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茶館是一個大眾文化圈,它具有海納百川的容納性和包容性,無論是王公貴族、達官貴人、文人學者,還是平民百姓、販夫走卒、粗野村夫,它都會笑臉相迎。所以茶館可以稱為一個小社會。正是因為茶館起承轉合的順暢,老舍先生才選擇了這一三教九流混聚之所來表現時代的變遷,本文即是從老舍先生的《茶館》中衍生出國事與民事轉換的社會縮影。從晚清民事喧囂背后湮透著國家沒落;到民國軍閥混戰百姓民不聊生;再到新中國成立前黎明前的黑暗,國事與民事摻雜糾結在一起……這些都發生于最民生的空間——茶館,卻與茶館信奉的“莫談國事”形成最大的悖論。
關鍵詞: 戲劇《茶館》 國事 民事 社會變遷
在老舍的筆下,老北京的生活是詩意的,正因為如此才有了茶館的詩意。儒教的和合、道教的虛空、佛教的慈悲……世俗百態,無一不在這樣的茶館里顯現,這個空間包容萬象,所以它平和得不得不以喧囂向我們示意,然而太平的盛世才是茶館存在的基調,時代的變遷銷蝕著茶館的古意,老北京曾經的那種逍遙也漸漸被惶恐取而代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從晚清將亡到軍閥混戰再到民國末路,社會環境越來越暗淡無光,茶館也由開始的喧鬧轉為寂靜,一個時代一個時代“莫談國事”招牌上字體的加重、加黑,也無力挽回茶館在舊時代夾縫中掙扎的命運,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茶館那三位老人的自我祭奠中涅槃。
一、喧囂的是民事,隱透的是國事
在茶館里鬧騰的終究是民事,因為這個空間是三教九流聚會的場所。在這里,階層可以暫時地被泯沒,勢力可以間接地被包容,人人皆可在這二尺見方的茶座上品上一壺茶,哼上一段曲,論上一回人與事,茶館里左右就沸騰著民事民情的暗語。這在老舍的《茶館》第一幕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無怪乎曹禺先生在評價時稱贊其為“古今中外罕見第一幕”。其罕見法不過是在茶館這樣一個被濃縮的小社會里豐潤而又筆墨恰當的表現了民事,展現了各色民眾在晚清時的面貌,與此同時,在社會環境背景之下鋪開來的一幅幅民俗圖卻又無一不隱括了戊戌年間逐漸衰落的滿清王朝抱著最后遺存的資本在茍延殘喘。
第一幕中,數來寶是全景性的介紹。這里數來寶剛一消停,那里某一茶座“縣太爺被洋人打”的新聞就傳開來。茶館老板王利發著實是一位老好人,剛談起的“國事”,就被王利發用“莫談國事”給制止了。每一談國事,茶館即噤聲,大家屏氣凝神地聽著國事。而不熱鬧的茶館就不是茶館,王利發不管什么洋人、維新或是保皇,只要這茶館能夠順順當當地經營下去,賺上夠活路的錢,那就是一個好世道,所以“莫談國事”是茶館秉承的要訣。在整部話劇的言語層面,“莫談國事”是人們一直在意的四字諍言,老舍在話劇創作的第一幕就將其凸顯。
當常四爺和松二爺托著鳥籠進了茶館,遞上自帶的茶葉時,清朝遺老遺少的生活習性撲面而來;抽大煙的唐鐵嘴磨磨唧唧、垂涎腆皮地向王利發討上一杯茶;地痞二德子在這個時代抖摟起威風,在茶館里也會擼起袖子動武;吃洋飯的馬五爺把洋教、洋人當做護身符確乎在民事朝天的茶館中震懾住地痞流氓;更不要說依舊頑固的啃食封建王朝的大太監龐守英在垂暮之年竟然要買個大姑娘當老婆,這一駭人聽聞的交易劉麻子不在乎,王利發卻心神不安、胡亂撥弄著算盤。這些各式各樣的人等莫不就是即將覆滅的王朝拋丟下來的人們。國家要亡了,可是百姓還是那些個百姓。在這樣的社會中,他們要怎樣地生存生活在茶館里都能顯現一二。人們迫不及待地需求在茶館中的民事往來,不就是因為國事的演變造就了各類人,才上演了各種鬧劇。從某個角度來說老太監龐守英就代表了此時的清王朝,既不久于人世,又想在自己彌留時可著勁地糟蹋剩下的資本。
及至后來劉麻子和松二爺、常四爺套近乎,一塊洋表就玩轉了三人之間的氣氛,常四爺冷不丁一句“一個人身上都是洋玩意”把國事與民事給扯乎上;秦二爺來茶館更是將國事與民事套攏了,秦二爺與王利發之間的收租、繳租,房客、房主的關系本是民間最普通的事務,但秦二爺希望的卻是收回房子、開工廠、實業救國;秦二爺與常四爺能夠為賞上兩碗臘肉面給乞丐冷言相諷,愛看熱鬧的民眾莫不都覺得有好戲看了,常四爺慨嘆一聲:“大清國要亡了!”把人們拉入國事的現實中;當龐總管來到茶館,秦二爺與他招呼上維新與保守的論談,茶館中眾人齊喑。人們是怕,怕被國事侵占的民事,失去了民事生存最后相對自由的空間與場所。到了第一幕的最后一句:“將!你完了!”實在是點睛之筆,既是民事活動象棋的玩法,又暗含著國之將亡,可謂一語驚人。
茶館是容納民生的自由空間,當它的自由度大到能將國事暢談恰如民事的活躍,那么可以說社會是給予了輿論空間的,以致人們不必要談什么而色變。而在晚清時期,裕泰茶館顯然已經不能堪負這樣的空間壓力,“莫談國事”就是這垂死掙扎最好的例證,此時的喧囂雖將民事敷于表面,卻生生地被國事所裹挾,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人們知道這樣人聲鼎沸的茶館也熬不了幾時了。塞繆爾·約翰遜博士在評價莎士比亞的劇作時說:“……莎士比亞應該受到這樣的稱贊:他的戲劇是生活的鏡子。”①老舍先生的《茶館》同樣是一面生活的鏡子。民事角度細膩而周到的呈現將此種的藝術設置用鏡像式的營構方法勾勒出相應歷史氛圍下百姓的生存狀況。這些“小人物”的群像不是單純地上演展覽式機械的動作,他們所傳遞的遠遠超過了名所限制之實,更多的是用茶館這個絕佳的公共空間表現了民之所謂,與此同時,時間與空間的橫縱軸的交叉也奠定為其后民事的過渡,國事的愈演愈烈鋪排了筆墨。
二、紛繁的是國事,牽連的是民事
民國時期,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尋常百姓無暇亦無閑顧及往日的留戀,茶館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國事與民事在這一時期有了互相交融的契機,亂世已經深深影響了民眾的生活。軍閥頭目甚至登堂入室,巧取豪奪,這時的王利發不管多么努力想要維系那種民事的氛圍,依舊擋不住皇城根底下百姓的耳目。社會的變遷實在太大了,容易觸動這變遷社會敏感神經的民事也越來越容易上升為國事,所以王利發不管怎么去改良依舊不忘貼上“莫談國事”的條幅,但這也是枉然。國事頹唐的紛繁,使得茶館這個公共空間不再太平,此時的喧鬧是被粉飾的喧鬧,不再是那個暢所欲言、民事開懷的場所,被寂靜架空的喧鬧,讓人預知了茶館的衰亡,也預知了社會的動蕩不安。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被顛倒黑白的不僅僅是國事,亦有民事。那曾經自私、落魄的唐鐵嘴竟要感謝這憑運氣才能討生死的年月,阿Q式的幽默奚落著自己,也奚落著社會。“哈德門的煙又長又松,正好裝白面。大英帝國的煙和日本白面,兩大強國伺候我一人,這福氣還小?”拉不下臉來的松二爺捧著鳥籠來到裕泰茶館,懷舊的思緒依然在改良后的茶館碰壁,此時的茶館,已然不具備民事活動的基本設施,連掛鳥籠的地方都沒有了;曾經清王朝的捕快吳爺、宋爺更是大言不慚地宣稱:“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總之誰給飯吃,我們就為誰效力。”更不要說劉麻子為兄弟倆逃兵說合“小三口”的滑天下之大稽。此時的裕泰茶館儼然成了變相的民事殘留的處理所和躲避國事的隱匿地。最努力做順民的百姓也在這樣的亂世之下被擠兌到狹小的地域。裕泰茶館妄圖維護和挽留的昔日盛景已經一去不復返。
無怪乎崔先生要說:“有那么一天,我們都要做亡國奴!”王利發懷抱著僅有的一絲幻想詢問:“那能不能死馬當活馬醫呢?”崔先生卻不留余地地說:“死馬不能變活,活馬必然得死,死馬不能當活馬醫!”王利發明白了國家是每況愈下,民生將無從談起。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將百姓的愿望打破,雖然茶館依舊在王利發的種種改良下勉強經營著,可是茶館里來往的、奔走的、停留的已經不再是熙熙攘攘的民眾,而是和這個時代結合起來的各色各樣應運而生的“人物”了,慢慢的,慢慢的,民事就再也沒有話語的空間,于是茶館也將沒有它存在的價值了……
茶館以一個可以容納萬象的畸裂的公共空間,莫衷一是地用溫存的手法去吞噬一場場劍已出鞘的搏斗,此時國事與民事摻雜而行,老舍的劇本淋漓盡致地將這種“畸烈性”特征作為前景間接而又集中地將局內人察覺不出的荒誕與丑惡表現出來,在這里,讀者可以清晰地指認國事與民事的是是非非,指認國事與民事的分界,指認國事與民事的交滲。老舍對于她所處理的“鏡像中人事的交雜”用生吞活剝的方式將這些重疊之處撕破給人看,希冀著悲劇般所欲言的美感也能在這樣赤裸裸而又野蠻的進程中將時代推進。誠然,隨著歷史的發展,中國的苦難還是意味深長地停留在民眾的空間,國事進駐了民間的話語范疇,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抹殺了曾經作為談資的街傳巷聞,已經正式地大踏步地將觸角伸到歷史的演進的點滴中,反過來看這時的茶館,無端平添了些許沉寂,些許沉重,些許風光不再的默然。
三、國事已成為百姓之民事,民事聊以為泱泱之國事
新中國成立前期,百姓不可說國家大事,因為任何不經意的談論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當任何民事皆而成為國事,此時最正常的公共輿論空間已經與個人的隱私重合,人們最好緘口莫言,否則將惹事上身。這個時候的茶館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賣茶、變成公寓出租、說評書甚至找女招待,任什么樣的改良都換不來裕泰的重盛了,因為國之不國,民何以堪,茶館最后的寂靜、悲涼與默哀是必然的。
最后三位老人相聚茶館,當茶館這個公共空間只能容納三位飽經風雨滄桑的老人時,他們將寂靜裝滿了屋子,回憶的是徹徹底底的自己,也恰恰是徹徹底底的國事變幻,此時無論什么國事都意味深長地聯結著各自的民事。秦二爺在暮年明白了一個道理:實業救國在中國是行不通的;一輩子不服軟的常四爺,自食其力,憑良心賣力氣,可是在眼下的時代卻是干了一輩子一事無成,只能賣花生仁;王利發改良茶館,怎么改茶館都是脫離了社會得不到生存的理由。他們對現實的中國心死了,國事寥寥,無濟于事。
多少人為三個老人最后的給自己的祭奠而掉淚,不僅僅是因為對悲涼的人生有所慨嘆,更因為這最后的結局是為無奈的現實所逼。亂世之中,國事與民事的融合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小劉麻子仗勢欺人要霸占裕泰茶館;小唐鐵嘴勾結龐四奶奶要軟禁康婆婆;小吳爺和小宋爺伸手對毫無反抗能力的王利發就是一巴掌,王掌柜已經被逼到頭了,他需要一個了結。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國不顧民,民不顧國,當了一輩子順民的王利發是見了誰都會鞠躬、請安、作揖,可就是這些本應在民俗社會中有著好人緣的由頭,卻在現在的社會中白瞎。國事依舊以是非混淆的狀態呈現于民,無怪乎常四爺高喊:“我愛咱們的國,可誰愛我啊!”到了最后,我們得到的更多的是“于無聲處聽驚雷”②的感慨,“于無聲處”是因為此時民眾的話語空間早就被蠶食的所剩無幾,“聽驚雷”則是民眾在這樣的窒息的環境下有所駁擊,普通的百姓也在此時明白了一個道理,要不就束手就擒地俯首國家,做一個臣服于時代的懦弱布衣,要不就鋌而走險,試試看,終究是要把這一綁縛與籠罩的鐵屋子給打破了,這樣才會有一線生機。當人民缺失了自我的政治自由,就無所謂什么民生,當所有的民事隱退,國事又將何去何從?無聲無息的茶館正是對國事無忌的參彌著話語空間的最好詮釋,此時茶館中的寂靜,與外界不斷的紛擾與喧鬧,最終要有一個比照后的了斷,當老板王利發選擇那條不歸路后,整個話劇在這里得到了升華。
拋灑的紙錢遠遠不能將這樣的國事與民事的尷尬和不堪送走,新中國成立前期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這一黑暗無孔不入的侵襲著百姓,而百姓的一舉一動都悲戚戚地告慰著這段黑暗的歷史,茶館用最集中的形式向我們展示著這段新中國分娩時的苦痛,沒有力量反抗的百姓在惋惜聲中夭折了,為了成全這一輩子經營的茶館,王利發也最終在這孤冷而又幽暗的茶館里死去。
四、結語
看完戲劇《茶館》,我們總希冀游離于文本,在某一個角度闡述這段歷史的悲痛,選擇了在國事與民事的比照中觀察世態炎涼,解讀滄桑更迭,是《茶館》給我們的一個契機。老舍先生藝術的敘寫了一段歷史的傷痛,我甚至覺得根本不在于話劇本身是否凸顯了“埋葬三個舊社會”的陳詞濫調,更多的是想昭示一種對于民眾的人文關懷,在當時風云變幻的社會形勢下,民事與國事實質上是一種客體形式在主體期待范疇的變遷。在歷史的今天,我們的這種理解和努力至少代表著對業已成為過去的人類悲劇的反思,構擬人們可以在更加宏大的公共空間中少一些歷史的傷痛。
注 釋:
①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12:41.
②該詩句出自魯迅,他后期的一些詩篇形象地寫出了革命勝利的信心,給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以極大的鼓舞。1934年5月30日寫的《無題·萬家墨面沒蒿萊》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聲處聽驚雷”可謂石破天驚之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詩人的心跟全國人民連在一起,他想得很遠,想得很深,感受到人民革命驚天動地的偉大力量。這樣的詩,反動派看了會不寒而栗,革命人民看了會斗志昂揚,其社會意義是不可低估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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