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基于英國作家勞倫斯頗受爭議的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成書、出版、漢譯、研究中出現的種種矛盾現象,總結出本書確實是一本充滿藝術的矛盾統一性的小說。正文從三方面詳細闡述了矛盾性所在:人物居住環境的相互間矛盾,人物性格的相互沖突,以及人物內心無時不刻的激烈交鋒。矛盾最終還是歸結于作者以求人類找回血性,回復和諧的目的。
關鍵詞: 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矛盾 和諧 三個方面
一、引言
1929年在巴黎出版,直到1960年才在祖國開禁的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下簡稱《查》),為作品風格跨越了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英國小說家D.H.勞倫斯生前招來了唾棄與罵名,身后樹立了不朽豐碑。這部連大詩人T.S.艾略特都頗有微詞的小說在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遭到了審判,審判傳喚了文壇眾多名人,其中大學教師霍嘉特當被問及此書是否“惡毒”時,坦然回答:“不惡毒,這書講道德,甚至有清教之嫌?!边@樣的回答顯然與書中大段坦率的性愛描寫給人的印象不一致,而其后作證的大文豪福斯特的回答更是讓法官目瞪口呆:“我認為剛才[霍嘉特]的描述是準確的,盡管人們對此的第一反應是自相矛盾。”“矛盾”一詞其實正是對此書極為準確的一個注解。
這樣“矛盾”而惹來無數爭議的書傳到中國譯成漢語注定是曲折的。雖然早在1936年就由饒述一由法語本轉譯并在1984年再印,但自那之后的數十年間,漢譯《查》本在中國出版的屈指可數,這與勞倫斯其他幾本著名長篇《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動輒十數本甚至幾十本的漢譯本、經常復譯的情況相比,與其地位不符,也與其在文學研究界與日俱增的論文論著數量不符。最顯著的一個例子便是200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趙蘇蘇譯的一個嶄新《查》譯本,據學者統計,不只使用了大量漢語俗語和委婉語來歸化翻譯所謂“敏感”部分,更是刪掉了幾百個有關性器官或性愛描寫的文字和幾十頁原文不譯(劉元秀,2006:66),這實在是跟出版此書、介紹國外文學文化語境的初衷背道而馳。而究其原因,還是如法國“操縱派”翻譯理論家勒菲弗爾所說:“文學翻譯如同其它一切翻譯,從原文本的選擇,翻譯的具體操作,以及譯本的接受情況都受到譯語文化語境的制約,譯者并非是絕對自由的‘舞者’,而是要受到目的語文化的贊助系統、意識形態和詩學的影響?!保↙efevere,1992:15)
出版時文本與源語文化環境、時代背景的矛盾,譯介到別國時文本與譯語、譯語意識形態、詩學的矛盾,統統可以追溯到作者勞倫斯本身和這本小說本身的內在“矛盾”(paradox)。勞倫斯本身的矛盾可以從他的自傳性小說《兒子與情人》中看出一些端倪。對母親獨占式的愛的若即若離,對給予他柏拉圖式戀愛的第一個情人的始愛后恨,對給予他肆意放縱的肉感的愛的第二個情人的既沉迷又厭惡,都指向了勞倫斯成長時期的人格矛盾性。而對以他父親為代表的礦工階層的矛盾看法更是貫穿了他一生的思考,在《兒子與情人》和《查》中都有明顯反映。以下從三個方面分析《查》這本驚世駭俗的小說中矛盾又統一的元素,以期揭示勞倫斯為何窮其一生來求證人類社會重返和諧的密碼。
二、《查》的矛盾性
1.環境的矛盾
正如勞倫斯的同胞、他的前輩與研究對象托馬斯·哈代在他的威塞克斯系列小說里所反映的那樣,環境與性格對人物的命運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而當我們回頭來看《查》這本小說里的兩個男人時,更是發現他們有著如同南北極一樣昭然對立的生存環境與性格特征。守林人梅勒斯生活的森林,許多勞倫斯一致認為是充滿基督教圣經意味的象征物,即亞當與夏娃最初生活而后因偷吃禁果被上帝驅離的伊甸樂園,而小說中康妮與梅勒斯確實在此相愛并且多次密會的事實也證明了這個判斷的準確。在勞倫斯的心中,森林是充滿生機的,是孕育生命的場所,所以才會有諸如康妮看到梅勒斯背身洗澡、兩人赤身裸體淋雨的場景。在這里,勞倫斯所謂的人的血性(blood-consciousness)得到了盡情的表現和宣泄,而根本沒有工業革命車輪帶來的紛紛擾擾和虛偽矯飾的上流社交。因此,有學者提出可以把森林看成是勞倫斯同期涌現的心理學鼻祖弗洛伊德著名的性格分析理論中“本我”的象征(資云南、安鮮紅,2008:102)。
這無疑與克利福德·查泰萊生活的死氣沉沉的勒格貝大廳形成鮮明對比。勒格貝大廳是查泰萊男爵世襲的豪宅,象征著貴族統治階級和滅絕人性的資本主義工業文明。事實上,在這樣的地方,他只是終日坐著輪椅與妻子或者女仆人高談闊論他的創作、生意經和對愛情的謬論。勒格貝大廳見證的是一個個跟克利福德本質上一樣虛弱、沒有血性的男人的來訪,見證的是他和康妮發生的無數次爭吵,以及他尋求女仆理解和安慰的可笑場景。他在唯一一次離開這個陰郁的環境到他的事實上的情敵梅勒斯的生活環境去的時候,卻因為輪椅故障且自己無力的下肢不能挪動半步而困在原地,惱羞成怒,最后還是梅勒斯來施以援手,他的孱弱愚笨和梅勒斯的強壯精干全被在一旁的康妮看得一清二楚。這一幕實在是勞倫斯直接把兩個環境孕育出的兩種性格擺在一起對比的妙筆。
2.人物間的矛盾
正如上述,環境與性格影響人物命運,而環境與性格這兩大因素之間又何嘗不是互相制約。生存環境日復一日淘洗染色著人物性格,使此人變得愈發跟環境貼切起來,簡直不分彼此。
在《查》中,梅勒斯雖然出身低微,但卻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對兩性有著獨特的見解。他的前兩個女友一個執著于柏拉圖式的戀愛,一個雖然極其纏綿但對性生活斷然拒絕,逼得他只能找一個粗俗但肉感的女人草草結婚,這里我們仿佛又看到了《兒子與情人》中的主人公??偠灾防账棺非笊菊婵鞓?,藐視社會道德,也正因為此,他無法見容于社會,只好當個守林人,做一個事實上的遁世者。然而在森林這個象征意義上的人類血性的起源地,他終于找到了他需要的愛,在這里汲取了生命力。直到代表世俗力量的他的妻子追到樹林,將他和康妮的事情抖得沸沸揚揚,他才被迫出走,宛如亞當和夏娃被上帝驅逐。此時的他們已經重獲生機,因此離開伊甸園也無所謂。這也是為什么有學者總結道:“在勞倫斯的心中,梅勒斯是生命力的象征,是垂死英格蘭的救世主,只有當所有的英國人都恢復原始的生命活力,英國才能得到救贖,恢復生機?!保ㄙY云南、安鮮紅,2008:102)
而相反,克利福德·查泰萊男爵代表的正是垂死的英國舊權勢——貴族和上流。他和他居住的勒格貝大廳一樣,陰郁、死氣沉沉,預示著西方工業文明的末日即將來臨。他既是他的階級的代表,同時又是他的階級的犧牲品,他在一場掠奪和瓜分階級利益的戰爭中失去了生殖能力,這也是這本充滿象征意味的杰作中又一個為文學評論家津津樂道的手筆,生殖力的喪失不正是代表他身后的整個階級的末日已經來到?但是他和他的階級又不甘心就這樣失敗,于是才會發出允許康妮“同一個體面人無愛而孕一個孩子”的謬論,以求延續他們之間干枯的愛情和他自己的貴族血脈,但是一旦聽康妮親口說出她腹中的孩子的生父居然是他的仆人,一個服務他們階級的下層人時,他心里的虛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擊。
由此明顯可以看出,兩個男主角的性格對比是他們生活環境對比的延續,從藝術手法上來說,是強化了沒落勢力的腐朽氣息給讀者帶來的厭惡,而對注入血性后獲得拯救的新生活充滿了期待。
3.人物心理的矛盾
現代主義的一大手法便是加強了對人物內心深處的分析,即Psycho-analysis,而勞倫斯正是這一手法的大師,絲毫不遜色于他果敢的性描寫。精神分析貫穿于他的四部主要長篇。在《查》中,“勞倫斯大量使用了能靈活描述內在思想和心理經驗的語言與風格。他筆下的人物總是處于沖突與對立之中,因而在價值評判層面上我們發現眾多‘獨立而互不融合的聲音’,形成復調敘述”(熊沐清,2001:30)。而正是這種看似矛盾的格調,凸顯了時代變化。小說中尤其以對康妮和梅勒斯的分析為透徹。
總的來看,康妮的矛盾突出表現在她認識梅勒斯前后的生活巨變?!霸谒鲆娮匀蝗嗣窐匪沟那鞍肷铮仁前鸭兙窠徽効醋髯钪匾氖拢瑦矍橹皇桥阋r品,然后是其丈夫克利福·查泰萊的傷殘和勒格貝客廳里社會名流們對愛情的詆毀和窒息”(朱法榮,2002:100)。無能的丈夫壓抑著康妮的本能,而她無意中窺見梅勒斯洗澡后,便忍不住心潮澎湃。但是她又受制于查泰萊夫人這個頭銜帶來的道德約束和對丈夫的一絲留戀,畢竟梅勒斯不是什么丈夫口中的“體面人”?!八ε伦约簩λ膼勰街?,但又不愿意立即與此抗爭”(黑馬,2010:139)。所以有學者把她的這種內心糾結比喻成頭發被纏在樹枝上的《圣經》人物押沙龍,進退不能(黃文璐、魏蔚,2009:109),這種說法是十分準確的。
而另一位主角梅勒斯的內心也充滿了矛盾。他力圖擺脫卑微的出身,但終于入伍之后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屬于這個階級,沒有生命力,只有金錢。愛情與婚姻上屢屢受挫也讓他心灰意冷,于是他幻想在森林里遁世,直到遇到康妮,重新勾起了他對生活的向往。他們之間有天然的距離,“他幾乎比她年長十歲,論經驗,他是底層出身”;但是他也看到了希望,“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他能看到這道鴻溝彌合的那一天,他們能生活在一起”;可是“然后呢?然后呢?他必須從頭開始,從無開始嗎?他必須纏住這女人嗎?他必須與她的殘疾丈夫發生可怕的爭執嗎?……太多的痛苦啊!再說他已經不再年輕,不再青春勃發。他也不是漫不經心的那種人。任何一點痛苦和丑陋都會傷害他,也傷害那女人!”(黑馬,2010:147)
可也正是通過反復的內心矛盾,兩人歷經洗禮,最終能堅定地走出森林、離開那座陰郁的豪宅,邁向嶄新的未來。結局沒有明確說明兩人是否各自離婚,結合到一起,這可能也是囿于真實社會現實的無奈,但是無疑充滿了希望,正如康妮腹中的新生命一樣。
三、結語
因此,《查》作為勞倫斯生前最后一本也是最成熟的一本長篇小說,無疑充滿了這種人生與文學的矛盾統一性。正如勞倫斯自己對愛情的追求、對父親的認識最終實現了矛盾后的和諧一般,在他人生最后一段時光里他終于攀上了文學創作的巔峰。勞倫斯在1929年9月12日寫給D.V.Lederhandler的信中明確表示,在《查》一書中,他大量使用了象征手法,他認為所有的藝術都被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賦予了象征意義(朱通伯,2003:349)。難怪有學者說,整本小說本身已經成為了英語文學中一個巨大的象征符號,而這個符號永遠會成為文學愛好者與研究者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
?。?]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2:15.
?。?]D.H.勞倫斯著.黑馬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T].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139,147.
[3]D.H.勞倫斯著.朱通伯選編.勞倫斯論文精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349.
?。?]黃文璐,魏蔚.《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與圣經典故[J].福建教育學院學報,2009,(5):109.
?。?]劉元秀.譯語文化語境對文學翻譯的操控——《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新譯本初探[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06,(7):66.
[6]熊沐清.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及糅合——勞倫斯敘事的二重性特征[J].外國文學研究,2001,(2):30.
?。?]資云南,安鮮紅.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解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象征手法[J].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1):102.
?。?]朱法榮.D.H.勞倫斯的起點和終點——評《白孔雀》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創作主題的相似性和連續性[J].山東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4):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