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釋詞》商補

摘 要：本文擬通過核對《元曲選》，補充、校訂《元曲釋詞》在詞語溯源、釋義、義項的收取、書證等方面存在的一些不足和訛誤。

關鍵詞：《元曲釋詞》 溯源 釋義 書證

顧學頡、王學奇先生的《元曲釋詞》是研究元曲不可缺少的工具書，也可以看作是專書詞典，它為我們閱讀和研究元曲提供了一把鑰匙，在學界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袁賓等先生編《二十世紀的近代漢語研究》認為《元曲釋詞》是“迄今為止收集考釋元曲詞語篇幅中最大的一部專著。……此書較之《金元戲曲方言考》和《元劇俗語方言例釋》等前已出版之專著，可謂后出轉精”。《元曲釋詞》一書的特點是“收詞較富，例句充足，釋詞嚴謹，考證周詳，尤其在語源考索方面，填補了以前同類詞書的空白”。但經過筆者核校《元曲選》，發現《元曲釋詞》在詞語溯源、釋義、義項的收取、書證等方面仍存在一些不足。為了將來進一步修訂和完善《元曲釋詞》，為學界提供更為精確的參考文本，筆者不揣淺陋，補充和校訂其中的不足之處，以俟方家、同好指正。

一、詞語溯源

《元曲釋詞》和其他重要辭書對元曲中的詞語已經進行了考釋，總的來說考證都比較精當，但也有極少不妥之處。例如元曲中有些詞語并非來自漢語，而是來自蒙古語，但《元曲釋詞》、一些語文辭書或前賢，因不明這些詞語的來源，對它們的解釋非常勉強，有的甚至歪曲了詞語的本意，這對于今天的元曲研究十分不利。筆者在校訂《元曲釋詞》部分詞語釋義之誤的同時，也校訂了其他大型辭書或前賢的不當之處。

（一）毛毛毛

《元曲選》第三冊無名氏《桃花女破法嫁周公》楔子：“今日如何？好惶恐人也，毛毛毛。”《元曲釋詞》“毛毛”條：“毛毛，又作毛毛毛、眊眊、眊眊眊，音近意并同。恥羞別人時的用語。”“毛毛毛”，王季思先生主編的《全元戲曲》改作“羞毛毛”并附校記：“從校本改，文意更明。”《漢語大詞典·毛部》：“毛毛毛：猶言丑丑丑，元曲中用于羞辱和嘲弄對方的語氣。”王學奇先生主編的《元曲選校注》：“毛毛毛：羞恥別人的用語。脈望館抄本作‘羞毛毛’。”龍潛庵先生的《宋元語言詞典》：“毛毛毛：羞人的話。”王貴元、葉桂剛先生主編的《詩詞曲小說語辭大典》：“毛毛毛：臊人的話，羞人的話。猶同‘羞羞羞’。”

今按：《元曲釋詞》《漢語大詞典》等辭書或前賢雖然對“毛毛”“毛毛毛”作了解釋，但均沒有解釋它的語源。方齡貴先生認為“毛”來源于蒙古語“卯兀”，而“卯兀”是蒙古語“壞”的意思，漢文字書中多釋作“歹”，如《元朝秘史》第九節：卯兀剌勒都周，旁譯“煩惱著”；第三五節：卯危，旁譯“歹”；第六八節：卯危備，旁譯“歹有”，……涵芬樓本《華夷譯語》通用門：歹作“卯溫”；石田本《華夷譯語》通用門：歹作“毛溫”；《武備志》卷二二七引《薊門防御考》：歹作“毛”。由此可見，“毛毛毛”即蒙古語“壞壞壞”義。王季思主編的《全元戲曲》將“毛毛毛”改作“羞毛毛”，不妥，因為雖然“毛”有“羞”義，但“毛”是蒙古語“歹”的音譯詞，不能隨便更改詞形。《元曲釋詞》和以上辭書或前賢均未弄清“毛毛毛”的語源而誤釋詞語，當正。

（二）浪包婁（嘍、摟）

《元曲選》第四冊李致遠《都孔目風雨還牢末》第二折：“帶云：‘兄弟，我為這婦人呵，（唱）折倒了銅斗兒好窠巢。怎承望浪包婁官司行出首，送的個李孔目坐禁囚牢。豈不聞天網恢恢，也是我自受自作。’”《元曲選》第三冊喬夢符《玉簫女兩世姻緣》第一折：“如今些浪包嘍難注煙花選，哨禽兒怎入鶯花傳？”《元曲釋詞》：“浪包婁，是罵女人不正經的話。又作浪包嘍、浪包摟，音義并同。但未詳其取意。或謂：浪，淫蕩也；包婁疑為抱摟之誤書；動詞借為名詞之例。”《漢語大詞典·水部》：“浪包婁：詈詞。意謂淫蕩的賤貨。”

今按：《元曲釋詞》《漢語大詞典》對“浪包婁”的解釋頗為牽強，亦未能說明其來源。“浪包婁”的語源到底為何？方齡貴認為“浪包婁”（浪包嘍、浪包摟）乃是漢字“浪”與蒙古語“包婁”的復合詞，與“鬼胡同”為漢字“鬼”與蒙古語“胡同”的復合詞同例。蒙古語“bolai”有“淫蕩、淫穢、卑污”等義，與“包婁”含義相當。漢語“浪”有“浪蕩、放蕩”等義，與“包婁”復合一起即表示對不正經女人的罵詞。我們從方氏對蒙古語“bolai”的分析看，認為此說更為合理可信。

（三）虧圖

《元曲選》第四冊無名氏《馮玉蘭夜月泣江舟》第三折：“好著我獨自嚎咷，這殺人恨何日才消，怎得個清耿耿的官員廝撞著，劈頭兒把冤情披告，告他將父親殺死，兄弟虧圖，娘親來占了。”《元曲釋詞》：“減損曰虧。虧圖，倒裝語，即圖謀損害之。窺圖之窺，系同音誤用。所圖亦虧圖意也。”劉瑞明先生認為“虧圖”是聯合式。《漢語大詞典·虍部》：“虧圖：謀算，謀害。”

今按：以上三種解釋均從字面上強加解釋，比較牽強，不能令人信服。其實“虧圖”是蒙古語的音譯詞，本義是指“卸下弓弦、松開弓弦”，因為“兩軍對壘，如能設計卸除對方弓弦，使其弓箭無所施其用，允為制敵之絕招，‘虧圖’殆由此轉為陷害，暗害，暗算諸義”。從詞語的源頭上進行分析解釋，其結論顯得非常有說服力，更為可信。

（四）驚急列

《元曲釋詞》“驚急列”條：“驚吉列，形容神情驚慌之詞。荊為驚的同音假借字。驚、慌意同。急驚列為驚急列的倒文。吉列、急力、急烈、急里、吉利、棘列、棘剌、急列等，俱為驚的語助詞，無義。”劉瑞明認為：“‘驚急’應是詞干，急與驚有事理關系而復說，急字義實。只有第三個字才是助詞，但其中的‘里’卻是約定俗成的正體，同‘哩’。”

今按：《元曲釋詞》、劉瑞明對“驚急列”均從字面強加解釋，顯得十分牽強，均沒有作出令人信服的論述。《漢語大詞典》“驚急列”條也未能說明其語源。其實“驚急列”是蒙古語的音譯詞，“原有驚呼，嘆息，哀號，涕泣，哼哼等義，所以形容驚慌中發出的驚愕，哀嘆，呻吟之聲。概因不同人書寫，才出現諸如吉列、急力、急烈、急里、吉利、棘列、棘剌、急列等不同詞形卻音近的詞。

（五）阿磕綽

“阿磕綽”在元曲中或作阿各綽、阿可綽、阿可赤，《元曲釋詞》釋作：“象聲詞，狀倒下或跳越聲。又作阿各綽、阿可綽、阿可赤，皆一聲之轉。”王锳先生《詩詞曲語辭例釋》：“阿各綽：用力動作時的象聲詞，略同現代‘哎嗨佐’、‘哎嗨喲’之類。”《宋元語言詞典》：“阿磕綽：狀聲詞，物件突然翻倒聲。”《漢語大詞典·阜部》：“阿各綽：亦作‘阿磕綽’‘阿可綽’。象聲詞。”

今按：以上辭書或前賢對“阿磕綽”的解釋皆頗為牽強，不能令人信服。《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對“阿磕綽”有分析：“今按阿可赤當是蒙古語，訓輕輕地，悄悄地，徐徐地，悠悠地，從從容容地。”此說甚確。我們可將方氏的論斷還原到元曲中檢驗，如《元曲選》第一冊無名氏《硃砂擔滴水浮漚記》第二折：“邦老殺正末下科，云：‘一個小后生，倒使了我一身汗。我拖在這墻根底下，著這逼綽刀子，搜開這墻。阿磕綽，我靠倒這墻，遮了這死尸，也與你個好發送。’”又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第八卷無名氏《楊六郎調兵破天陣》第一折：“（呼延必顯上云）某乃呼延必顯是也。……我詢問寺中僧人，這寺后墻，相連胡太守花園，今夜對此好天良夜，月白風清，不免跳過這墻去，潛在園中，探聽他個虛實，便知說細。（做跳墻科，云）阿可綽，我跳過這墻來了也。是好花園也。趁此月明如水，萬籟無聲，我行至這太湖石邊背陰之處，暫且潛蹤躡足，我試聽者。”我們從以上兩個語例可以發現，“阿磕綽”或“阿可綽”均表示動作必須非常小心，不能被人發現，因此“阿磕綽”當與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動作有關。故“阿磕綽”不是摹擬動作的象聲詞，而是蒙古語的音譯，表示輕輕地、悄悄地的意思。以上辭書或時賢均不明“阿磕綽”來自蒙古語而誤釋詞義，當正。

二、訂正釋義

《元曲釋詞》總的來說釋義非常精當，但對這些豐富并且復雜的元曲詞語進行解釋，偶爾出現疏忽在所難免。

（一）街直下

《元曲釋詞》“階直下（街直下、階墀下）”條：“直，讀如‘墀（chí）’；階直下，即階墀下，‘街’為‘階’之訛字，故‘街直’，亦即階墀、階踏。”

今按：此釋義不妥，《元曲選》第四冊無名氏《玎玎珰珰盆兒鬼》第四折：“你背地里玎玎珰珰說話，著緊處你便妝聾作啞。俺只待提起來望這街直下，摔碎你做幾片零星瓦查。”《元曲選校注》：“街直下：即‘街下’。直，在一些方言中有表明部位的意思，如‘頭直上’、‘背直起’等。”《校注》釋義甚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一“直（二）”條：“指示方位之辭。有云直上者。……有云直下者。……有云直東者。……有云直南者。……有云直西者。……有云直北者。……以上皆指空間方位而言。”陸澹安《戲曲詞語匯釋》“直”字條：“指示方位之詞，‘直上’即‘上’，‘直下’即‘下’。”并引《曲江池》三[十二月]：“長街上陰風凜冽，頭直上冷氣嚴凝。”《昊天塔》二[上小樓]：“拖離禪榻，我敢滴溜撲將腦袋兒攛在殿堦直下。”《元曲釋詞》“階直下”條釋義欠妥，當改。

（二）中注

“中注”有相貌好看的意思，如《元曲選》第一冊無名氏《玉清庵錯送鴛鴦被》第三折：“（張瑞卿云）酒也要吃，動問小娘子，敢不是賣酒的人？（正旦云）官人怎生知道？我可不是賣酒的哩。（張瑞卿云）我道小娘子中注模樣，不是受貧的。”又第一冊關漢卿《溫太真玉鏡臺》第二折：“（正末云）溫嶠更衣去咱。（做行科，云）見小姐下的階基，往這里去了。我只見小姐中注模樣，不曾見小姐腳兒大小。”又第四冊尚仲賢《洞庭湖柳毅傳書》第一折：“（柳毅云）我看小娘子中注模樣，想也決不是以下人家。”《元曲釋詞》：“中注，或作中珠。宋代，吏部除授官吏，在冊子上登記，注明其姓名、年紀、相貌；后來稱這種冊子為‘中注’，并引伸徑作相貌的代稱。”

今按：以上元曲三個語例中的“中注模樣”當是指相貌好看，但《元曲釋詞》將“中注”釋作“相貌的代稱”，不確。《漢語大詞典》“中注”條解釋作：“元人俗語。猶言中看。指容貌引人注目。”《大詞典》解釋妥帖。但《元曲選校注》“中注”條釋義與《元曲釋詞》相同，亦不確。“中注”本義為相貌，但后來進一步引申有“好看”義。查《元曲釋詞》《元曲選校注》所列舉的“中注”例證，其中有相貌義，也有好看義，但將所有的語例解釋為相貌，欠準確；《漢語大詞典》“中注”條只收引申義，但未收本義，當補本義。

（三）中人、個中人

《元曲釋詞》“中人”條：“所指很廣泛，如中等人、中間人、宦官、宮女、貴幸等等。”并引《還牢末》一、白：“他原是個中人，我替他禮案上除了名字，棄賤從良。”又同劇同折、白：“有這李孔目第二個渾家蕭娥，他是個中人。”又《灰闌記》二[逍遙樂]白：“正是個中人，他背地里養著姦夫，同謀設計，合毒藥藥殺了丈夫。”又《盆兒鬼》一[金盞兒]白：“我撇支（枝）秀元不是良家，是個中人。”但以上所舉語例亦出現在《元曲釋詞》第一冊“個中人”條。

今按：元曲中“個中”謂行院，“個中人”多指妓女。故我們可知，以上所舉語例中的“中人”并非一個詞，不能與“個”分開，當是“個中人”之誤讀，因此《元曲釋詞》第四冊“中人”條書證不能支持“中人”的語義，此詞條當刪去為妥。

三、補充漏收的義項

《元曲釋詞》在詞語義項的收取方面總的來說較為完備，但其中極少數詞語漏收了義項。現舉“支分”一例說明之。

《元曲選》第三冊無名氏《孟德耀舉案齊眉》第二折：“父親呵，你既然恁般發狠，怎教我不要半語支分？這秀才書讀萬卷，有一日筆掃千軍。他須是黃閣宰臣，休猜做白屋窮民。”《元曲選校注》：“支分：這里是分辯、辯解的意思。”又《元曲選》第二冊王仲文《救孝子》第二折：“若是初檢時不曾審問，怕只怕那再檢日怎支分？”此例中“怎支分”即“怎樣分辯、辯解”。郭在貽、張涌泉、黃征等先生《敦煌變文集校議》認為“支分”是個俗語詞。《漢語大詞典》“支分”條亦收此義項。《元曲釋詞》第四冊“支分”條失收此義項，當補。

四、糾正書證錯誤

通過與《元曲選》文字的對校，筆者發現《元曲釋詞》所引元曲書證中存在不少脫字、顛倒文字順序、改字等方面的錯誤，現校正如下。

（一）脫字

1.的

《元曲釋詞》“灰櫬兒（灰襯、骨櫬兒）”條書證引《冤家債主》四：“想人生一刬的錢親，呆癡也！豈不聞‘有限光陰有限的身’，咱死后只落半坵兒灰襯。”今按：核《元曲選》，此書證中“只落”后脫“的”。

2.公

《元曲釋詞》“拜門”條書證引《隔江斗智》四：“因周瑜要取荊州之地，請玄德拜門，不肯放過江來。”按：核《元曲選》，此書證中“玄德”后脫“公”。

3.下、的、菜兒

《元曲釋詞》“案酒”條書證引《盆兒鬼》一：“早些起來，收拾鋪面，定些新鮮案酒菜兒。”今按：核《元曲選》，此書證中“定”字后脫“下”，“鮮”字后脫“的”。

《元曲釋詞》第一冊“草稕兒”條書證引《盆兒鬼》一：“今日好清明天氣，早些起來，收拾鋪面，定下些新鮮的案酒，挑出這草稕兒去，看有甚的人來。”今按：核《元曲選》，此書證中“清”當是“晴”字之誤；“案酒”后脫“菜兒”。

4.摔

《元曲釋詞》“階直下”（街直下、階墀下）條書證引《盆兒鬼》四：“俺只待提起來望這街直下，碎你做幾片零星瓦查。”今按：核《元曲選》，此書證中“碎”字前脫“摔”。

（二）文字順序顛倒

路途 途路

《元曲釋詞》“兜搭”條書證引《盆兒鬼》一：“路途兜搭，客心瀟灑，倉忙煞。”今按：核《元曲選》，書證中“路途”為“途路”之誤。

（三）改字

1.與你、與那

《元曲釋詞》“愛女”條書證引《百花亭》一：“小二哥，你也知道我妝孤愛女，你肯與我做個落花的媒人，與你賀家姐姐做一程兒伴。”今按：核《元曲選》，書證中“與你”當是“與那”之誤。

2.轉入、轉過

《元曲釋詞》“迅指”條書證引《百花亭》三：“才離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轉入翠紅鄉。”今按：核《元曲選》，書證中“轉入”當是“轉過”之誤。

3.潑賤、潑賊

《元曲釋詞》“就里”條書證引《硃砂擔》四：“你這個潑賤，就里，落可便下的，白占了俺家緣家計！”今按：核《元曲選》，“潑賤”為“潑賊”之誤。

（本文系2009年安徽省高等學校省級優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09SQRS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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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麗 安徽安慶 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 246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