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學者說過:“我個人認為,在中國小說史的長河中,稱得起具有時代典型意義和高度藝術水平的諷刺小說只有三部:一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二是魯迅的《阿Q正傳》,三是錢鐘書的《圍城》。”[1]《圍城》位列其中,也足以見它在諷刺小說中所占的地位和影響。它是一部以舊中國中上層知識分子病態畸形的生活為描寫對象的幽默而辛辣的諷刺小說。作者以犀利而機智的筆法諷刺時弊,用戲謔而俏皮的語言描摹人情世態,調侃“蕓蕓眾生”,使整部小說的諷刺具有犀利、機智、幽默的特點。
一、語言諷刺的多樣化
語言諷刺是《圍城》諷刺的最大特點。有人說:《圍城》以語言諷刺為其精魂。語言諷刺是錢鐘書運用的一個重要的諷刺手法,“他以冷靜超遠的旁觀者身份,用居高臨下的姿態,再運用喜劇的語言效果進行諷刺,隨處可見作者或戲謔調侃,或夸張嘲諷的語言”[2],其可謂“妙語連珠”,“語可驚人”。
(一)哲理性的敘述語言
敘述的哲理性,是說它在一段敘述中穿插一、二句帶有哲理性的言語。如在寫方鴻漸跟高松年談選什么課目時,他穿插了這樣的一句“叫化子只能討到什么吃什么,點菜是輪他不著的。”這不但生動地寫出方鴻漸所處的心情,同時也諷刺了當時社會人情的淡漠,這也好像告訴我們要明白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人沒地位的話只能像叫化子一樣隨人施舍。又如在鴻漸和趙辛媚閑聊時談到高松年的缺點隨著他地位的提高,缺點也就越多,錢鐘書在敘述完這些后,又穿插了這樣的句子“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它向樹上爬,就把后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標識。”用這個比喻不但諷刺了高松年的虛偽,也說出他的本質劣根性是無法改變的。有的哲理是晦澀難懂的,但錢鐘書的哲理是在戲笑之中不知不覺中娓娓道來的,這就是所謂的“錢氏語言”的獨特性。
(二)幽默性的反諷語言
曾有人這樣評價:“反諷,在《圍城》中構成了結構性的文化(話語)力量,在中國現代小說中發揮了前所未有的神奇力量。”[3]的確反諷在《圍城》中是隨處可見的,比如文章開頭嘲諷鮑小姐在船上風騷放浪的神情的時候作者是這樣寫的:
“……那些男學生……背著鮑小姐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i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熟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真理”。這是典型的《圍城》式的語言反諷。其中既有戲謔的成份,又有諷刺的成份。“真理”本是嚴肅認真的,在這里錢鐘書以幽默戲謔的語言扭曲它的本意,產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也達到了諷刺的意味。同時使讀者在諷刺之外,看到作者的深思和憂慮。
(三)不協凋性的修辭語言
作品利用語言的習慣意義、特征、語義色彩等與描寫對象之間的差異,形成詞語與語境的不協調,以表達挪揄的態度。如描寫中國留學生從國外歸來在船上打牌賭錢時寫到:“麻將當然是國技,又聽說在美國風行;打牌不但有故鄉風味,并且適合世界潮流”。麻將本來只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游戲,在此作者卻把它說成是“國技”,并且“適合世界潮流”,這種不和諧的語言修辭,直接諷刺了中國留學生的游手好閑和不學無術,并且達到的預期的喜劇效果,使人笑過之后又會思考:為什么“麻將當然是國技”呢?從而使諷刺再進入到更深的層次:人性和國民性。錢鐘書就是在這種或反諷或不協調的語言修辭中,運用詼諧、輕描淡寫的筆調,將不相干的事物通過絕妙的諷刺語言聯系在一起,從而達到了諷刺的效果,同時也使其諷刺具有了辛辣、機智、幽默的特點。
二、比喻手法的諷刺效果
(一)具有新穎離奇性
據人統計《圍城》全書共三百多處比喻,這在諷刺小說中是不多見的,這也是《圍城》中的一大奇觀。這些比喻大多具有戲謔成份,通過這些比喻,把作者想說的話更形象地表現出來。比如小說中對沈太太的描寫:“她眼睛下的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涂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這里連用了幾個奇特的比喻來鋪陳渲染,對沈太太進行了夸張的諷刺,使人讀過之后忍俊不禁,同時對沈太太又產生一種厭惡之情。
又如諷刺李梅亭的惡俗形象時這樣寫:“李先生本來象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欲話……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這樣的描寫把一個靈魂齷齪、行為猥瑣的人十分形象地比喻成爬蟲,表現作者對李梅亭的極度輕蔑和厭惡;分別比成:“冬蟄的爬蟲、立春的爬蟲、端午時的爬蟲”,這樣有時間和空間上的變化,使李梅亭的齷齪形象更加鮮明。這就是錢鐘書所說的:“比喻包含相反相成的兩個因素……不同之處愈多愈大,則相同之處愈有烘托;分得越開,則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愈高。”[4]
(二)具有幽默詼諧性
《圍城》的文筆風趣幽默,文章整體氛圍也是幽默,這很大程度得益于其中豐富多彩的比喻。如方鴻漸他們在汪處厚家聊到女傭人時,汪太太說:“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里面洗過一次澡。”汪太太調侃女傭人做出的雞湯很有幽默感。她不直接說雞湯被女用人吃了,只說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只像雞在里面洗過一次澡”,非常有趣味性。這種詼諧輕松的筆調,使語言生動活潑,富有幽默感。又如“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里中國人的臉”。在錢鐘書先生筆下,小孩都逃不出他的玩笑。作者用風趣的文筆,表現出一種詼諧滑稽的情趣。
(三)具有辛辣諷刺性
錢鐘書的諷刺語言獨特,講究文法修辭,比喻運用異常嫻熟,具有辛辣諷刺的效果。例如:洋博士褚慎明儼然一個大哲學家,他確實也有能同哲學扯上關系的時候:“褚哲學家害饞勞地看著蘇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里彈出的子彈藥,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睛。”大眼珠“險的突破眼眶”刻畫了這個褚大哲學家見到蘇文紈時,一臉無賴相,把他卑鄙骯臟的心態暴露無遺,剝下了這個大哲學家的偽裝,露出了丑惡的原形。
“他說話里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嵌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錢鐘書用調侃的語言譏諷那些媚外崇洋的所謂上流社會的言行舉止,這里用兩個比喻“比不得金牙”“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來形容他們說話里的嵌的英文字,通俗風趣的嘲笑了張吉民以講幾句英語為榮的奴才相。
《圍城》的比喻,來源廣泛,標新立異,不但幽默風趣,而且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地進行辛辣的諷刺,使人在頻頻發笑的同時認識了深刻的道理。
三、人物描寫的諷刺作用
(一)抓住人物的外貌描寫進行諷刺
《圍城》描寫人物時是非常特別的,在寫人物的外貌、性格和心理時,錢鐘書抓住了人物的主要特征,巧妙地運用比喻、夸張、聯想等手法來諷刺或戲謔小說中的人物。他筆下的很多人物都是具有特殊性的,如在三閭大學中,寫歷史系的陸子瀟時,這樣寫道“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后退不迭,向兩旁橫溢。”這樣的刻畫抓住了陸子瀟外貌的主要特點并把之夸張化,讓人看后對陸子瀟的性格特點了然于心。再如描寫汪處厚的出場時,錢鐘書很特別地寫到了他那兩撇胡子,這種戲謔性地描寫人物的出場是有特別意義的,他不但諷刺了汪處厚的虛偽,也寫出了他具有很強的功利欲。在《圍城》中,人物的出場差不多都是用這種帶有諷刺幽默和戲謔性的外貌刻畫來描寫人物的特殊性的,曹元朗、董斜川、禛慎明、高松年等等人物的出場都是如此。
(二)漫畫式的筆法勾勒人物進行諷刺
錢鐘書善于用鋒刃的筆法高超地概括出一幅幅神情畢肖的漫畫形象,使人一看即可看出人物的性格及作者的情感態度,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比如對汪處厚的描寫:“胡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胡子只是一畫……他只想有規模較小的紅夌尖角胡子,不料沒有槍桿的人,胡子都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旁。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競賽,仿佛他最初刮臉時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腦兒全剃下來了,慌忙按上去,胡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唇上的是眉毛,根本不會長,額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榮。……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兩縷,剩中間一撮,……這也許還是那一縷胡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看到這段惟妙惟肖的肖像刻畫,一幅活靈活現的漫畫就形象地浮現在讀者腦中了。使他一亮相,就給人滑稽、迂腐的印象。
又如對汪太太的描寫:“骨肉停勻,并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有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卻涂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的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十指全是紅的。”
四、機智的諷刺藝術
《圍城》除了通過其幽默俏皮的語言諷刺、漫畫式的人物刻畫、貼切新奇的比喻修辭等方面表現出犀利、機智、俏皮的諷刺特點以外,還因為作者的旁征博引,靈活運用典籍,從而使小說同時具有一種智慧的品格,也體現了作者的閱讀之廣。
如調侃方鴻漸購買假文憑時,錢鐘書引用了《圣經》里的故事作比:“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從假文憑聯想到《圣經》里亞當夏娃用一遮羞的樹葉。在嘲諷刺他的自我解嘲時,又拉來了中西古代哲人柏拉圖和孔子作陪襯:“撒謊欺騙有時并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里就說士兵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該哄騙。圣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離不開這個學位。”作者把柏拉圖、孔子、孟子的故事信手拈來,做到運用自如,這種絕妙的比喻,只有具備了豐富的知識、淵博的學識和超凡的智慧才能達到的。
《圍城》的確是一部令人回味無窮的作品,它融諷刺、智慧、幽默于一體,有人評論:它既繼承了魯迅式的‘并寫兩面,又繼承了張天翼式的人物速寫與漫畫,還有沙汀式的人物自身‘丑劇的表現”。可以說,《圍城》是一部集諷刺藝術之大成的作品。因此有人說它是“第二部儒林外史”,但它又比《儒林外史》略勝一疇,因為它是在前人諷刺藝術基礎上有所開掘創新的,它把幽默的語言和充滿智慧的哲理引入了小說,把奇變無窮的比喻放進了著作,把特殊的人物刻畫方法帶進了作品,這在以前的諷刺作品中是沒有的,它開創了一代諷刺藝術的高峰。對后人來說錢鐘書這些高超的諷刺技藝都是值得借鑒和學習的,也為以后諷刺小說的創作開辟了新的道路,它在中國文學史中獨樹一幟。
【參考文獻】
[1]吳小如.試談中國諷刺小說[Z].
[2]齊裕昆,陳惠琴.《中國諷刺小說史》代序[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1993.
[3]張清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4]錢鐘書.舊文四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作者簡介:尹麗云,廣西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教師)