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易安是怨婦

【摘 要】李易安被人們譽為宋代詞壇上的一顆明星，但在眾多詞家的筆下，易安常以怨婦的身份與公眾見面，這大概與現存易安詞以反映婚后孤寂的閨房生活和南渡后國破、家亡、夫故的輾轉流徙之悲苦生活為主要比重有直接關系。細品其所有傳世存目詞后，我認為這樣定位易安難免有點草率。

【關鍵詞】 易安 愁思 愛國熱忱

李清照是我國宋代一位杰出的女詞人，自號易安居士，人稱其詞為“易安詞”。易安詞在宋代詞苑中享有盛譽，備受后代詞家的矚目。只要仔細咀嚼所有現存易安詞，就會發現她并非如眾多詞學家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怨婦。我們不妨以徐培均先生的《李清照集箋注》為第一參考書目，該書共收集易安詞53首，據我初步統計，其中有不到三分之二的詞與愁直接或間接相關。也就是說，有三分之一的詞作與愁怨毫無關聯，它們或詠物；或描寫自然景物、自然風光；或雖題材不一，但都格調輕松歡快；或抒寫手足情；或托事言志，表達愛國主義情懷。為了較客觀澄清易安非怨婦的事實，我將借助眾人所熟知的作品，單從內容方面加以說明。

易安詞素以委婉、含蓄、清麗著稱。由于受社會環境影響，她的詞風也隨之發生改變，在特定時期內形成了與之相適應的特殊風格?？v觀易安的整個生命歷程，可將其一生大體歸納為以下三個時期。

一、中州盛日，閨門多暇

李清照出身于書香門第，生活比較優裕。女詞人常常留戀于山川大自然的美景之中，秀美的大自然陶冶了她的情操，賦予了她靈氣。因此，這期間的易安詞輕快活潑，富于濃烈的生活氣息，給人以美的感受。《如夢令》一詞集中地表現了她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情懷：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是詞人少女時代一次郊游活動的剪影。詞人當時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展現了一幅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生活畫面。其中所營造的境界：“仿佛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其描繪自然美景，生意盎然，溪亭之外，日暮之時，靜的梅花，動的鷗鷺，天上地下，美不勝收。其抒發閑適襟懷，瀟灑開朗。其寫景抒情之法，僅捕捉溪亭日暮，迷路歸舟，藕花深處，一灘鷗鷺幾景，穿插“ 常記”、“沉醉”、“興盡”、“誤入”、“爭渡”、“驚起”幾個感嘆之詞，寥寥數語，引人入勝。語言清新明快。

此時期李清照另一些歌詠自然風光、抒寫生活理想的詞篇，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顯示出豪放風格。且看《怨王孫》：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雖然時令已是深秋，但在詞人筆下卻有些零落蕭條之感，反而別具一番情趣：疏紅余香，暗草沾露，篷房結實，鷗鷺眠沙，一幅“無窮好”的湖光山色圖映現在讀者面前，情感單純明快，女詞人的心靈敏感與大自然似心有靈犀，詞人把自己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感情和青春的活力全部植入了自然景觀之中。

生活在閨閣中的李清照是一個性格活潑開朗，無比熱愛生活的女子，她像一顆自由的種子，常常走出重門深院，投入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悠閑快樂地生長著。她陶醉于游冶，寄情于山水，創作了一些歌詠自然，歌詠生活的詞作，這些作品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對大自然由衷熱愛的感情，活潑秀麗，語新意雋，絲毫不察有愁怨的影子。

二 、 合巹之后， 閨情相思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十八歲的李清照與二十一歲的趙明成幸福結為伉儷，成為志趣相投的即“夫妻擅朋友之勝”的“同志”，夫妻倆舉案齊眉，相敬相愛，生活十分美滿。

生活是文藝的源泉。生活在愛河中的李清照，創作于蜜月前后的詞作，幾乎是清一色的閨房昵意，伉儷相娛，例如《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的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人們慣用鮮花來比喻少女，詞人卻用少女來比喻鮮花，別開生面，妙絕傳神。統觀全篇，筆法虛實相映，直接寫花處即間接寫人處，直接寫人處即間接寫花處，兩個藝術形象交相輝映，融為一體。這類詞比“正統”的“易安體”更能體現詞人對舊禮教的沖撞，而這種沖撞本身正體現了一種新進的思想意識，也正是詞人“壓倒須眉”之處，與眾詞家的“ 怨婦”一說是相悖的。

閨房繡戶是她的生活世界，而美滿的婚姻愛情便成為她主要的人生理想。新婚不久，丈夫趙明誠負笈遠游，旋又出任，夫妻暫離，生活出現了暫時的缺憾。李清照甜蜜寧靜的心弦于是彈奏出一首首略帶苦澀和幽怨的望夫詞，詞作充滿離愁別緒，反映了女詞人孤寂的生活：

紅藕相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據元代伊世珍《瑯環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全詞在淡淡的凄涼籠罩之下展開，它不像《如夢令》那樣歡快，而是顯得凝重，流露著淡淡的哀愁。

多愁善感是眾多女性的共性，加之長期孤獨寂寞的深閨生活，不管是多么堅強的人，但凡血肉之軀，自當引起她們的幾分愁思，在這一點上李清照也深有感觸。其中《醉花陰》是她這方面的代表作：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時節又重陽，寶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不容否認，婚后的易安之作，以吟嘆離愁別緒的閨怨詞居多，詞人緣事索情，以景語寫情語，情景交融，含蓄婉轉地借寫閨中孤寂閑悶的生活以抒思婦獨守空房的愁緒，極具清麗婉約之風格。但就此我們還不能下她是怨婦的結論，因為在此時期內她不也有《玉樓春》、《滿庭芳》等表達對生活寄予滿懷希望的佳作嗎？這說明她也有積極生活的一面，并不是一味地睹物思人，觸景犯愁的。

三、心憐赤子，意念蒼生

如果說李清照在靖康元年以前的生活是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里度過的，那么自此以后，她就開始在凄風冷雨中苦度余生了。

建炎三年，趙明誠只身赴建康時，突患急病，不治身亡。李清照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這時，剛剛建立起來的南宋小朝廷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金兵大舉南侵，李清照在浙東親歷變亂，從此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度過晚年。在這家破人亡、災難接踵而至的年月里，一首首傷時念舊和懷鄉悼亡之作應運而生。此時的易安詞流露著喪夫之痛和故國之思，含有悲戚意味，這類作品當首推《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歷朝名媛詩》中所引吳灝之評語，稱許該詞“玩其筆力，本自矯拔，詞家稍有，庶幾蘇辛之亞?！闭J為她的豪氣僅在蘇軾、辛棄疾兩位大家之下，此詞的成就及其在詞壇上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彼情彼景之下，國亡之恨，家破之悲，夫故之苦，一起涌上心頭，詞人將它們歸結到一個“愁”字作總寫。從前輕盈妙麗的望夫詞如今變成了沉重哀傷的生死戀歌，詞境由明亮輕快變成了灰冷凝重。這是詞人情感歷程的真實寫照，也是時代苦難的象征。

家破，夫故，已為不可逆轉的事實。痛定思痛，一腔沸騰的愛國熱忱情不自禁萌生于胸。看到國勢日危，山河殘破，朝廷不思收復中原，她憂心如焚。但囿于詞言情而不言志的傳統，她的詞篇較少觸及這方面的重大主題，不像她的詩篇那樣，對于國事慷慨陳辭。然而，國破家亡的慘禍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她的整個精神面貌都因之改變了。她痛苦憂郁，心頭終日籠罩著愁云。于是，在撫今思昔之中，她的詞章也自然而然地抒發了家國之恨和興亡之感。她無時不在懷念著故國：“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保ā镀兴_蠻》）“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保ā短碜植缮Ｗ印罚坝酪箲脩脷g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保ā兜麘倩ā罚┧畤@國勢衰微事業無成，前途茫然：“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保ā段淞甏骸罚叭缃褚?，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轉調滿庭芳》）“感風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保ā杜R江仙》）她希望那些有為之士能挺身而出，搭救黎民，振興國家：“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保ā缎潞扇~》）這些抒寫家國之思的詞作中，最為有名的是《永遇樂》：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南宋愛國詞人劉辰翁在他的《須溪詞》中有一段話頗能反映出易安此詞在當時的影響：“余自辛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詞情不及，而悲苦過之?！笔棺x者一下子清晰地看到，詞人絕不是帶著惋惜、艷羨的心情簾下拾笑，而是咀嚼著國破家亡的苦澀悲涼。一個時刻體念國家安危的女詞人，我們能說她是一個怨婦？

李清照是中國文學史上創造力最強、藝術成就最高的女性作家。她絕非是以一個怨婦的形象閃爍在宋代詞壇的大舞臺上，而是以女性的身份，真摯大膽地表現對愛情的熱烈追求，豐富生動地抒寫自我的情感世界，不僅比“男子作閨音”更為真切自然，而且改變了男子一統文壇的傳統格局，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正如清人李調元所說：“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薄安煌礁┮暯韼?，直欲壓倒須眉。”（《雨村詞話》卷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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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侯健，呂智敏. 李清照詩詞評注［M］. 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5］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M］.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