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1152—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著名詞人。姜夔一生浪跡江湖,不曾入仕,布衣終身。他工詩詞,善書法,精音律,常自譜曲而不用現(xiàn)成曲調(diào)。《揚州慢》一詞即是他自度曲所填之詞。詞牌詞題統(tǒng)一,因?qū)憮P州戰(zhàn)后之景,又是慢詞,故稱“揚州慢”。
這首詞寫于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其時姜夔25歲。詞人路過揚州稍作停留。揚州自隋唐即是著名繁華之地,從李白送別孟浩然的著名詩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可見世人對這一片“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向往。但在南宋初期揚州兩次遭到南侵金兵的洗劫,變成一座荒涼的空城。故詞人途經(jīng)揚州目睹戰(zhàn)爭洗劫后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感慨為詩,寫下此作。
詞前作一小序,點明作該詞之時,地,緣由,以及情感。“淳熙丙申至日”,古人以天干地支紀年,丙申年即淳熙三年,“至日”即冬至這一天。“予過維揚”,“維揚”即揚州,《尚書禹貢》中有“淮海維揚州”之句,故以維揚指揚州。“夜雪初霽,薺麥彌望”,點明氣候,寫揚州城外之景,雪后放晴,滿眼青青的薺麥。“薺麥”也即無人播種的野麥。此處含蓄地點明這座曾經(jīng)人煙阜盛的繁華城市現(xiàn)今已是百姓流亡,人去城空。詞人進入城中,見到的是更為荒涼之景,“四顧蕭條,寒水自碧”,護城河之水的碧色似乎是這座蕭條之城中難得的生機,“自”是“空自,徒自”之意,所以這里的碧水在詞人眼中似乎更襯顯了整座揚州城的衰落。杜甫的《蜀相》一詩中也有類似的表述:“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暮色漸起,戍角悲吟”,此二句詞人再寫耳中所聞。戍角之聲是軍隊駐扎的象征,點明了此地的戰(zhàn)備。號角之聲本無所謂悲與不悲,但在此時的詞人聽來這戰(zhàn)亂之聲是如此的悲凄。下文詞人直抒胸臆,“予懷愴然”,“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愴然”是悲傷之意。因何悲傷?“感慨今昔”。揚州的昔盛今衰的鮮明對比讓詞人慨嘆不已。詞人就是在這樣凄涼的現(xiàn)實和心境下寫下了這首詞作。“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千巖老人是詞人的叔岳父蕭德藻,此人在當(dāng)時頗有詩名。“黍離”是《詩經(jīng)·王風(fēng)》中的著名篇章,原詩共三段,采取的是重章疊唱的手法加強表達感情。所以此處列舉一段:“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首詩寫的是什么呢?毛詩序稱:“《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宗廟公室,盡為黍離。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也就是說,一位周朝士大夫路過舊都,見昔日宮殿夷為平地,種上莊稼,不勝感慨,寫下了這篇哀婉悲傷的詩,表達了對國家昔盛今衰的痛惜傷感之情。這種解說在后代得到普遍接受,黍離之悲從而成為重要典故,用以指代故國淪亡之痛。所以這里蕭德藻從姜夔的詞作中讀到了詞人感嘆揚州城昔盛今衰的情感,故認為該詞有“黍離之悲也”。下面我們就來看看詞人在詞作正文中如何表達這種“黍離之悲”。
上片首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淮左”即淮東,宋時在淮河下游地區(qū)設(shè)淮南東路,揚州是淮南東路的著名城市。“竹西”即竹西亭,揚州名亭。杜牧有詩云:“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所以開頭兩句八字,運用對偶、引用(暗引)修辭,概述揚州地理、歷史、名勝,說明揚州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自古繁華無比,這是詞人的追憶,也勾起了人們對昔日名都繁盛的追憶,這八字又是下文“解鞍少駐初程”的原因。首兩句突出對名都的仰慕、神往,在筆法上可以說是虛寫反襯,以昔之繁華令人神往反襯下文今日揚州的破敗荒涼。“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春風(fēng)十里”,并非實指一路春風(fēng)拂面,而是化用杜牧詩句:“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使讀者聯(lián)想當(dāng)年揚州樓閣參差、珠簾掩映的十里長街盛況,反照今日的衰敗景象。此句寫昔盛,呼應(yīng)開頭兩句,并與下面“盡薺麥青青”構(gòu)成鮮明對比。“盡薺麥青青”和序中“薺麥彌望”呼應(yīng),也與《詩經(jīng)·王風(fēng)》中的“彼黍離離”一句在表現(xiàn)手法和意境、情調(diào)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寫盡了劫后揚州荒涼、冷落。所以這兩句可以說是以“春風(fēng)十里”的虛景反襯“薺麥青青”的實景,而城池荒蕪、人煙稀少、屋宇傾頹的凄涼情景也就不言自明,讀者自然可以想見,這也恰似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句可以說綜合運用了多種手法:借代、引用、對比,虛實結(jié)合,寫入城所見,前句點盛,后句點衰。下面“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字面的含義是金兵的劫掠雖然早已成為過去,而“廢池喬木”猶以談?wù)搼?zhàn)事為厭,可知當(dāng)年帶來的戰(zhàn)禍兵災(zāi)有多么酷烈。這里很明顯運用了擬人手法,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所以這一句揭露了侵略者給揚州造成的慘象,給揚州人民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從而反映人民對侵略戰(zhàn)爭的極端痛恨,也表達了詞人對揚州人民的同情和感時傷世的情懷。“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上片結(jié)句由視覺描寫轉(zhuǎn)入聽覺描寫,以黃昏清角吹寒打破了空城的死寂,進一步渲染了凄清沉寂、悲涼的氛圍,從而點明揚州已成空城一座,景中寓情,表達了詞人對名都淪為空城的不勝沉痛悲涼之感。至此,上片由虛寫“名都”“佳處”起筆,以實寫“空城”作結(jié),其今昔盛衰之感鮮明,充分表達了詞人的“愴然”之情。
下片,“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杜郎即前文提到的有“小李杜”之稱的杜牧,杜牧在揚州為官十載,公事之余,流連于揚州的繁華聲色,寫下了許多著名詩篇。“俊賞”即卓越的鑒賞力。“算”,料想。這里作者進一步從懷古中展開聯(lián)想:文采風(fēng)流的小杜現(xiàn)今如果重到已是面目全非的揚州城,想必是驚訝無比。“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豆蔻”取自杜牧《贈別》一詩中“豆蔻梢頭二月初”,喻十三四歲女子的美麗芳華。“青樓夢好”化用其《遣懷》詩中“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句。此處三句意為縱然杜牧有著能寫出“豆蔻”“青樓”這些美好詩句的才華,見到如今揚州城殘破之景,怕是再也吟不出深情繾綣的詩句了。此三句以杜牧之難賦深情,側(cè)面寫揚州城如今的荒涼破敗。“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