈峔，即“慈母”，在安徽省當涂與江蘇省江寧交界處。

6.埋，音mái，本作薶，《說文》：“薶，瘞也。從艸貍聲。”后隸作“埋”，從土從里，“里”仍作聲，貍、里均屬來母字。

7.霾，音mái，《說文》：“霾，風雨土也。從雨貍聲。《詩》曰：‘終風且霾’?！贝俗忠嗤ā奥瘛保毒鸥琛鴼憽罚骸蚌矁奢嗁饪{四馬?！?/p>

以上諸字，聲符均為來母字。

（二）聲符為明母字[M]，而讀音卻為來母字者[L]

1.聊，liáo，《說文》：“聊，耳鳴也。從耳卯聲。”卯，音mǎo，屬明母字。

2.窌，音jiào，《說文》：“窖也。從穴卯聲?！贝俗至碜xliáo，有二義：一為深空，二為中醫針灸穴位名：肩窌、肘窌。又音liù，古地名：石窌。聲符“卯”為明母字。

3.柳，音liú，許慎認為從丣（yǒu）得聲，但“柳”甲文作、、，金文作、，；聲符與“聊”的“卯”沒有二致，故有些學者認為從“卯”得聲（見王弘力編注《古篆釋源》586頁），類似的字還有“珋”“劉”“留”等。

4.吝，音lìn，甲文作，《說文》“恨惜也。從口文聲。，古文吝從彣?！甭暦拔摹薄皬ǎ╳én）”均為明母字。

5.鄰，音lín，《說文》：“鄰，五家為鄰。從邑粦聲?！奔孜淖?、、古本《老子》及汗簡、漢印作，非“口”字，而是“舍”“倉”“高”“”等字中所從之，為雙室相鄰之形，后訛為“口”，而“口”又可作，也變形作“厶”，故變形作（《古尚書》）（詳見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六冊257

～258頁），“厸”為“鄰”之古文；在金文里，寫作“”（中山王庴鼎），郭店楚墓竹簡作（窮達12）、（性自48）、（老甲9），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鄰國相望”之“鄰”也作，都是在甲文字形上加聲符“文”，“文”屬明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日乙21）字形（見湯余惠主編《戰國文字編》413頁），它的上半部分與《說文》所載之“從邑粦聲”小篆一樣，而它的下面又加了一個聲符“（文）”，是一個典型的雙聲符字，很能說明春秋戰國之際“鄰”字的復輔音聲母ml-“似分未分”的事實。

（三）互為又音者

1.昴，《毛傳》：“昴，留也。”這是采用聲訓解釋字義，此字又音mǎo，《說文》：“昴，白虎宿星。從日卯聲?！?/p>

2.姥，除上述mǔ音外，又音lǎo，從女老聲。今“姥姥”“姥娘”讀此音。

3.繆，除上述móu音和miù音外，還有一音讀liǎo，古同“繚”，繚繞。還通“勠”，合力、并力之義，如“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是（寔）繆力同心，兩邦若壹，絆以婚姻。（秦·《詛楚文》）

以上諸多例子，足以說明上古漢語復輔音聲母ml-的存在及分化的事實。

一個字被造出來時就含有“形”“音”“義”多重信息，其中“形”“義”的發展演變，保存在歷代典籍里，刻以甲骨金石，書以白紙黑字，有跡可查；唯有“字音”，由于時代邈遠，難以考定。原因很簡單，古代沒有錄音設備，一音既出，瞬時即逝，既不能超時，又不可屆遠。但也不是完全無跡可求，清代學者所說的“字從音造，義從音生”，不僅僅是“造字”的原則，也是“變字”的準則。字義演變會導致字形的變化、孳乳，字音的變化也是字形演變的主要理據。

隨著研究的深入，大多數學者認為上古漢語存在復輔音聲母，并且總結出來其演變、分化的一些基本規律。其中重要的一條是著名語言學家邢公畹先生所說的“一個帶復輔音聲母的原始語詞到不同的方言里，有的以第一輔音為聲母，有的以第二輔音為聲母”，我們所探討的“令”“命”和“來”“麥”同源分化，以及補充的這些旁證，說明復輔音ml-存在及最終演變、分化為m-和l-兩個聲母，僅僅為這一重要規律提供一個典型的材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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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春輝甘肅合作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漢語系74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