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的語法化及相關問題探析

摘 要：“真是的”是現代漢語話語交際中高頻使用的一個語氣標記，從歷時平面來看，它經歷了“真是”的韻律成詞到獨立結構語氣標記“真是的”的語法化過程。從共時平面來看，它的句法位置靈活，具有傳信表義、焦點表述、主觀評價等多種語用功能，可表達責備、埋怨、遺憾、不滿等多種消極性情緒語氣。

關鍵詞：真是的 語法化 句法特點 語用功能

在現代漢語中，“真是的”連用分為兩種情況，一是表達一種對真值判斷的強調，此時“真是的1”與“真的是的”同義，如“周炳認真地想了一下，就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真是的！’”①；一是語氣標記“真是的2”，如“真是的!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了。”本文從歷時平面的語法化與共時平面的句法特點、語用功能，對現代漢語中語氣標記“真是的2”作簡要探討。

一、語氣標記“真是的”的語法化過程

現代漢語中的“真是”有三種情況：一是表真值判斷的詞組“真是1”，如“原來那個人真是你妹妹啊！”；二是語氣副詞“真是2”，如“北方的雪真是太美了！”；三是語氣標記“真是3”，如“你們也真是，也不等等我！”例（1）中的“真是”就是表達說話人的語氣“真是3”。

在現代漢語共時層面中，語氣標記“真是的2”與“真是3”語用效果基本相同。如：

（1）“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煩。”

“哎，你也真是，多麻煩。”

語氣標記“真是的2”是“真是3”和語氣助詞“的”組合而成。所以要理清語氣標記“真是的2”語法化的過程，先要弄清語氣標記“真是3”的演變形成，換句話說，語氣標記“真是的2”語法化第一個階段就是詞組“真是1”通過韻律詞匯化為語氣副詞“真是2”再到語氣標記“真是3”的過程。第二階段是語氣助詞“的”附著在“真是3”上。

（一）詞組“真是1”到“真是2”的韻律成詞

“X真是Y”句式中的詞組“真是1”固化成詞的首要機制是位置的改變：由句中主語后到語句句首。表真值判斷的“真是” 連用最早見于六朝，宋代開始大量使用。如：

（2）汝真是我所乞無上道伴。（六朝《佛經·北涼譯經》）

（3）自今觀之，真是如此。（北宋《朱子語類》）

（4）二南之詩，真是以此風化天下否？（北宋《朱子語類》）

（5）楚漢間文字真是奇偉，豈易及也！（北宋《朱子語類》）

（6）瑞物無故而生，見戕庸奴，真是可惜。（明朝《萬歷野獲編》）

可見，在宋朝時，“真是”除了附著在主語后，表示純粹的真值判斷，還可位于語句之首，用來表示感嘆的語氣。由例（2）中的“X+真是+名詞性成分”到例（3）“真是+名詞性成分”和例（4）中“真是”用于疑問語氣句中，再到例（5）“X+真是+形容詞”、例（6）“真是+形容詞”。語義上，“真是”客觀真值判斷性質逐漸弱化，主觀語氣色彩逐步增強；搭配上，“真是”前的主語“X”逐漸省略，后接的成分，由體詞性成分逐漸變成謂詞性成分。

“真是”在句中脫離了主語，按照“右向成詞”的韻律構詞原則，“真”和“是”兩個語素自然結合成一個標準音步的韻律詞。這也符合漢語雙音化的趨勢，現代漢語中類似的韻律成詞還有“還是”“總是”“若是”等。至此，語氣副詞“真是2”就完成了韻律成詞的過程。

（二）語氣副詞“真是2”到語氣標記“真是3”的虛化

“真是”由句中的語氣副詞語法化為語氣標記，主要動因就是語用推理和語義焦點的轉移。首先，語氣副詞“真是”往往應用于人物對話中，說話人與聽話人都熟悉所討論的話題信息，而說話人在會話時總想用有限的詞語傳遞盡量多的信息，所以他往往將“真是”后的具體評價省略，實際上聽話人在處理信息時會自動地將省去的內容補上，如“你們也真是，也不等等我！”可以補充為“你們也真是不應該不等我啊！”其次，語音上，“真是2”在句中往往讀成重音，句中的語義焦點由“真是”后的具體內容轉為“真是”所傳達的語氣本身。

（三）語氣助詞“的”的附著

“真是的2”與“真是3”作為語氣標記，語用效果基本相同，但是在表達說話人情感上，“真是的2”的主觀程度更深。這種主觀語氣的強調來自語氣助詞“的”。判斷這里的“的”是一個語氣助詞，從方言中得到佐證，贛方言中“真是嘞”的用法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真是的”，也有方言說“真個是”，方言中的“個”“嘞”都是語氣助詞。

語氣標記“真是的”的語法化過程的完成應該在結構助詞“的”語法化為語氣助詞之后，或者與之同步。語氣助詞“的”的形成脈絡基本上是：

實詞“地”“底”→結構助詞“地”“底”→結構助詞“的”→語氣助詞“的”

“的”由結構助詞虛化為語氣助詞重要機制之一便是，句中到句尾的位置改變，這在元代就大量出現。如：

（7）他不曾開鋪的。（《樸通事》）

（8）俺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水滸傳》）

例（7）～（8）中，句末“的”與前面詞語的結構松散，去掉后，句子仍然成立，“的”表達陳述肯定語氣的程序性意義。可見，語氣助詞“的”在元代就已形成，表現一種陳述肯定的語氣，是一個過去完成時的標志。

據語料顯示，語氣標記“真是的”最早出現于清末小說《三俠劍》：

（9）“真是的，我這大年紀，還不如傻小子呢。”

在民國時期有所增多，不過也基本上出自同一部小說《雍正劍俠圖》。如：

（10）真是的嘿，咱們瞧瞧去，買點兒牛肉。

（11）“唉，真是的，都滾！”

（12）嗷，嘿嘿嘿，海川吶，你可真是的，叫哥哥怎么說呢？

（13）師父，還真是的，您又給我們收了這么個傻師弟。

例（9）～（13）中“真是的”既有位于句首，也有位于句中附著在主語后（“真是的”語法化遺留的結構），還與語氣副詞“可”“還”、語氣詞“唉”“嘿”等聯用，多處于感嘆句、疑問句的人物對話語境中，表達不滿、責備、感嘆等消極性語氣。可見，此時的語氣標記“真是的2”句法功能已經很完善了。

綜上，語氣標記“真是的”的語法化可表示為：

①句式“X真是Y”中的詞組“真是”→②語氣副詞“真是”韻律成詞→③獨立的語氣標記“真是3”→④“真是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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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匯化語法化

語義上，“真是的”基本經歷了“客觀上的真值判斷→認知情感上的肯定強調→篇章中的語氣標記”的過程。

二、語氣標記“真是的”的句法特點

從句法分布來看，現代漢語中語氣標記“真是的”可附著在句中主語后，如例（1），這種情況處于“真是的”語法化的連續統上；也可作為獨立語出現，不與別的成分發生結構關系，位于句首，引起后面要講的話題，如例（2）；置于句末，對前面所講話題進行語氣表述，如例（3）；充當句中插入語，連接前后的話題，如例（4）～（5）；還可獨立成句，如例（6）；甚至還可以連用。如：

（14）“外婆真是的，還拿我當小孩。”（諶容《夢中的河》）

（15）我抱歉地說：“真是的，我記成明天了。”（梁曉聲《表弟》）

（16）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說：“這孩子，真是的！”（史國良《周思聰：永遠的老師》）

（17）于所長忙笑道：別走啊，真是的，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里邊的名堂。（談歌《城市警察》）

（18）你這人，真是的，自己受罪。（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19）“不上前線就赤著腳嗎？真是的。”淑嫻微嗔道。（馮德英《迎春花》）

（20）梁季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真是的。”（歐陽山《苦斗》）

（21）“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梁有德干了兩杯“五糧液”以后，不勝感慨。（《名醫梁有志傳奇》）

從搭配成分來看，語氣標記“真是的”附著的主語大多是“你”“我”“你們”“他”“他們”等人稱代詞，如例（22）～（25）；而且，“真是的”還可以附著在指人的同位短語充當的主語或一般性的名詞主語后，如例（12）～（13），也可以是指示代詞“這”，如例（28），不過這種情況不多。

（22）“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煩。”（王朔《無人喝彩》）

（23）我也真是的，好心落個驢肝肺。（電視劇《喬家大院》）

（24）你們也真是的，怎么還沒學會靠自己生活呢?（報刊《讀者》（合訂本））

（25）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

（26）這個人真是的！

（27）你們房里那幾位也真是的。

（28）這真是的！（談歌《城市警察》）

“真是的”作為某種語氣標記多與“咦”“哎”“呢”“唉”“哈”“啊”等語氣助詞，或是與“也”“可”“還”等語氣副詞聯合使用，多處于疑問句和感嘆句語境中，如例（21）、（25）、（31）。

（29）你別說還真是的啊！

（30）真是的呢，論身材，論相貌，你兩個都不一樣。（歐陽山《苦斗》）

（31）她不禁詫異地說：“咦，真是的，怎么沒有新牌子的名貴手表呢？”（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現代漢語語氣系統中的六個典型單音節句末語氣詞——“的”“了”“嗎”“呢”“吧”“啊”，可以分為4級：1級是“的”，2級是“了”，3級是“嗎”“呢”“吧”，4級是“啊”。4個等級的語氣詞可以按序連用，中間可缺項，不可逆序排列。語氣標記“真是的”中的“的”是1級句末語氣詞“的”，所以其后可與3級的“嗎”“呢”，4級的“啊”直接連用，如例（29）、（30）。

語氣標記“真是的”不僅表現了說話人對自述話題的主觀肯定，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以表達不同的語氣，如不滿、責備、埋怨、驚訝、遺憾、感嘆等。在特定語境中表達具體語氣時，又往往與描摹性的語句相互補充，更加生動形象地表現了言語者的情緒與情感取向，從而能夠收到良好的交際效果。如例（15）中的“抱歉”與“真是的”相互補充表達“我”的“輕微的自責”語氣，例（19）中的“微嗔”和“真是的”相互補充表現“淑嫻”的“不滿”情緒。

綜上所述，語氣標記“真是的”，句法分布范圍廣，可在句中充當句子成分，也可獨立成句，還可以在句首連續使用，可以與語氣詞與“咦”“哎”“呢”“啊”等語氣助詞和“也”“可”“還”等語氣副詞聯合使用，表達不滿、責備、埋怨、感嘆等多種語氣。

三、語氣標記“真是的”的語用功能

語言的結構是為了反映語言的功能而存在的，語言的功能則是受限于語言的結構而得以實現，而語言的結構基本上由語法決定。作為一種語法實體，語氣就是通過語法形式表達的說話人針對句子命題的一種主觀意識。它包括三層含義：一是必須存在于句子層面；二是其表達必須與說話人的言語行為有密切關系；三是表達必須有形式標志。現代漢語中語氣的形式標志主要有語調、句式變化、語氣詞、語氣助詞、語氣副詞、嘆詞等語氣成分。“真是的”由語氣副詞“真是”和語氣詞“的”組合構成，句中作為一個主觀語氣標記，具有傳信表義、焦點表述、主觀評價等多種語用功能，可表達責備、埋怨、驚訝、遺憾、不滿等多種語氣。

（一）傳信表義功能

“真是的”作為一個語氣標記應用于話語交際中，具有傳信表義功能。

傳信是指說話人表達的內容是確實的信息，與“傳疑”相對。語氣標記“真是的”中的語素副詞“真”，表真值判斷的動詞“是”，句末語氣詞“的”都有很強的傳信功能。由此也促成了“真是的”的傳信表義功能。

首先，在現代漢語中，“是”字的基本作用是表示肯定，在名詞謂語句以外的句子中，一般不需要用“是”來聯系主語和謂語，用“是”能明顯加強語氣，肯定主語和謂語的關系。如：

（32）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教訓！

（33）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教訓（的）！

例（32）、（33）都表達主語“我”“不會忘記這個教訓”這一命題，但后者“X是……（的）”句式，強調突出了動作行為的施行主體是“我”，施行的動作是“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教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教訓！”這一命題是確信無疑的。

其次，現代漢語中的副詞“真”由表真值判斷的形容詞“真”虛化而來，語義上仍保留客觀真值性，表示“實在、的確”，而且往往在句中讀成重音，強調說話內容的高度真實性。“真”與“是”連用組成語氣副詞“真是”就更凸顯了說活人的肯定語氣。如：

（34）我過意不去。

（35）我真過意不去。

（36）我真是過意不去。

可見，例（34）～（36）三個句子中的“肯定語氣”是逐漸強化，“我”是越來越“過意不去”。

最后，語氣助詞“的”的傳信功能。一般情況下，六個典型的單音節語氣詞呈現離散狀態分布在傳信——傳疑連續統的不同部位，如下：

的 了呢2啊 吧 呢1 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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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信功能 傳疑功能

可見，句末語氣詞“的”用于陳述句句末，表達了說話人對事實的高度確信。

語氣標記“真是的”表義上的傳信，不僅體現在促使說話人發出具體語氣的事物本來就存在或已經發生這一事實是確切的，也體現在“真是的”傳達的說話人的語氣也是確實的。如例（31）中“真是的”表明，“沒有新牌子的名貴手表”這一情況在“她”看來是確信無疑的，并且確實引起了“她”的不滿。

另外，“真是的”在表義上往往帶有否定性質的傳信功能，說話人對于“真是的”前后已發生的事件持否定態度，如例（15）中“真是的”就暗含了說話人“我”認為自己不應該“記成明天”。

（二）焦點表述功能

從人類認知上講，被凸顯的事物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也更容易記憶、提取進而做出相應的心理反應。在言語交際中，被凸顯的也是說話人要表達的焦點信息。“X真是Y”句式中的“是”就是一個焦點標記，相應地，語氣標記“真是的”也往往在句中讀成重音，將說話人的語氣和所表述的信息焦點化，進而引起聽話人的注意，達到良好的交際效果。

“真是的”表示的是說話人對說話內容的態度和情感，這種態度和情感本身就是“語氣焦點”，是說話人主觀上認為聽話人應該作為重點關注的地方。而在實際言語交流中，聽話人也確實會注意到說話人的“語氣焦點”，因為“真是的”無論是獨立成句、作句中插入語，還是在句首、句末，都是以獨立結構出現，都起到高位表述、管轄全句的作用；而附著在主語后的“真是的”也管轄了句子的部分。“真是的”分布的句法位置都是凸顯的，所以它表現的語氣就是整個說話內容的焦點。

（三）主觀評價功能

作為語言的一種特性，主觀性是指說話人表達一個命題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個命題的立場、態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換句話說，說話人的表述總是從自己的視角出發，融入了自己的認識和感情。視角是指說話人對于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點。而情感的表達手段可以是語言中的韻律變化、語氣詞、副詞、詞綴等。語氣標記“真是的”是由語氣副詞“真是2”演變而來的語氣標記“真是3”和語氣助詞“的”組合而成，它的語法化過程也是客觀語義的淡化而主觀意義不斷增強的過程，同時又能夠傳達不滿、埋怨、責備、感嘆、遺憾等多種語氣，更有益于表現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情感和認識。如：例（23）中“真是的”就很好地體現了“我”對于自己“好心落個驢肝肺”結局是不滿的、是遺憾的，而且“我”強烈認為“好心落個驢肝肺”與“我”已做的行為是非常不相符的，是不應該發生的。再如例（31）中她發出了“真是的”的詫異語氣，因為以她的認識和意愿，應該是“有新牌子的名貴手表”，沒有的事實引起了她的驚訝和些許不滿。

除了傳信表義、焦點表述、主觀評價功能以外，語氣標記“真是的2”還能實現前后話題的銜接，例（17）中“真是的”就把聽話人的“走”和“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里邊的名堂”兩個命題相連。

四、結語

語氣標記“真是的2”在現代漢語，尤其是現代漢語口語交際中應用廣泛，從歷時層面來看，它經歷了從語氣副詞“真是2”的韻律成詞到獨立結構的語氣標記“真是3”再到“真是的2”的過程。從共時平面來看，與一般的語氣成分相比，它的句法位置靈活，可表達多種語氣，具有傳信表義、焦點表述、主觀評價等多種語用功能。

注釋：

①本文語料均出自北京大學網上語料庫現代漢語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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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琴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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