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舒冉
陶潛《形贈影》詩有:“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漢語大詞典》以此為書證,在“洏”條下解釋說:“洏,流淚貌。”
今考之字書,“洏”最早 現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洏,洝也。一曰煮熟也。從水而聲。”《說文解字》中此字有兩個意思:一為“溫水”(“洝也”),一為“煮熟也”。南朝梁顧野王的《玉篇》:“洏……《聲類》亦‘胹’字也”,此“煮熟也”義所本。《左傳·宣公二年》有“宰夫胹熊蹯不熟”,“胹”為“煮熟”之意。因都和烹調有關系,“洏”為“胹”的換旁俗字,這也是“洏”字“煮”義的來源。從現有材料看,“洏”到了南朝還沒有“流淚貌”之意。
“洏,流淚貌”這一說法最早見于北宋陳彭年的《大廣益會玉篇》:“洏,音而,不熟而煮。又涕流貌”。這一說法直接成為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洏,流淚貌”的根據,并為《漢語大詞典》所接受。但《大廣益會玉篇》的解釋是值得商榷的。今查與之同時代的《廣韻》“之韻”作:“洏,漣洏,涕流貌。”《集韻》“之韻”作:“洏,《說文》洝也。一曰漸洏,流涕貌。”可見,“涕流貌”乃“漣洏”之義,而非“洏”的含義。其實,成書更早的《龍龕手鑒》就作:“洏:音而。漣而,涕流貌”。因為《龍龕手鑒》所在的金代“書禁甚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故沒能影響到《大廣益會玉篇》。
這實際上是中國古代辭書常用的“以詞帶字”的釋義方法。如果一個字不能單獨使用,則用包含這個字的詞來解釋,上面幾種辭書用的都是這種方法。如果不了解這種體例,就會形成“洏”為“流涕貌”的錯誤認識。
“但余平生物,舉目情悽洏”條下古直《陶靖節詩箋》云:“‘洏’當作‘而’”。古箋甚是。《文選》王仲宣《贈士孫文始詩》亦有“矧伊嬿婉,胡不凄而”。《贈蔡子篤》詩“涕泣漣洏”條下胡克家《文選考異》認為,“洏”亦應為“而”,并根據李善注引《左傳》杜預注“而,語助也”,確定“善必為‘而’字無疑”,“唯袁、茶陵二本載濟注云‘洏亦淚流也’,是五臣乃作‘洏’字。今各本所見,皆以五臣亂善耳”。
這里不但說明了“凄洏”本作“凄而”,從根本上否定了“流淚貌”所據的基礎,而且指出“而”是一個語助詞。這都是非常有見地的看法。現在看來,“而”和“然”、“如”等字一樣,可用作形容詞、副詞的后綴,表示“……的樣子”,如“莞爾”、“燕爾”等等。《左傳·文公十七年》:“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張載《述懷詩》:“心乎愴而。”陶潛《榮木詩》:“靜言孔念,中心悵而。”各例中的“而”都是這種用法。
“漣洏”,《文選考異》認為本即“漣而”。從俗文字的角度來看是增旁俗字。這種情況是很多的。“織成”本為古代名貴的絲織物。受“織”的影響,“成”增旁為“絾”。由于“漣”、“而”經常連用,后面的“而”受前面“漣”的影響,增旁而成“洏”。這個“洏”又恰巧與《說文》中表示“溫水”和“煮熟”義之“洏”同形,因此成了一對字形相同,意義上卻沒有任何聯系的同形字。后世不解此義來源,所以誤認為“洏”有“流淚”義。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積非成是,這一用法后來竟被沿用下來。在某些情況下,“洏”變得與“漣”同義,即可以說“漣洏”,又可以說“洏漣”,甚至可以說“洏洏”。陳三立《題顧石公松花江踏雪尋詩圖卷子》詩作“蚊魚噴沫豺虎連,胸茹萬古泣洏漣”,清周亮工《胡三元潤征裘歌》作“吁吁不定風帆疾,招招舟子淚洏洏“。當然這種用法的產生有其特定的原因,前者是押韻需要,后者則是為了平衡句式。既使如此,我們仍然不能說陶潛《形贈影》詩中“洏”有“流淚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